死在拍手称快间,死在谈笑风生里。全县人民发来贺信,全市人民发来贺信,全省人民发来贺信……
胡周是谁?胡周是我笔名,因写痛斥阴暗面文章需要,用一个笔名代替了真名。
但是,我死得毫无征兆,死得措手不及,死得不明不白。我很不服气,他们都不早死,我凭什么要早死?
那是一个安静的早上,我醒来发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壳,飘在半空,看见睡在旁边的女人抬手就给我一巴掌,嘴里说:敢给我装死?滚起来做饭!
……我身体已经冰凉了。
我生前好友只有阿甲和阿丙来了——我以为会来很多,看一下尸体掉头就走。真是世态炎凉,人走茶凉。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地说,死得不服?不服就去申辩啊!
我觉得一震,然后发现我的灵魂开始袅袅上升,一直穿越三界,来到了天堂。
我的灵魂见到了上帝,上帝正打瞌睡。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万能的主啊,我有冤要伸!上帝的好梦被打断,一脸的不高兴,说,你有啥冤?你这样的人能有啥冤?
我说,我四十刚出头,生前没做过一件恶事,心地善良,尊长爱幼,在路上遇到一只蚂蚁都要让道……凭什么要让我早死?况且……
上帝不耐烦,说,生老病死皆由自然,像花啊,草啊,虫豸啊……一切有生命的都要死,人也不例外!
可我不能死,我一生……
上帝烦了,喊:叉出去,掌嘴!
仆人们不由分说,上来就啪啪啪几巴掌。我的嘴被掴得老高。
我爬起来,去找佛伸冤。
佛坐在菩提树下,被二千五百个弟子和十大高徒团团围住。我的灵魂闯了进去,没等佛开口,我就急急地喊:我没干过一件坏事……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
大胆!佛说,擅自闯入佛地,该当何罪!拉出去,掌嘴!
我的脸立即就被掌得青一块紫一块。
沉重的铜门咚一声关上了。我垂头丧气,灵魂飘飘渺渺奔了阎罗殿。
阎王用牙签剔牙,听我说完,一脸严肃,说,本殿一向公开公正公平,一向以彰显正义为荣,一向为冤鬼主持公道,既然你觉得冤,且让我查看查看你的历史。命判官把生死簿拿来。四个小鬼哼哧哼哧地抬着一人多高的生死簿进来,判官从梯子上爬到生死簿上翻看。翻开第一回,念:
胡周,阳界人士,无疾而终,四十一岁零三月九天一时二十分三十一秒……
阎王问,怎么不念了?
他……在阳间没干过好事!
閻王训斥,干没干过念了再说!
判官唯唯,继续念:胡周在阳界为领导秘书,写过无数溜须拍马、粉饰太平的讲话稿……
这哪是我的罪过?我遇见领导之前用脑袋思考,用屁股放屁,遇了后,完全颠倒了……
掌嘴!阎王怒,胆敢污辱领导!
小鬼掌嘴。
判官继续念:×年×月X日×篇讲话稿吹捧说,×县经三年苦干实干提前五年达到了小康生活水平。经查实,该县仍有35万人处于温饱之中……此为虚妄之罪,罪莫大焉!
……可这都是领导授意写的!我冤枉啊!
敢把责任推给上级,掌嘴!
判官接着念:×年×日×篇汇报欺骗说,化工厂爆炸后,主要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指挥公安、消防等部门全力施救,由于组织有方,措施得力,事故没有造成任何伤亡……经查实,实为重大安全事故,死亡7人,伤者数十,直接经济损失6.9千万元……此为瞒报之罪,罪莫大焉!
这哪是我要这样写……
诡辩,掌嘴!
我晕死过去,被一盆冷水泼醒。
判官继续念:×年X月×日×篇……
为避免再受折磨,我捂着耳朵喊,我认罪!请你们饶恕我!阎王不睬,判官不理,小鬼立即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我绝望,大喊,我可怜的八十岁老父老母啊!我可怜的三岁的儿子啊!
我的叫喊让阎王突然发了善心,阎王挥挥手,去吧去吧,准你与父母妻儿作最后的告别。
小鬼押着我穿过奈何桥回到阳间。还没回到家,就看到领导腆着肚子大摇大摆从饭店里出来。
我要诉苦!我要喊冤!
我的灵魂猛扑到领导的脸上,但是,刚要开口,一个巨大的巴掌突然铺天盖地地扇过来,他妈的,那来的苍蝇!领导厌恶地说。
……我的嘴肿得像猪嘴。
更可怜的是,都不劳小鬼们动手了,我被领导一巴掌直接扇下了十八层地狱。
病人
一家医院的一个病房里,住着两个病人。一位是退休干部,另一位是老农民。退休干部的精神一直不好,老农民时而疯疯癫癫。只有当退休干部精神好的时候,老农民不疯的时候,他们才能相互交谈。
“喂!伙计,你是怎么进来的?”退休干部问老农民。
“得感谢政府啊,是敬老院把我送进来的。”
“哦!你原来住在敬老院?这真要感谢政府!”知道老农民的身份后,退休干部很是失望,“如今什么世道?……”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老农民问。
退休干部本不想让老农民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被他一遍遍问烦了,就没好气地说:“我自己送自己进来的!”
“你自己进来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来?”老农民感到非常惊讶,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你也没儿没女,老伴也不在了?”
“你才没儿没女!你怎么咒人呢?”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你的家人呢?”
问话勾起了退休干部的痛处,他紧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一个劲地长吁短叹。
老农民觉得不该揭他的伤疤,因此,一个劲地抱怨自己,“你看我这张臭嘴!为什么要问那么多?使您伤心,哎!哎!……”
退休干部拿衣袖抹眼睛,安慰老农民,说:“没关系!我自寻烦恼呢。她在世时候,我们没完没了地争吵;她死了,却没让我省心……我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工作,一个女儿务农,哎!哎!——”
“——你有三个孩子!?你太幸福啦!儿子们一定很忙喽?抽不出身来看你,那女儿总该来陪你?”
“哎!她永远不会来看我的。”
“永远?为什么说永远呢?”
“其实她是老大,我让老二做了顶替工,给老小也安排了工作,却没来得及给她安排工作,政策就变了。于是,她气我,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发誓永不再往来。”
“你偏心啊!难怪她不来看你,但是两个儿子应该很感激你啊,他们为什么不来看你?”
“哎!哎!怎么跟你开口呢?我瞎了眼生了两个忤逆子,他们恨不得把我的退休金全部拿走,他们一见面就争吵,说自己应该拥有全部退休金,所以他们互相推托,不再管我啦。”
“哎!如今什么世道啊?!”老农民同情退休干部,但想想自己的遭遇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你一定没儿没女?老伴也死了?要不,不会住敬老院的。”
“不,我有儿有女!”
“那么,他们呢?”
“死了!”
“死了?”
“是的!死了!都死了!!”
老农民说这话时候,眼睛里活泛着生机,光芒如矩,好像不曾疯癫过,打开的记忆之门,再也不关不上了。
“——被那些断子绝孙的人害死的!我们本来有一个女孩,她的肚子里又怀上一个,等孩子要生时候,却被告知违反了生育政策,不打掉孩子,就得承受倾家荡产的罚款,我们只好选择逃跑。在通向村外的路上我们被捉住了,他们的头头不顾她要临产,指挥着人把她拖走。结果她生产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就大出血死了。我发疯了,要和他们拼命,最后我被扔进了沟里。等我不疯了,有人告诉我,产妇和孩子都死了,要命的是我女儿想她的母亲也死了。”
听了老农民的话,退休干部头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滚,但是还忍不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人家叫我小名李二断,三汊河村的。”
“哦!不是六段村的!?”退休干部如释重负地仰躺在床上,头上的汗珠凝结不动了。
三天后,退休干部弥留之际,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很艰难地捉住老农民的手,拉住他,吃力地说,“我啊!当年也逼迫一位妇女流产,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退休干部的话老农民一句都没听懂,却怔怔地看窗台上一只活蹦乱跳的雀儿。
他又疯了。
瘟疫成灾
这场瘟疫不知始于何时,但来势凶猛,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大有席卷全国之势。先是亲友染上,接着邻居染上,后来同事染上,眼看自己也朝不保夕,染上瘟疫只是早晚之事,弄得人人谈疫色变。究竟有多少人染上瘟疫,现在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官方统计数字,因为染上瘟疫的人跟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实在统计不过来。
不管什么人,染上瘟疫的症状大致一样:口眼发直,目光呆滞,虽有生命体征,但神志不清,行动僵硬,动作迟缓,失魂掉魄像游魂,在大街上游魂,在商场里游魂,在上班场所游魂,凡有人的地方都有游魂的影子。
现在医院里人满为患,医生们疾走奔告,他们翻看患者的口眼,听了他们的心跳,摇摇头说,没见过这种怪病;一再请求他们诊治,只好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其实,好多医生也染上了瘟疫,所以让病人给病人治病实在是一件荒唐好玩的事情,已经传闻好多医生受不了折磨跳楼自杀了。
作为一名自愿者,我的任务是拜访重灾区,给那些轻微症状的人忠告,给那些重症的人安慰,给那些将死的人祷告,总之用好言安慰他们,用灵魂感化他们,让他们觉得神话还没有最终破灭,使他们耐心等待,不至于立即崩溃死亡。
事实上,在这之前我也受人蛊惑,差点染上了瘟疫,幸好我脑子灵活、善于思考,否则我也不会身体健康,思想开朗,装出一副可怜同情的面孔来开展这项工作。
现在,我得马不停蹄地找到那些染上瘟疫的人,这真有点舍近求远了,因为染上瘟疫的人随处可见,机关、工厂、学校、商店、医院……甚至电梯间、厕所里,都能见到唉声叹气,神情落寞、意志消沉、郁郁寡欢、面容哀戚的人,他们就是我用找的人。
看到这些人的模样,我真想打退堂鼓,我害怕自己拙笨的口舌不能抚慰他们,反而加重他们的失望,但我已经手按圣经发过誓,一定要恪守职责,做好本分工作,努力使自己不受这铺天盖地的神话诱惑,尽量去扮演好安慰者的角色。
我访问的第一位患者,他是一个稚气未脱的青年,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情绪乐观,谈笑乐观,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在一家茶馆里,隔着桌子,他呷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翘起二郎腿,玩世不恭地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来安慰我?难道我的女朋友、我的父母、我的亲友不能给我安慰?
我说,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病了?再说他们也病了,已经与你一样病入膏肓了,一个将死的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能给别人安慰?
你胡说!他立即跳嚷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他们昨天还在电话里告诉我投完这一注将会赚取可观的利润,并且计划用这笔钱把我們的婚礼办得体面一些,我们还预计要这笔钱去欧洲旅行一趟,去爱情海看看……
年轻人,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波诡云谲的战场,刚才还是晴日高照,转眼就是乌云压城,你难道不知道昨晚收官之时,风云突变,形势直下,又跌了许多?
妈呀!他一屁股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赶紧扶起来,已经是口眼紧闭,鼻孔流血。
我应该自责,我不该这样直接告诉他,我应该婉转告诉他只是偶染感冒,不需吃药,不需打针,更不需任何手术,但是在这气势汹汹的风暴里,我不想昧良心说假话,那不是我的性格,他这种状况估计已经接受不了精神疗治了,只好打110,叫来救护车,看着他躺在铁板上被抬走,我的心纠结得像发条,我得赶快找到下一位患者,以舒缓自己复杂的心情。
我访问的第二位患者,是一位中年人,他戴着一副老式厚眼镜。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房间里紧盯着一面大屏幕看,上面运行着红的、蓝的、黄的曲线,像医院里显示生命体征的曲线。他孤单落寞得与周围热闹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其实大厅里虽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一屋,只有浓重的人腥味,却没有欢腾的气氛,他们个个伸长脖子,像鸭子一样,神情凝重地盯着墙上大屏幕看,上面运行的诡异曲线忽上忽下忽起忽落牵动他们的心忽高忽低忽急忽慢,最后曲线突然跌下峰谷,他们立即跌坐在椅子上,跌坐在地面上,面如死灰,气息虚无。
我好不容易从这些人的身上跨过去,绕到他的面前。他仰躺在椅子里脸色忧戚,两眼还紧盯大屏幕,显然希望奇迹出现,但是那些跌落的曲线,宛如俯冲在马里亚纳海沟里,再无起伏的迹象。
你好!需要听取我的忠告吗?
他好半天回过神来,好像从遥远才把自己的亡灵拉回来,对我凄然一笑说,你帮不了我,也没有人能帮上我,我是自愿的。
为什么说自愿呢?难道你天生就喜欢瘟疫吗?还是你自身免疫功能低下?
他惨然一笑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人们天生就喜欢神话,他们生活在神话里,说着神话一样的话,做着神话一样的梦,我也不例外,誰不想抓住一次机会超越自我呢?
这种机会你能抓得住吗?再说你浪费的何止是机会?
那有什么办法?我是一个普通职工,无权无势,工资不高,福利不多,我本想安安稳稳地养活一家人,我把花去的每一分钱都毫厘不爽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希望用原始的理财方式,使一家人过一个节俭简朴的生活。而我的那些亲戚朋友都骂我是傻子,说,这种理财简直是叫驴变成土蚂蚱—— 一辈不如一辈;一代不如一代,你看别人是怎么发财的,你一个小职工拼死累活也养不起一家人,孩子要上学,老婆没工作,两头老人要赡养。我被骂急了,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有人跟我说这是谎言,这是幻术,但是我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经不住他们再三怂恿串掇,开始小玩,也赚了些小钱,初尝甜头的我不顾妻子再三阻拦,一下子把所有的积蓄投了进去,因为有一种神话在脑子里一直召唤我,下手要狠,动作要快,于是我毫无顾忌地下了一笔大的赌注,预计一夜将成为富翁。但是,命运一旦交到别人的手里就由不得自己了。现在我已经被拖累得只剩皮包骨头,我真想立即被判处死罪,这样的状况让我生不如死,因为我已经没有一点生的希望了,妻子扬言要与我离婚,说我已经不可救药了;孩子伸手向我要钱,说我几个月都没给他们零花钱了;单位要把我开除,说我上班像游魂,做不了任何工作。
这不能怪你,你不是圣人,你没有预见,也没有远见,自然躲不过这场浩劫;你也不能怨他们,其实他们都是好心人,他们只是不想让你再过得辛苦拮据,但是他们也抵制不了那些神话的诱惑;再说,谁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不可测的谎言呢?
接着,我去访问第三位患者,他是一位老人,以前他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现已处于半瘫、半昏迷状态,戴着氧气罩,脸色惨白,半卧在床上,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护士不让他这样做,他就一个劲地摇手,护士没有办法,只好报告给值班医生,值班医生不能决定,又报告给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走过来,查看了一番,点头说,可以把氧气罩拿下来,但又警告说,不能超过十分钟,否则有生命危险。
医生给他拿下氧气罩,他狠命地吸了一口空气,好像它是多么珍稀的奢侈品,鼻孔立即跟着呼啦呼啦地响起来,然后哆嗦着嘴,闪动着浑浊的泪花,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俯下身子,凝视着他那布满老人斑的脸,问道,老人家身体好点了吗?
半晌,他突然裂开嘴像儿童一样憨笑,你是问我?还是问你?
看样子病得不轻!
护士替他回答说,他是一位退休赋闲在家的老干部,过去他家可谓门庭若市,现在却是门可罗雀,他的心里落差何止是三千丈,但是他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早年参过军,当过国家干部,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国家大事,当他从电视上,了解到这场瘟疫范围之广的时候,那颗忧国忧民的心使他再也坐不住了,尤其听说,这场瘟疫其实是一种新式不见硝烟的战争的时候,他的热血一下子膨胀起来了,凭什么那些洋鬼子卷走我们那么多钱?他甚至要申请上前线参战,但是他又不太懂这种战争怎么打,他在秘书的指导下把自己的各种收入都投了进去,他的思维只有让他这样做,他以为这是一场人民战争,投入的兵力越多越好,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打得惨败,所以一下子就病了。
当我安慰他不用担心,我们正在研究对付办法的时候,他激动得从床上半立起来抓住我的手,嘶哑地问,你给我说说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流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工厂瘫痪?为什么会有那多人染上疾病?为什么……
没等说完,他一下子晕了过去。护士手忙脚乱地给他戴上氧气罩。
当看到氧气罩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时候,我开始忏悔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胡言乱语了,为什么要对一个垂死的老人说这样虚幻的话?
忙碌一天,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一点多了,打开电视,正在播报今日快讯:沪指跌逾6%失守3000点,近2000股跌停。
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卷进瘟疫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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