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春天,天气特别寒冷,然而这天太平街上的人明显比往日多,一截截黧黑而皲裂的脚杆拖着大裆裤扇出的寒风,匆匆地往太平街尾而去。这天是圩日,也是黄记米粉铺免费施吃的日子。
此刻,“黄记米粉”的布幡在风中飘荡着,布幡下早已经围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庄稼汉。日本鬼子入侵中国的步伐不断深入,多个省份已经被日本的铁蹄践踏,但是庄户人家并没有什么感觉,该吃吃,该睡睡。街上有免费的米粉,不吃白不吃——对于每餐只有少量大米伴杂粮的庄户人家,用纯大米打浆做成的米粉是多么稀罕的东西!
掌柜黄国维一撩长衫,爬上自家门前的石磨。“乡亲们,日本鬼子强行入侵我们中国,举起他们的刺刀,抢我们的东西,杀我们的人,放火烧我们的房子……”
“哎呀!太可恨了!”
“当真这样?”
“那可不!可惨了!昨天布庄的徐掌柜救了一个晕倒在布庄门口的外地人,说是那人家里死剩他一个了,幸亏他有力气跑出来了。”
“你没看见这些日子街上多了好些说‘捞话’的人吗?就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九死一生逃到这里来的。”
台上,黄掌柜的演讲还在继续:“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死在了他们手里!他们就是地下的阎王!他们真当我们中国没有人了么?他们真当我们都是软蛋么?不!我们不能任人欺负!我们要反抗!”
人们的情绪被引爆了,纷纷叫嚷着:“打鬼子!打鬼子!”
郑三绕过愤怒的人群,悄悄往黄记米粉的后院而去。后院里,热腾腾的蒸汽带着米粉的香气正在冷风中肆意扩散,令郑三垂涎欲滴。他用右手一刮快要流到嘴唇的清涕,用力往地上一甩,再把手往短襟上一擦,摆着肩膀,趿拉着露趾的鞋,晃荡着进了院子。
“还没好呢!先去外面听我爹讲话!”黄掌柜的儿子黄浩全一见郑三就说。
“少掌柜,我都快饿死咯!先给我吃点再去听讲话呗?”郑三笑嘻嘻地盯着煮粉的大锅。
“ 去去去! 听完了有你吃的!”黄浩全一把扯开郑三,把他往院子外拖,“吱呀”一声扣上了院门。
“日本鬼子关我什么事?”郑三嘟哝着,不情不愿地远远在人群后面站定。
天黑得早,风又大起来了,吹得木窗吱吱作响。黄掌柜一家人就着灶膛里的火光,呼哧呼哧地喝着热腾腾的野菜红薯米粉汤。
黄浩全一擦嘴巴:“老师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学生军要分散到各街各村开办夜校班, 宣传抗日了。”
“这是大好事!”黄掌柜欣然说,“我要发动街坊邻居都去你们夜校班听讲话。特别像郑三这种人,要拉拢。”
“他就算了吧,吊儿郎当的,除了吃,能做什么事?”黄浩全撇撇嘴。
黄掌柜摇着头:“你错了,正是他这种孤儿,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骛地做正事。像他这种把吃饱当做人生大事的人,只要给他吃饱,他什么不肯干?最主要的,我听村里的人说,他还从一条恶狗嘴里救过一个小孩子呢!可见他心地还是好的。拉拢好了,他会是你们学生军的得力助手。”
“郑三,快点!要开始了!”
夜很黑,风很大,黄掌柜提着马灯,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看见郑三双手插袖,缩头缩脑的,大喊了一声。
“黄掌柜,天天听这个有什么用?鬼子佬又没来。天这么冷,偎灶膛睡觉多好!”郑三嘟哝着。
“鬼子佬来了你还想偎灶膛,连脑袋都没得偎了!听了三天了,你就不想想如果鬼子佬来了怎么办?”黄掌柜恨铁不成钢。
“跟着你们打呗!”郑三无所谓地说,“反正只要能吃饱,叫我干啥都成。”
黄掌柜笑了:“你小子!嗯,这几天表现还不错,干活挺积极的。”
“那是!”郑三一挺胸膛,“不是我吹牛,什么活我干不好?我告诉你哦,村里人都爱找我干活呢!我吃了主家的吃食,绝不会偷懒的!”
“是是是,你帮我干活我还赚了!”黄掌柜大笑,“等会回家,让你婶子再帮你下一碗米粉野菜汤。”
“叔!你是我亲叔!不!亲爹!”郑三欢快地大叫。
“哈哈哈哈!”黄掌柜大笑,“从今晚开始,你可得好好听,认真听,最好把他们说的背下来。我要带你一起去蒙江乡宣传抗日。”
“蒙江乡?”
“不光是蒙江乡,金鸡乡、象棋乡、南安乡……哪里的镇子逢圩日我们就去哪里。”
“怪不得婶子这些天赶着编竹笠、缝披肩呢!”
“对,我还叫张铁匠做了两双铁鞋底,你一双我一双。”
“原来你早谋算好了!”郑三一声哀嚎。
“怎么?不敢啊?”黄掌柜挑眉。
“管饱吗?”
“管!”
“那有什么不敢的!”郑三一挺胸膛,“除了饿肚子,其他都不是个事!”
“没听学生军说吗,赶跑了鬼子, 天 天 能 吃 饱! 郑 三, 好 好干!”
“叔,你放心好了!”
郑三抬头,一轮弯月挂在狮子岭的树梢上,月亮里有红色的斑驳。
“叔,是红月亮呢!”郑三说。
黄掌柜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了,郑三赶紧追上去。
转眼到了1944年。
这一年风调雨顺。黄记米粉铺里,石磨的吱呀声叫得比鸡还早,郑三卖力地摇着,石磨转得欢快。几年时间,郑三的个子窜高了一个头,嘴唇上有了青青的胡茬,浑身的肌肉强健得像小豹子,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黄掌柜说:“慢点!慢点!怎么又忘了?”
石磨转得太快,磨出来的米浆不够细腻,米粉也就粗糙。黄掌柜已经提醒过很多次,无奈郑三总是忘记,时不时就会犯同样的错误。郑三一如既往地除了吃,其他东西都不放在心上。
“ 嘿 嘿 嘿! ” 郑 三 傻 笑,“叔,我高兴啊!今年粮食打得好,家家户户都丰收了,咱米粉铺不愁没有米粉做了。”
“是啊!”黄掌柜一边往石磨上加米、加水,一边笑呵呵地调侃:“咱米粉铺有得做,你就可以放开肚皮吃了。”
“嘿嘿嘿!”郑三挠挠头。
“再过两年,咱郑三也该娶媳妇了。”黄氏往灶里添了一把火,看着郑三,慈爱地说。
“叔,婶,我不娶媳妇,我就跟着你们,跟着你们能吃饱!”郑三认真地说。
“瞧你那出息!”黄掌柜假装发怒。
“真的,我就跟着你们!我一定下死力气干活!”郑三再次认真地说,手下一用劲,石磨又转得飞快。
“慢慢慢!行了行了,不说了。”黄掌柜这回是真怒了。
“爹、娘!”黄浩全急匆匆地进来,“我出去一趟。”
“小心一些。”黄掌柜点头。
“吃碗米粉再走!”黄氏喊道。
黄浩全的身影已经融入了清晨的晦暗之中,转眼就不见了。
虽然儿子什么也不说,但是他们都明白,儿子是做大事的人。自从几年前从抗日前线回来,儿子就似乎忙得脚不沾地。几年时间,太平乡已经暗中在各街道、各村都组织了抗日自卫队,自卫队队员忙时做农活,闲时偷偷去后山操练。平时儿子要么举止沉稳,要么嬉皮笑脸,今天一脸严肃,又走得这么急,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夫妻俩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浓郁的担忧已经缠上他们的眉头。
山头的小学,低矮的校舍还蛰伏在凌晨的黑暗里,四周一片寂静。校舍最东边的一间小屋子没有点灯,四五张年轻的脸凑在一起低低地说话。
“据可靠消息,日本鬼子再次入侵广西,他们沿着湘桂铁路和公路,兵分三路,大约十五万人,来势汹汹。黄沙河、怀集、全县都已经沦陷了。”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关老师严肃地说,“上级命令我们马上把抗日自卫队集结起来,随时准备跟日本鬼子对抗。”
关老师的声音渐渐隐没在周围的寂静之中。寂静的是学校周边的群山、草木,而注定不寂静的,是明天,是一颗颗血脉偾张的心。
当第一缕阳光刺透晨曦,穿进树林,大界顶醒了,鸟儿叽叽喳喳地飞离巢穴,树叶上的露珠蒸腾出五彩的神光。昨晚就埋伏在此的自卫队队员伏在地上,一个个仰着头看着热闹的山林。
黄浩全的眼前浮现了十年前的一幕。也是这样一个充满生机的早上,也是这样树林参天的狮子岭山顶,他正在奋力地砍柴。
忽然,“哇——”一声尖锐的哭声刺破上空,接着就是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去了。
黄浩全大踏步循着哭声而去,入目的是一个被打翻的篮子、一地肥硕的却断胳膊缺腿的菌,还有一个伏在小八角树下的瘦小身子。
“喂!你怎么了?”黄浩全倚着八角树坐下,解开水葫芦喝水。
“呜呜呜……”
“不许哭!”黄浩全烦躁地大叫一声,哭声戛然而止。
女孩委委屈屈地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双手胡乱地擦着眼泪,小小的脸马上变成了小花猫,看得黄浩全扑哧一笑。
“笑什么?”女孩又羞又怒。
“哈哈哈哈!”黄浩全索性大笑起来。
“你!你欺负人!”小女孩跺脚。
“我又没有抢你的菌,又没有用脚碾你的菌, 怎么就欺负你了?”黄浩全逗弄之心陡起。
“你就是欺负我了!”
“那你哭啊!”
女孩眼圈一红,嘴一扁。
黄 浩全急 忙大 叫: “ 不许哭!”
“呜呜!”
“啼哭妹!”
“不许叫我啼哭妹!”带着哭声的警告。
“啼哭妹!”
“不许叫!”
女孩跺着脚,居高临下,忽然发现黄浩全宽大的裤裆一片濡湿,显然是刚才喝水时不小心弄的,灵光乍现:“濑尿狗!”
黄浩全低头一看,稚脸通红,恼羞:“再叫试试?”
“濑尿狗!”
黄浩全追打女孩,女孩绕着八角树跑,小小的八角树被他们拽得差点连根拔起。
“嘿嘿嘿……”
“队长,你笑啥?”旁边的郑三抬手在黄浩全眼前摇了摇,“队长?”
黄浩全猛地醒过来。
“你都笑了好久了,怪瘆人的。”郑三贼头贼脑地说,“你想我素兰姐了?”
黄浩全瞪了一眼郑三,小声警告:“注意情况!”
太阳一寸一寸地升高了,九月的骄阳晒得人的脸热辣辣的,背也热辣辣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所有人都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
郑三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叔骗人呢!”他嘟哝着。
郑三想起那一天清晨,他把石磨拉得飞快,想起他说不要媳妇,只要跟着黄掌柜,跟着他们能吃饱。当时黄掌柜意味深长地说:“跟着我家全儿,你才能一辈子都吃饱呢!”可是从昨天傍晚出发到现在,已经两餐没有吃了,叔这不是骗人吗?
“早知道昨晚装病不来。”郑三这会儿有点后悔了。
郑三眼珠骨碌碌一转,他挪了挪胳膊,想悄悄地挪到后面,然后爬起来找点野果,哪怕是喝一口泉水都好啊!
“干什么!”黄浩全低声呵斥。
“来了!来了!”前方忽然传话过来。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紧紧地盯着山下的小路。
郑三握紧手里的鸟铳,手在发抖,脚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紧张中又莫名地带着兴奋。
这是郑三第一次看见鬼子,他们戴着垂着两瓣耳朵的帽子,挎着明晃晃的刺刀和大枪,趾高气扬地走着。
黄浩全紧张地看着这些鬼子,耐心地等他们都走进自卫队的伏击圈,才大喝一声:“打!”
顿时枪声四起,大块大块的石头向鬼子砸去。鬼子措手不及,一阵乱叫,很快就端起枪往山上射击。
自卫队只有几杆鸟铳,“砰”一声过后,好久才又“砰”的一声,而且杀伤力显然不够,倒是那些石头,砸得鬼子手足无措。
鬼子显然很愤怒,嘶喊着听不懂的话,没多久就集中所有火力对着山顶猛扫。
“嘭!” 又一个大坑在眼前炸开!
郑三吓得一蹦三尺远,赶紧往后躲。
黄浩全一看,实力太悬殊了,不能恋战!果断地下令:“撤!”
这时郑三已经在几米之外了。
所幸没有人伤亡,大家一阵疾走,很快绕过山脚回到了太平街。
直到回到家,郑三才觉得一阵后怕,腿脚一软跪在地上。
黄掌柜急忙迎上前,黄氏端着碗筷,叫道:“饿坏了吧?赶紧吃点东西!”
黄浩全来不及跟爹娘打招呼,径直来到郑三跟前,严肃地问:“ 郑三, 你还想不想在自卫队干?”
“怎么啦?”黄掌柜问。
“还没开始打呢,他就想偷溜。”黄浩全气愤地说。
“ 我饿 了, 想起 身找泉 水喝。”郑三委屈地说。
“那我还没喊‘撤’,你就溜出了几米远,这算什么?”黄浩全咄咄逼人。
“我……”郑三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还是没转出话来。
黄浩全正想发火,黄掌柜拉住他:“都饿了,先吃东西,吃完再说。”
“爹……”
“吃完再说。”黄掌柜拉着黄浩全走到桌边,悄悄地说,“交给我。”
黄掌柜又招呼郑三:“快来吃啊!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是你说的吗?”
“叔……”郑三惴惴不安,他害怕黄掌柜一气之下把他赶走。如果离开了这个家,还能上哪里找吃的?在哪还能吃得这么饱?几乎在一瞬间,郑三决定了,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一家人。
“吃饱了再说。”黄掌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为了犒劳他们,今天家里煮的是纯大米饭。白花花的大米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要在平时,郑三早“埋头苦干”,快活得神仙一般了,可是现在郑三捧着饭碗,却有些食不知味,他隐隐约约觉得今天的事情好像有点严重。
“郑三啊!”黄掌柜抽着旱烟,“你知道我们这里为什么叫‘太平’吗?”
为什么叫太平?郑三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有史以来这里就匪贼不断,老祖宗给家乡改名‘太平’,是祈祷能过上太平的日子呢!可是鬼子来了,哪里还能‘太平’啊?郑三啊,太平不是祈祷得来的,不是改名得来的,是要靠我们自己挣来的!只有赶跑鬼子,我们才真正有太平的日子过。”黄掌柜磕了烟筒,望着郑三的眼睛,郑重地说,“今天,你给我撂个实话吧,你想不想跟着全儿他们打鬼子?”
“想!我当然想!”郑三连忙表态,“叔,我跟你听了那么多学生军的讲话,去了那么多地方宣传抗日,我知道,只要鬼子还在中国,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
“赶跑鬼子呢,不是凭谁一个人的力量,”黄掌柜说,“我们要团结成一个队伍,依靠集体的力量。军队就要有军队的纪律,一切行动听从指挥者的指挥。如果你想咋样就咋样,他想咋样就咋样,那不全乱了套吗?”
“简单地说,这次行动我不叫你们打你们就不能打,不叫你们退你们就不能退。下一次行动,不管是谁做指挥,都只能听他一个人的!明白了吗?”黄浩全说。
“明白了!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郑三对着黄掌柜父子俩郑重发誓。
太平街新当铺,铺门被急急地关上。当铺后面的大院子里,宋副官吃惊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你说什么?抗日自卫队跟日本人打起来了?”
“没错。”班长恭敬地说,“领头的是街尾黄记米粉家的黄浩全。就在今天中午,他们在古龙乡金凤村大界顶阻击了日军先头部队第一小分队。”
“好!好!太好了!我早就想打狗日的日本人了!”宋副官又叹了口气,“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些平头老百姓手无寸铁,几支鸟铳就敢跟日本人打,我们党国武器精良,为什么就不敢打呢?”
班长不敢搭话。
早在日军入侵广西前夕,宋副官所在的国民党某部就在太平街新旧两个当铺秘密设立了军械库,并派宋副官带一个班的兵力看守。
这一天,是1944年9月27日。新当铺的门前一如既往地站着两个站岗的国民党士兵。
“快请!快请!”宋副官一听说黄浩全求见,亲自迎了出来。
“宋副官,我们想借几挺机枪。”黄浩全开门见山,“鬼子的火力太厉害了,我们的鸟铳根本不起作用。”
“好说!”宋副官马上带他去了军械库。
黄记米粉铺里,黄掌柜和黄氏正在蒸米粉。
“噗噗噗噗……”门外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黄掌柜出去一看,院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一张张熟悉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德胜街自卫队、正东街自卫队、镇自卫队、附近村的自卫队、还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太平街居民……全镇的青壮年几乎都来了!
“黄掌柜,我们要跟全哥儿一起打鬼子!”
“对!揍死狗日的日本人!”
“好!好!好!我的宣传没有白费,大家都组织起来了!只要我们齐心合力, 就一定能赶跑鬼子!”
在关老师的指挥下,所有人分成四个小队,关老师又任命了各个小队的队长,安排了各个小队的任务,并简单地进行了操练和训话。
一切安排妥当,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多钟。黄浩全带着各个自卫队的队长再次去找宋副官。
一行人急匆匆跑过街尾,到了新旧当铺。昔日警卫森严的两个当铺此刻却大门敞开,不见掌柜和伙计。黄浩全带着人跑进后院,军械库大门洞开。黄浩全明白了宋副官的心——他走了,把武器给他们留下了!
各队队长带着队员分头进入两个军械库,里面有几十挺轻机枪,几百支长短枪,还有一大批子弹和手榴弹。大家雀跃着各自操起称手的家伙,一时间士气高昂。
黄记米粉铺里,黄掌柜已经煮好了几大锅的米粉,整个后院热气腾腾。黄掌柜忙着把碗筷端出来:“大家放开肚皮吃!等下给我狠狠地打!一个够本,两个有赚!”
“一个够本,两个有赚!”自卫队队员们纷纷喊道。
厨房里,黄氏忙着揉木薯粉烙饼,素兰帮着添柴加水。黄浩全钻进厨房,看着素兰嘿嘿笑。
素兰嗔怪地说:“笑什么?”
“真像媳妇。”
“说什么傻话呢!素兰不就是你媳妇吗?”黄氏说,“等打跑鬼子,我们就风风光光把素兰迎回来!”
“婶子!”素兰含羞。
“哈哈哈哈!”黄氏开怀大笑。
自卫队队员们每人拿了一块烙饼,队伍出发了。
素兰追上去,悄悄往黄浩全手里塞了一个鸡蛋,黄浩全用力捏了一下素兰的手,素兰的脸红了。
郑三看见了这一幕,挤眉弄眼地坏笑。
素兰塞了一个鸡蛋给郑三,悄悄 说: “ 好 好 打 鬼 子, 别 捅 娄子!”
下午四点多,太阳还在肆意地挥洒着余热,迟迟不愿落山。太平镇狮子岭上,各队已经布防完毕,所有人都静静地趴着,耐心地等待鬼子入瓮。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
忽然,“哒哒哒哒”一梭子弹穿过树林,惊起几只鸟儿,嘶鸣着四处扑棱。鬼子的先头部队到了,正是昨晚在古龙乡大界顶交过火的那个小队!吃过亏的鬼子特别谨慎,“哒哒哒”一下走一段,“哒哒哒”一下又走一段,身边的树叶簌簌落下,飞起的尘土把所有人都染成了泥人,但是没有人动一下,他们都紧张地看着黄浩全,黄浩全轻轻摇头。鬼子没有目标地乱放了几枪,确认没有埋伏,终于放心前行。
耐心地等着最后面的鬼子也进入自卫队的布防区,黄浩全才一声令下:“打!”
霎时,狮子岭上枪声震耳欲聋。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自卫队昨晚吃了亏,今天有了精良的武器,个个打得痛痛快快;而鬼子昨晚被突袭,憋了一肚子的火,今天又陷入埋伏,更是发疯一样直勾机枪。
郑三打鸟的绝招派上用场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鬼子应声倒下,不由得兴奋地站起来,黄浩全眼明手快,用力一扯,郑三一个狗啃泥往 前 甩 , 说 时 迟 那 时 快 ,“呼——”一颗子弹擦着耳朵呼啸而过,郑三惊出一身冷汗,旋即一股火气升上头顶: “ 敢打你爷爷?”
郑三瞅准机会,拿出看家的本领,打一个骂一句。
火舌四射,枪声隆隆,手榴弹炸开一片片横飞的血肉……太阳害怕了,赶紧沉入西山。焦土飞扬,硝烟弥漫,夜幕不知何时降临了,激战还在继续。
黄浩全干裂的厚嘴唇紧紧地抿着,鬼子的机枪还在猛烈地射击着,自卫队的一些区域却枪声稀落了。
“报告!三队没有子弹了!”
“ 报告! 手榴弹只剩两个了!”
“ 报告! 四队李景天阵亡了!”
“报告!二队伤了两个人!”
“撤!”黄浩全终于下了决心,一声令下。
郑三不甘心地再撂一梭子,才随大部队往狮子岭的另一边撤去。
“快看!”郑三忽然大叫。
大家看向山下,只见太平街就像一个巨大的火塘,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所有人都气得两眼通红,同时浓重的担忧袭上他们的心头。
鬼子进入太平街后,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杀害了4名来不及逃跑的居民,强奸了3名妇女,然后四处点火,烧毁了太平街100多间店铺。
4个被杀害的居民之中,有黄掌柜和素兰。
“啊——”黄浩全抱着那棵大八角树仰天长嚎。
狼一样的哀叫,穿透了狮子岭上还没散尽的硝烟,穿透了遍野的焦土,直直地穿进郑三苦涩的心间。
郑三从不知道父爱是什么,然而此刻他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几年里黄掌柜给予自己的点滴关怀,就是父爱!
素兰姐是多好的人啊!郑三摸出怀里的鸡蛋,仿佛还带着素兰姐的体温。她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兄弟看呢!
还有那几个被鬼子祸害的人,他们是多么善良!他们都给过他吃的,都是他的再生父母……
要为他们报仇!要为他们报仇!这个声音在郑三的心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郑三仰起头,模糊的泪眼中,一弯红月也流下血泪。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天——1944年9月27日。
几天后,鬼子占领了藤县县城,为了控制西江运输补给线,在藤城、赤水、蒙江组织了汉奸维持会。汉奸和日军狼狈为奸,强迫居民使用伪钞,开设烟馆和赌场,抢掠财物,强奸妇女,滥杀无辜,无恶不作。
但是军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行动一直没有中断。在关老师的指挥下,黄浩全带领一支太平乡抗日自卫队,与和平、蒙江、金鸡等乡自卫队取得了联系,在敌寡我众时,单独袭击日军;敌众我寡时,就联合起来,集中人力武力抗击日军。他们与藤北抗日游击队联合,袭击驻扎在藤县县城的日军,引爆了日军一个弹药库,枪杀了日军的头目,给了日军一次迎头痛击。日军非常恼火,四处搜查抗日武装,关老师被暴露了,尸体被挂在狮子岭的八角树上,警告进步群众和抗日组织。
后来,关老师被葬在黄掌柜旁边,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家乡在何处,也无法通知他的家人。
据统计,在日本侵略者占领藤县期间,藤县人民抗击鬼子的战斗共20多次,打死日本官兵110多人,缴获步枪110多支,子弹600多发,还有战马、夜光表、望远镜等战略物资一大批。
1945年8月,日军退出藤县。
在党的指示下,黄浩全、郑三离开家乡,踏上了更加坚定的革命道路。
是夜,月如钩,流淌着红色的光华,郑三突然发现,那弯红月就像党旗上的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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