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二梅她姐叫姜大梅,大梅二梅后边还跟着三梅、四梅、五梅。二梅家最小的孩子叫姜喜弟,是个男孩。
姜二梅是我小学同桌,我们一年级就同一个班,也只能同一个班。村里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刚好凑成一个班,一个班30多人。一个年级就一个班。村小学校园不大,左边和正中间是两排青砖乌瓦的平房,以“7”字形排开,右边两堵墙也是“7”字形,刚好就围成了一圈。
学校建在高高隆起的山坡上,校门口正对着村里唯一的一条河,那是村里最高的位置,也是最中心的位置。村庄的房屋就分布在山脚下东南西北不同的角落,这里实在是块风水宝地。
二梅从小就歪脖子,听说她妈生她那天,接生婆没接稳。
但是二梅性格很好,她活泼开朗,很爱笑,一整天都在咯咯地笑。直到读小学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准确地说是有人提醒了她:“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二梅的脑袋是直接架脖子上的,脖颈几乎看不见。当你远远喊二梅的时候,正常人会快速地循声扭头回应。可二梅不一样,她得先启动她的左肩,左肩带动上半身,然后才能把整个身板扭转过来,身板扭过来了,脑袋才跟着过来。一系列动作后,二梅的脸找准了喊她的人是谁,这个时候,二梅才说:“你找我干什么?”
上学之后,班里的调皮男孩给二梅起了个外号:姜二梗。
“姜二梗”这个外号很快就在班里叫开了,甚至在整个校园都叫开了。我每次考试都考100分,也没有二梅那么出名。可从那以后,二梅慢慢地就很少笑了。
二梅除了梗脖子,还喜欢流鼻涕。一年四季,她的两个鼻孔下永远挂着两条“青虫”,而且左边鼻孔要比右边的长,鼻涕差不多到嘴唇边了,这时候二梅就会猛吸一下,那两条长短不一的“青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又缩了回去。二梅猛吸一下的动作,和鼻涕的流速扣得很精准,如果不是长年累月的练习,绝对做不到那样的无意识状态。
那帮调皮男孩,下了课总跑去学校后门草堆里抓四脚蛇、挖蚯蚓、逮长得呆头丑脸的蜘蛛、寻全身青绿的毛毛虫。他们精力旺盛,一年四季搜寻各类应季虫豸,并且乐此不疲。他们把搜寻来的虫豸,偷偷放在二梅的绿铁皮文具盒里。那段时间,二梅每次打开文具盒,就跟探险似的。后来她干脆就不用文具盒了,她的那些铅笔、橡皮擦、三角尺,还有小女孩喜欢的橡皮筋、吸铁石、彩色塑料珠子等,一股脑跟书本全放她的帆布包里,而且不管上课下课,她总是把那个帆布包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样可以杜绝那帮男孩的恶作剧。但问题又随之而来,二梅每次找橡皮擦,总也找不着。她缩着脖子,整个头都埋进帆布包里,翻啊翻,东西实在是太多太乱,有时候还会翻出来前天吃剩的半截玉米棒子,又或者是一把路边采来的蔫掉的酸咪咪草。二梅容易着急,一着急就更乱,一会儿语文课本掉落出来,一下子铅笔又掉地上,这个时候她就会涨红脸。我一见她着急我也跟着着急,每次二梅脸儿憋红的时候,我就会从我的铅笔盒里拿一块橡皮擦给她。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了这个习惯,买了新的橡皮擦,先用尺子在上面画好横线竖线,再拿出小刀,沿着画好的线条,横竖切成许多指甲盖一样大小的小块,最后才把它们放回铅笔盒。等二梅脸儿憋红的时候,我就给她递上其中一小块。那些小橡皮一次次被二梅弄丢,我又一次次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就因为我总问我妈拿钱买橡皮擦,被我妈骂了好多次。我跟我妈说我总考第一名很不容易,做习题做得多,费橡皮擦。我妈算是比较开明,只要是跟学习有关的,不太当真,骂完就算。每次我跟二梅这么说的时候,她总是很感激地望着我,脸也涨红起来。二梅曾经对我说过,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很信任我,下课我们一起到操场玩跳绳,一起到草地捅蚂蚁窝,一起去学校后门采酸咪咪草。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我常想,二梅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除了我考试总是全班第一,那些男孩子不敢欺负我之外,跟那些被我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橡皮擦,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我家离学校不远,出了家门,往左拐,穿过一大块菜地,再穿过一块玉米地,村里那条河就横在眼前。跨过河就是学校了。河面两米多宽,村里人简单砌了一些石头,反着放了一块不知谁从哪里搬过来的棺材板盖,方便大家过河。
那年夏天,中午骄阳似火,天空很蓝,远处那些连绵小山轮廓清晰,云朵很低,就跟挂山上似的,那么白,白得发亮。因为当天值日扫地,我回校比平时要早些,我熟练地踩过棺材板,河岸的苦楝树上,知了叫得烦躁。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二梅,烈日下,她居然趴在学校的墙角一动不动,等我走到跟前她才发现我。二梅眯着眼睛直勾勾往前看,头也不抬,小声地跟我说:“有脏东西。”我也趴下,顺着她的手指往前看,只看到笔直的一堵墙,墙面用红漆刷的醒目大字“百年树人,教育为本”。因为要赶去扫地,我丢下二梅回了教室。
自从那天二梅趴墙角之后,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每天大中午回学校,总会看到一堆同学趴着墙角看,有些看完了还“哎呀”尖叫着跑开。这堆人里面,一定有二梅。几天下来,全班同学都神神秘秘的。只要一下课,同学们都围在二梅这里,还有那帮欺负二梅的男生,居然也围过来,我只好把位置让给他们。那帮男同学看着二梅,眼神居然带着崇拜和信任,他们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二梅叫二梗,忘记了他们怎么欺负的二梅。他们认真地听二梅讲述,那天中午,二梅如何从家里出发,如何穿过她家竹林,跨过那条河,最后意外地发现那个同学们口中的“脏东西”。仿佛竹林和二梅路上踩过的碎石,都成了发现“脏东西”的线索。前前后后,二梅眉飞色舞,她额头上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透过浅色的汗毛,闪闪发亮。她天生就有讲故事的天赋,把胆小一些的同学,说到两眼放光,脸色越发凝重。
二梅要照顾到她身边围成一圈的同学各种提问,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带着她的脑袋,左右肩膀都动了起来,我发现二梅从来没有这么灵活,这个时候的她,像一只小鸟,灵敏地转动她的脑袋。透过人群,我看到二梅的脸又涨红了,她居然又咯咯地笑了,她笑的时候,那两条青鼻涕吸的频率就更快了。上课铃响后,二梅很严肃地跟我说:“学校有不干净的东西,以后上学放学, 请绕开那堵墙!!”我为什么用两个感叹号,因为当时二梅的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她像个权威人士,宣布一个重要事项那般坚定和决绝,而那个“重要事项”,是二梅第一个发现的,二梅强调这一点,仿佛那个“脏东西”,她已经争取到了独家版权。
那几天,经围墙边走回家的女同学,明显比平时少了许多,大部分女孩子都绕路,宁肯转一大圈才回家。胆小一些的男生,也绕道走了。显然,同学们已经被二梅的“权威发现”震慑住了,加上高年级同学对学校后门曾经是坟场的事情,描摹得越来越传神。
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那天下了一场急雨,雨后天气阴沉,我过了桥,抬头一看,又看见二梅,这次只有她一个人趴着墙角,看着她有些失落,还自言自语说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呢。
两天后的大中午,骄阳依旧,墙角又趴了很多同学,二梅显得比之前更兴奋了。我挤在人群中,顺着二梅的手指,在她的指引下,脸皮贴着墙面屏气观察。墙面好烫,我的半边脸简直要被烫焦,二梅的刘海被汗水濡湿,但是她丝毫没有放松,坚持监督我静静观察。二梅这么坚持,我也不好放弃。就在快烫到耳朵冒火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二梅说的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墙面上那一排红色大字,在“百年树人”的“人”字位置,扭动着一缕蛇样的透明影子,它趴在墙壁上缓缓上升,连绵不绝,若隐若现。我不禁打了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可这神秘的玩意越想仔细看,越是看不清楚。
后来这个事情在校园发酵得越来越玄乎了,还有同学说夜里有人经过围墙,曾看到过有人在墙上走来走去。有些同学说曾听到学校后门有女人哭。最后,校长特地召集全校师生开了个会,那天我们齐齐站在操场上,背对着那堵墙。校长拿过主任递过来的传声喇叭,不紧不慢地解释:“孩子们,夏天太阳光强烈,墙面被太阳晒到一定温度,热反应加上阳光反射,产生了折射,于是你们就会看到那样的情形,请大家务必相信科学,不要传播谣言……”
此后,再也没有人趴在墙角了。同学们回家的路线也回归了正轨,班里那帮男同学下了课,故意绕过围墙,跑到学校后门,摘回来一堆带刺的果子,趁二梅不注意,一把全都扔在二梅的后脑勺上,然后一哄而散。那些带刺的果子,一上了头发就越缠越乱,二梅脖子没办法转动,两只手绕到脑袋后面,憋红了脸费好大的劲才扯掉一个。我们几个女孩子看不过眼,就一起围过来帮二梅,掰扯了半天,才一个个弄干净,弄是弄下来了,也扯掉了二梅一大把头发。二梅疼得只顾低着头哭,两条青鼻涕也吸不回去了,泪水、鼻涕水黏糊糊的,弄湿了她两边的大腿裤。
夏天之后,秋天就不远了。
大家慢慢淡忘了那件事情。一天我好奇起来,就跟个记者似的采访了二梅。
“二梅,你说学校墙上有脏东西,你心里咋想?”
二梅愣了一下。
“我不喜欢他们嘲笑我,我也不想梗脖子。”
二梅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等第一场秋雨过后,“百年树人,教育为本”那八个大字仍旧静静趴在墙上,字号字体不曾有丝毫改变,但是那条透明的蛇居然悄然不见了。
二梅家种了一大片竹林,就在她家院子的右边外墙,我们常爬上她家那墩矮土墙上,坐在竹林下啃玉米棒子。二梅不跟我们瞎玩,她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大梅已经是家里的劳动力,要跟她爸妈到地里干活。其他妹妹还小帮不上什么忙。于是照看喜弟的任务和家务活都“顺位”给了二梅。二梅背着她家喜弟,早上蹲在院子的水井边,刷洗一家人的衣服,晾晒好衣服,接着又去喂他们家的鸡鸭猪狗。喂完鸡鸭猪狗还要洒扫院落,一顿折腾下来,弟弟妹妹已经饿得嗷嗷哭,她又去准备午饭了。二梅跟我说过她喜欢上学,只有上学她才觉得开心。她每次考试成绩有进步,班主任总夸她鼓励她。可是不管她考多少分,哪怕是考了100分,爸妈也不会注意。爸妈最疼爱的就是喜弟,家里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喜弟的,几个姐姐也都很懂事,虽然知道爸妈偏心,但总是让着弟弟。
二梅家穷,大梅穿过的衬衫,第二年穿不合适了就给二梅,第三年二梅再给三梅,二梅没机会穿新衣服,但是她手巧心细,大梅穿过的衣服,轮到二梅手上的时候,二梅拿出奶奶的针线,在衣服的胸前,缝上一个粉色口袋,或者在衣服领口处,绣上粉色、红色、绿色、黄色的小花朵,二梅就跟穿了新衣服一样开心。
看着二梅缝缝补补的样子,我觉得她要是不梗脖子,那么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总是受人疼爱的。
一天,我们又爬上二梅家的围墙,二梅这个时候已经晾好了衣服。她一手拉着喜弟,一手拿着扫帚向我们走来。二梅走到我们跟前,使劲抬起头,用习惯性的语气,悄悄地说:“我家的竹子要开花了。”我们转头一看,竹子确实有了些变化。
竹子开花,这可是稀罕事。村里的老人讲,竹子开花可不比桃花、荷花、路边野菊开花那么平常。竹子开花并不是什么好事。以前村里也有过竹子开花,那段时间前后总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所以村里的老人们总是很忌讳这竹子开花的事。
二梅说了她家的竹子要开花后,没过几天,二梅家出事了。
刚入冬,天气一转冷。二梅就习惯闹肚子,那天她肚子闹得厉害,都躺着起不来床了。大梅要下地跟爸妈砍收甘蔗,只能用背带把两岁多的喜弟背在身后,踩着一辆自行车就上了路。
自行车出了村口,直奔后山的甘蔗地。
去甘蔗地要经过一段马路,那天路上车流穿梭,手扶拖拉机来来往往拉运甘蔗。
可就在大梅踩着自行车下坡转弯的时候,一辆手扶拖拉机撞上了大梅的自行车。离着三百米远就是二梅家的甘蔗地,闻声从地里跑过来的二梅的妈妈,哭喊着倒在成捆的甘蔗上,昏死过去。
远处的甘蔗林,风吹过,呼啦啦掀起阵阵绿浪。
二梅成了家里的长女。
从此,二梅上课常发呆,眼神越发呆滞。她家竹林,一夜之间全砍没了,连根铲除。那块曾经的竹林地,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那些挖掉了竹根被翻起的黑泥,新鲜湿润,抖落的竹叶,零散的飘落在黑泥地上。那块地不久就被种上了番薯藤,番薯藤不久就爬得满地都是,日子还要继续向前。
一直到小学毕业,二梅再也没有笑过。
多年后,大学放暑假,我回了趟老家。在河边桥头遇见了二梅。我远远就跟她打了招呼,二梅没认出我,走近后我们面对面站着,二梅终于认出是我。二梅头发蓬乱,面目黧黑,眼球浑黄。她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着锄头,两只手扶着锄头的木柄,指甲盖沾满了黑泥,不停地上下揉搓,两只手仿佛放哪里都是多余的。
当二梅知道我已经考上大学,她眼里闪过几丝光,但那些光瞬间又黯淡下去。二梅说她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回家了,后来也跟着大家去广东打工,因为身体缺陷,很多厂子不收她。她只能又回村里,跟着爸妈每天到地里务农。二梅还说地里的甘蔗准备又砍收了。收了甘蔗,玉米、花生、木薯都要陆续收,一样样收。还有地头种了一圈的黄豆绿豆好多都爆壳了,再不收的话就要掉土里,一场雨就会让那些豆子全发芽。棉花也要摘,要等到早晨太阳出来,晒干了露水再摘,要不摘回来的棉朵湿润润的不好……
二梅越说越小声,小到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可能,脚下的河流水急声大。又或者,一阵急风吹过桥头。各种因素因此掩盖了二梅的声音,那次短暂又漫长的交流后,我们在桥头,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后来我才想起,二梅已经不流鼻涕了。
又好多年之后,听说二梅嫁给邻村的一个老男人,老男人二婚,跟前妻生了两个孩子,二梅嫁过去好多年没有生育,那男人对她不好,二梅想回娘家,她家人也不乐意。
村里的小孩子越发少了,适龄小孩都集中安排到乡镇小学上学去了。山坡上的村小学从此就空了。后来那几年搞新农村建设,村小学被改造成了村活动中心。村委把那堵“7”字形的围墙推倒,做成了开放式的活动场所,并在原来围墙的地方,种上了许多紫薇树。
夏天一到,山坡高处的天空下,风吹过,那一树的白色、紫色、粉色,开得无比喧闹。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姜二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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