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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回家路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9201
邹凤岭

  下了邵北班轮船,已过了晌午时分。我独自一人站在冈门(龙冈)凤凰桥旁的轮船码头上,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听着乡音,看着乡貌,楞楞地向着家的方向眺望。

  一个多月前,离开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一天,我迫不及待地要往外走,心如箭在弦上,谁也拉不住我的腿。

  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不识字,从没有离开过平原水乡的家。那些时候,村子上人们常常羡慕大城市里的繁华,想看远方的山高水美,盼着能有乘坐一回火车的体验。可是,全村子上很少有人去过远方。这一回,机会来了,村头大柳树的枝丫上安着高音喇叭,从早到晚在高喊,沸腾而又激情的声音响彻小村庄,传遍旷野。学校里不上课,许多比我大一些的同学,早已涌入滚滚洪流去了远方(“文革”学生全国大串联)。我心想,走出去,也许能给家乡小村落带来荣耀,能为父母脸上争光。

  当我回家说出我的想法时,妈妈连忙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不热(发烧)。”母亲以为我又生病了,我说:“没病。”记得有一回,我发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深夜里,突然大声说胡话。父亲抱着我,妈妈用手掐我的仁中穴位,大声喊着我的小名,迟迟没能醒来。急中生智下,母亲顺手将床头柜上的一只白瓷饭碗用力地摔在地板上。“咣”的一声,发出了巨响,瞬时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吓出了满头大汗。妈妈见我醒来,连忙用毛巾帮我擦洗脸上身上。过了好一会,我看到妈妈蹲在地上,拿起已碎的碗瓦瓷,心疼地一片片拼凑着,想还原出原来的那个碗。父亲看了看已摔成好几片的瓷碗底,叹气说:“唉,该摔,该摔啊。”小时候,我打碎了碗,碗底若是没有碎,母亲会让补碗的师傅给修补。我家每人就一个吃饭的碗。后来的好几天里,我总看到全家人吃饭时妈妈忙里忙外,等到父亲快速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后,母亲才能有碗吃上饭。

  岸边轮船重新起锚,汽笛声声,唤回了我的思绪。此时的天空,乌云密布,阴沉沉的,风刮得越来越紧了。我没有行李,看着四周同下轮船的人们,一个个快步离去的背影,鼓起了勇气,迈上了回家的最后15里路程。也许,有时候并不清楚,人生的路上,哪一段需要疾步而行,哪一段却又要折返或徘徊辗转。

  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我庆幸路途中与同学走散后,独自一人搭乘三天两夜火车,又坐了两天两夜轮船,终于来到了离家最近的小镇上。剩下的这段路程,河岸田地间没有公路、汽车,水上没有轮船。自古以来,家乡的人都是用双脚走过这段水岸路,走过田埂,回到家里。

  过了镇子西头那座大桥,我沿着蟒蛇河北岸高高的河堤,向西奔走着。对家乡的依恋,再一次嗅到了熟悉的泥土芳香。顺着河岸向前方看去,河面宽广,清澈的河水奔腾不息去了东方。风从北偏东方向吹来,河面上一条条高高扯起的白帆船,从东和西两个方向来来往往驶过我的眼前。我佩服水乡的父老,无论刮什么风,这高高升起的船桅白帆,都能找到可借用的大自然力量。无比的乡恋,催促我一步也不停息地走在河堤小路上。

  风,不停地在刮,夹着雨点落下,落在了河面上,跳跃出一个个小水泡,像是鱼儿在呼吸,那是水乡里鲜活的生命表现。雨点落在我的脚下,一个雨点一个湿斑,很快就被干燥的泥土所吸收。雨水浇在我的脸上,感觉清凉,赶走了我几天来乘坐车船的旅途疲劳。雨水流入口中,有一股久违的甘甜。回过头去望,不知不觉中已走过了新沟、周家尖两个村庄,头上冒出的汗水夹着雨水往下淌,舔舔嘴角,有点儿咸。伸手脸上去抹一把,眼前的水雾少了许多,脚下的道路开始有点儿滑。这会儿,下了河堤岸,我干脆脱了鞋,卷起了裤腿,光着脚丫走在田间小道上。从上小学四年级起,学校离家5里多地,下雨天走泥泞的小路上学回家是常有的事。

  风越刮越紧,雨越下越大。田间劳作的人们,一个个跑向田岸,奔向村庄,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已坚定走完风雨回家的路,脱下外衣,披在头上,全当是撑起的雨伞。空旷的田野上,我与庄稼、树木、小河为伴,接受着风雨的洗礼。眼前,不远处的村子上,树木抱起了团,风将它们按下去又松开,来回晃荡。近处的树叶刮成背面朝上,林木啸聚。一阵风雨过来,绿绿的树被压得又扁又长,风雨过后,迅速恢复了原先的模样。长长的垂柳在风中舞摆,这会儿乱了阵脚,像乱麻般伸向天空,又快速地跌落。小河旁的芦苇全都弯下了腰,一根根地相互依靠着,用它们集体的身躯抵御风雨来袭。田野里的庄稼,纷纷做出相同的动作,一会儿卧下,一会儿起立,一浪又是一浪,却始终未离开站立的地方。大雨之中,田埂上的泥浆受到雨水冲刷,显出了泥板硬土,路已好走了些。与风雨搏斗,我已走过了周家港、施刘村、洪家渡,穿过了大顾庄。雨水、汗水湿了衣服里里外外。

  一路上,风雨中不见人影。过了张港河上的小木桥,前面是个乱坟场,此时的我孤独感油然而生。就在我离家时的那天,东村上刚死过一个人。我看见8人抬着口大棺材,跟着吹吹打打,哭声一片,披麻戴孝一队人,去了前面这坟场。那座新土坟头上,还可见飘着白白的祭仗。正走着,抬头见到那坟地里,细雨蒙蒙中有个黑影在挪动,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时隐时现,吓得我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坟场本来就很恐惧,却又出现了这晃动的鬼影。是不是当一个人充满信心,在去实现自己的期望时,总会要出现让人失望的曲折与艰难?我好不容易盼到走上归途行程最后的路,老天爷却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浇满一身的泥和水。无可奈何下,学着妈妈曾经说过的话,自言自语重复着:“不是鬼,是神仙,前世无愁今无怨,千万别害我。回家里,偷拿个鸡蛋换了纸钱烧给你。”我壮着胆子,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往前冲,心想看你是鬼还是人?走近坟场边,看到一大群鸭子在坟地里自由地觅食,那时隐时现的影子原来是风雨中放鸭的人。我用手掐了掐膀子上的肉,感觉疼,这不是幻觉。还是有点儿怕,加速跑过乱坟场,郁家舍、许桥庄没停步,一口气跑到了九曲河边桥头旁,河对面就是我家住的小村落。

  站在桥头边,风雨已减弱。我见河面流水加速,河面增宽了许多。这座桥名叫周高桥,是九曲河上最有名的一座大木桥。方圆十多里地的人们,来来往往都得从这桥上过。那些年,物质匮乏,桥梁早已多年失修,木质腐朽,桥面木板脱落,水宽桥高,即便是在晴好天气里,人们想要通过这座桥也是不易。我上了桥,爬在桥的骨架上。桥中央很长一段没有桥面板,看那桥下水深流急,凭着夏日里常来河里洗澡、游泳的胆子,冒着掉下河的危险艰难地爬向前。

  过了桥,风已停,雨也住。随处可见我熟悉的树木、田野、池塘和鸭鹅。跨入自家的屋子,一家人喜出望外。看我被雨水淋得像个落汤鸡,母亲连忙打来热水帮我擦洗身体、换衣服。那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刚脱下,母亲紧紧地把我拥进怀抱里,温暖流遍我全身。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桌子上点亮一盏油灯,枣核儿大小的灯光跳动着。哥哥姐姐们围在桌子边,问长问短,听我说着远方的趣事。当我说到在坟地里看到放鸭人的情景时,母亲说,那是河东表叔家的孩子“仨”,为集体队上饲养一趟老鸭,下雨天总要往外赶。下了雨,坟地里泡上了水,蚂蚱、青蛙、小虫都被赶出来,成了“仨”他兄弟放鸭的好饮料。

  那一年,我读初中一年级。后来才知道,那些天,我日夜兼程往回赶,即便是最后15里的风雨路,也义无反顾走向前,是因为那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幸福和快乐,更有人生路上辗转折返容我深爱着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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