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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栖村之夏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9200
田头

  暑假的每一天,我们都是在叫声中醒来。鸟叫声,虫声,猪叫羊叫……

  只有知了声超越众声之上。“嘟嘟,啾啾,唧——”,明明就在窗外的树上,却像被人穷追猛打着,拼了命地叫。

  天亮得早,太阳也不讲道理,一出来就刺眼。

  从竹床上滚下来,来不及梳头,每人一只篮子一把镰刀,到地头去弄菜,这是我们姐妹仨每天的任务。穿过一条柏油路,这是通往徐舍街的唯一大路,路边栽着绿油油的山白杨。横穿过马路,是宽宽的机耕路,路边两个布满草垛的水泥场地,是队里的谷场。谷场过去是自留地。自留地过去,是大片麦地,阳光正在给它们烤漆。往左拐,有一座半圆形古老拱桥,叫新果圩桥。没有桥栏,弧度很大,我只敢走中间,不敢从边上往下看,河里的倒影比实物还清晰。可是姐姐敢走,伸长脖子往下看,以河为镜捋捋她草窝似的头发。过了桥,绿地里浮着一个小村庄,叫新果圩村,仍隶属于美栖村,有几十户人家。一个游着白鹅的池塘。一排露天粪坑,我们捏着鼻子撒腿跑。右转,弯弯曲曲的田埂蛇一样蜿蜒向远处,尽头,就是我家的菜地。这时候,植物的气味蒸腾起来,让人有点晕眩。受了惊扰的虫子们则开始咕咕啼叫。它们像青蛙一样在肚皮上擂鼓,或者在菜叶尖上倒挂成一把竖琴。

  我家有五轮地。黄瓜、茄子、丝瓜、葫芦、韭菜、空心菜……本来分好了界限,现在它们爬着藤,弹着须,好奇地四处闲逛,于是南瓜盘在辣椒棵上,葫芦挂在了长豆中央。姐姐用指甲帮葫芦描了一双笑眼和嘴巴,姐姐说像从不梳头刷牙的我。她摘下几条最粗的豆荚,系在我的头上,再挂上一把狗尾巴草,然后哈哈大笑。我们摘南瓜藤,姐姐说雄花也要摘下几朵,和碧碧的南瓜藤一起炒着吃,这样搭配颜色好看。茄子,有长的,还有圆圆的灯泡茄;有紫色的,还有白茄子,姐姐说这叫变种。菜椒像一个个绿袋子,我常常想揭开它的盖子数一数,里面有多少白籽儿,可是没有一回数得清的。葫芦,开的是小白花,结的是光滑的果子,一摸有细绒毛,这很像我们自己的脸。有回摘了小白花戴在头上,但被母亲啪地打下来,说是不作兴,从此以后我们就只戴茄子花黄瓜花西红柿花。

  姐姐提醒我多割几把草,回家喂鸡。这事我最高兴了,顺藤摸瓜,隔壁哪家的水瓜说不定就在我家菜地里睡大觉呢。小心翼翼拨开草丛,要是有一个雪白喷香的白小娘瓜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会高兴得发疯!

  准备回家了,每人头上都扎着狗尾巴草,辫梢里还挂了一串串长豆,耳朵上挂着山芋藤耳环,蹦跳着回家。经过新果圩桥上时,每个人再次伸长脖子,往下照照,仿佛早已美成了仙女。

  择菜

  大姐蹲着,二姐坐地,有时坐上哈爬凳,她们低着头择菜,不断有女伴们加入,大多是姐姐的同学。手里在忙,嘴也没闲下来。评论老师的长相,为老师起绰号,说出一个得意的绰号时,就前仰后合地大笑。讲开司米织衣裳怎么起针编花型。大姐有好几本编织书,村里的女人都来借了看。她们又讲看的电影和好书,书里的人物,高加林,巧珍,说到巧珍时,姐姐眼里噙着泪花,好像她自己就是那可爱又倒霉的姑娘。

  有时候,她们压低了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急得我直往她们中间挤。我知道她们在讲班里或村里哪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我想听听姐姐喜欢的到底是哪一个。但是她们又把我挤出去了。“去去去!你什么也干不来,不要帮倒忙。”

  我被孤立于她们之外,在她们眼里,我永远长不大。唉,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烦恼,比如阿黄老是和锡凤玩,他已经好几天不和我去捡农药瓶卖废品了。

  我只能和小狗去河边捉知了,把知了关在帐子里,看它们楞登登撞在帐子上又跌下来,听它们怯怯地一声声叫,我又急急把它们全放走了。突然看见席子下露出姐姐的卫生带,上面有一抹红,我问姐姐这个干什么用,姐姐掰开我的手,脸刷地红了。我说我也想要有一个!姐姐摸着我的头说,到我十三岁时就送我一个。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呢?姐姐不理睬我了,她红着脸长久地坐着,有时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又皱了眉头。我叫她几声也不应。大人们说姐姐长大了,变漂亮了。她的男同学从我家门口走过,喜欢偷偷瞄她了。我也想长大,有时脑袋里也钻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以后到底是嫁给阿黄还是小狗,我为自己还拿不定主意而着急。但是这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像天边的闪电,只是一晃而过。我又坐不住了,我围着姐姐们跑了两圈,又跑远了。

  姐姐们在门口阴凉里择菜,好像绣花一样慢。择好的菜,茄子卧在南瓜藤里,黄瓜架在山芋藤上,像这些藤蔓们抱了几个婴儿。咚咚咚,有一个脚穿橡胶鞋的陌生男人经过,姐姐们赶紧低下了头,谁也别想看清她们粉粉的脸。叮铃铃,是梳着小分头的邮递员小西来了,他在老远的地方就哼起了歌,姐姐赶紧拢了拢刘海,小菲从衣袋里拿出镜子照照嘴,又飞快地把镜子藏起来,秀娣把山芋藤和南瓜藤混在一起了。她们的脖子伸得很长很长,目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菜翻了一地,篮子踏在鞋底,但她们毫无知觉,只是希望择菜这事永远干不完。直到太阳光照在她们头上,脚下那块阴凉在人间蒸发了,她们才怅然起身。因为,各家母亲呼唤的声音传来了,该烧饭了。日已中天。

  午睡时光

  母亲催我午睡,不然不准吃水瓜。水瓜已经一节节切在刀板上,罩上饭罩,像待嫁的新娘散发着招人的甜味,急不可耐等人去揭那盖头。但是母亲不准。几只苍蝇不耐烦地围着打转,发出那么大的扑扇声。

  母亲为我一下一下摇着蒲扇,我闭着眼睛,但是心在水瓜上,想象着水瓜的清脆和甜香。我的心也在围着这饭罩打转。

  更要命的是,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叫声和扑通扑通的跳水声。小伙伴们都到河里洗冷浴去了。我的心抓挖得都要跳起来了!好在母亲摇蒲扇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一只蚊子叮在她脸上她也不知道了,她发出轻微的鼾声。呀!装睡的孩子睁大了眼睛,捏了捏母亲的鼻子,她也只是轻轻地甩甩头。

  我蹑手蹑脚出门,加入河里那狂欢的人群。我爱这条家门口的小河,每天有一半时间,我几乎是和它一起度过的。但我就是学不会游泳,哥哥托着我的下巴,耐心地教我划水,但他的手刚松开,我就咚地直沉水底。我哭了好久,只是一点也不伤心。哥哥不耐烦了,他的伙伴在招呼他,他们哧溜钻进水里,在水里屏气,眼睛像鱼一样滴溜溜转,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张一合的大河蚌,在洞口探头的鲫鱼,龙虾和黄鳝,哥哥甚至捉得到大河虾。大姐和二姐在他身后端着木盆,木盆盛着满满的胜利品

  他们还到周家咀捞红菱,到杨家村捞鸡白卵子(芡实)。他们又约定去徐舍大桥跳水去了。我眼巴巴看着他们,那个更有意思的世界不属于我。

  很多孩子为了不被大人骂,是光着屁股下水的,衣服扔岸上,上岸后穿上衣裳,大人就一点不知道这孩子半天里都是泡在水里的。裤子不小心弄潮的,就连人带裤子坐在河埠头晒一会。有的粗心鬼错把别人衣服穿上了,回家就被母亲半个村子追着打。

  有一回,小君上岸时,蛋蛋上沾了一个水蛭,他低下头使劲朝蛋蛋吹气,但是水蛭又往上爬了爬,似乎巴得更紧了,一点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小君跺着脚哭起来,我们哈哈大笑。紧要关头竟然是梅芬上前一把把水蛭扯了下来。

  我的母亲来了,带着长长的竹篙子,但一河水草似的人头,她花了眼,弄不清哪些是她的孩子。她闭着眼睛拿着篙子在河里戳,还叫唤着咒骂着这些让她操心的讨债鬼的名字:小朵、秀红、定红、仲元……

  河边树荫里大青石板上坐着我大伯,他一脸严肃地看一本线装书,看到《说岳传》的紧要关头,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一只鸟在他头上放下一泡屎尿他都浑然不觉。还有几个老人手中的蒲扇似动非动,眼皮耷拉着,假寐。

  突然,远处滚过一个惊雷。天黑了下来,大风要把人刮走。河里的孩子乱哄哄往家里逃。不对,要先收掉门口场院上的酱板缸,羌子里晒着葫芦干、茄子干、黄瓜干、长豆干,板车上杀伏的棉被冬衣书本,稻种麦种,都要一一收回家去,一下子全村都沸腾着,连狗也跟着四处乱窜。

  轰隆隆,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场院上腾起一汩汩热气,屋檐上的水柱立即哗哗流下来。河边的老人们已然换了阵地,他们坐在檐头下,呆呆张嘴看着瓦缝里的水连成一面面珠帘。一些痴孩子摘了树叶遮头,在雨里跳着追着,唱山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雨停了,小河上面出现了一道彩虹,村里人讲这叫“吼”,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怪名字。河水变浑浊了,天倒是又蓝又透明。大伯又坐回了河边石板上,凉风把大伯的线装书一会翻往左,一会翻往右。大伯喝了一口浓茶,那神情看起来分外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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