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从头顶经过
列车从山顶上飞过,列车从云上飞过列车载着他的女儿
她从广西嫁到四川,坐三趟火车,
转两趟汽车
他在铁轨下举起锄头,哼哧哼哧喘气
时不时抬头,透过茅草仰望
还有一个小时,女儿就从他的头顶
经过
哐当哐当,列车从他的身体赶往燃
烧的天际
不用多久,他就要被黑暗吞食
他用力举起锄头,反抗一般,要把落
日敲碎
一半给世界,一半给即将下落不明
的女儿
一条河的晚景让我悲伤
五六只鸟赫然出现在河岸和夕阳之间盘旋,寻找巢穴
拍打翅膀的声音像来自井底,迷茫而急切
安魂的社树掉落更多松针
这条河越来越像我七十多岁的祖母佝偻,稻草般瘦弱
我相信它也到了晚年
它是大海的枝丫,往下一千公里
变成海浪的战栗和喧哗
这片平原的尽头是寂静的山坳
一些茅草慢慢抚平心跳
那里将会安顿我们薄凉的生命
这条河有了哭腔。在流入大海之前
要翻越逐年堆积的树枝和垃圾
易碎的黄昏,我的眼泪开始狼藉
水底下了场大雨
无数条鱼奔跑,出来迎接
匕 首
秋风不动声色,亮出雪白的匕首茅草,不屈的战士在荒野中一次次倒下
人比茅草柔弱,只有一次倒下的机会
秋风刚动身,他的灵魂回归沉默
宿命并不能给我虚构一种安慰
从前慢,从前的日子不算长
它们快速翻转
龟裂的皮肤被匕首加速雕刻
走过的路像风筝摇摆的丝线
童年的河流从黑色的瓦片走向虚无
每年,我都把落叶扫成一堆
在破旧的瓦砾下,当作时间的凭证
在他的新坟前回望他的一生
我骨头里的冰比刺青深刻
认 领
渺渺茫茫的黑色丢下一些灵魂他们被夺走天使的光环,做回凡人,或者
做回一棵树、一条河、一块石头、一座山
邻家十岁的小男孩,喜欢在村头的山丘上抬头
做回一棵树,一动不动
一个人面向天空,不索取,也不施舍
人们从呆滞的眼光证明他们的猜测——
这个离群的孩子,给猫狗暖窝的人
一定是傻子,命运的弃儿
鄙夷,或者居高临下的叹息,一直投射在他身上
寒露之后,我和他走上山丘立体的银河像一幅壁画
他对我说,每天晚上,他都用眼睛认领一颗星星
他们孤独,却早已知道对方的心事
中和窑
燃烧的火在地底沉默中和窑的匣钵在墙壁上,瓷器的碎片铺成街巷
在我之前,北流河的鲤鱼一代代老去浪花一次次搁浅
墙角的青苔,成为往事最后的注脚
在我之前,这片土地上
身手敏捷的风雨,孱弱的躯体,不可告人的阴影
甚至盛极一时的青釉,用千差万别的时针
有秩序地老去
走过中和窑,我孱弱的双脚瞬间变成时针
锐利而沉重。脚步的每一声嘀嗒
地底碗、盏、盘、碟的裂痕
有秩序地,从宋朝传来微弱的回响
无人接驳的车站
他五十三岁,漂泊在广东,种花、背板、扛水泥风雨像锤子敲击他的身体,黝黑的皮肤能作证
秋夜,他和工友喝了点酒
返回厂区宿舍,睡起大觉,便不再醒来
他的儿女还在读书。他顶着疲惫,行色匆匆
失灵的眼睛,精准地计算时间和距离突然间,他成了无人接驳的车站
中秋的月亮烧得耀眼,万物有了影子
在隐蔽的山沟里,他的儿女用一根木头
代表他挺直的脊梁
阿尔兹海默症
台阶是黑白琴键。台阶有破碎的声音七十年了,台阶上的岁月不曾给我找回半刻余额牙齿和头发松动,脱落,记忆起了大雾
一次次铺卷过来
我每天担心它突然变白,白得透彻,不可讨价还价
汉字的笔画堆积纸上,凌乱如打散的火柴
你说是你的名字,你说是亲人的名字你说的那些地方,我记不清
这样下去,我还会把骨头里的冰霜忘记
它们来自世俗生活,来自宿命,和一些无谓的反驳
那时候的白,将是我记忆里最后的安慰
月亮是把会说谎的镰刀
小时候害怕黑夜门缝之外没有气息,但是有无数只眼睛
三十年后,我怕它提起一些人的名字他们干枯的眼睛看透贫瘠的风雨
眼泪和哭声,在我身上形成残缺的鳞片
月亮是把会说谎的镰刀
一边发出白色的光,一边往人间用力收割
麦子啊,稻谷啊,青草啊,繁花啊
茫茫然,白色是完美的障眼法
春天,有种子破土而出,也有人像
种子一样
安然入土
撕裂的黑夜,你看不清村子脸上的悲喜
月亮给了你的眼睛一潭死水
上面有芦苇和落叶
镰刀锋利的牙齿可能不清楚
一双双被割去光芒的眼睛
曾从头顶的漆黑中
拉扯大几粒星辰
网
我倒立着,挂在一张竖起的网上它几乎没有软肋:白得近乎透明,柔软而有韧劲
熬了一夜,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拨开草尖向我走来。他们的笑声是幽暗的讽刺
砰砰地撞击我的胸口
在他们看来,我这攀爬天空的王者
现在跟扑火的飞蛾无异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还是决定为他们叫一次
下一秒,他们的脚就要踩到草丛里
捕兽器等待已久的牙齿
垮 塌
九十八岁的身体里面,一处骨头突然垮塌她半躺在床上,气流慢慢刺穿喉咙沙漠般干燥的沙哑
柔软的灯光不是盾牌,无法对抗黑夜射来的箭
她不安地看着门外,像一只近视的鸟在逃亡的路上,不知道去哪棵树上栖息
无数次,她弯着腰在村口的路上往返类似倒带的重复,暗中增添新的灰尘和遗迹
我在她的床边惶恐,一只鸟在风暴的摇撼中降落
能否抓稳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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