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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定义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8787
王溱

  北平沦陷,天津沦陷,上海频繁出事……连日来广播里都是不好的消息,她来回踱步,地板砰砰如心跳;她冲杯咖啡,喝出了中药的味道。

  给点唱机换上一根全新的针,黑胶点唱机里传来嘎吱嘎吱的演唱,是他的声音,昂亢,霸气,唱的是“荆轲刺秦王”,被擒后那悲痛却又义无反顾的腔调,让点唱机都忍不住呜咽。

  她长吁一口气。

  也只有他的声音还能让她安下心来。

  他是她的英雄,一直都是。

  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手执缨枪,步步晒靴底,最后一个威势的起单脚,整个戏台都凝固了,只剩下他的特写。随后,他开始舞动手中的缨枪,背后的旗子随之旋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像漩涡,她就那样陷进去了。

  打听到他的新戏《薛平贵》正在找女搭档,她偷偷塞银元给一个管事的老倌,谋得试妆的机会。原本在另一个剧团唱青衣的她,就这样成了他的对手花旦。

  他唱薛平贵,她唱王宝钏,他威风凛凛,她哀怨婉转。在“选亲”的那一场中,她手执绣球,羞涩地抛向他时,感觉已经把自己整个托付给他了。场下掌声雷动,观众也看出了她眼里的真情。是的,即使要她像王宝钏一样苦守寒窑等薛平贵十八个年头,她也甘愿。

  她运气明显比王宝钏好多了,舞台上的眉目传情,不用十八天就点燃了台后的干柴烈火。她跟他成了最佳的搭档,戏里戏外都是。

  他唱武生,她唱花旦;他演英雄,她就是英雄背后的那个女人。那个年代,正需要这样的英雄戏码鼓舞人心。

  无奈再怎么鼓舞,也阻挡不了轰炸声越来越近的事实,局势愈发紧张了,街上行人步伐凌乱。军部的人虽还常来听戏,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

  大家都有预感,再这么下去,广州沦陷是迟早的事。

  我们去澳门吧,他说,那里的剧院请我去唱。

  国难当头,哪能一走了之?她皱眉。

  我们不过是唱戏的,真能扛大刀上沙场吗? 他问。

  这……她摇摇头,想了想,更用力地摇摇头。

  隔天,她出街回来,犹豫着他耳边说,要不我们去广西?到根据地义演。

  他一怔,为什么?

  她急了,抗日啊!

  他摇摇头,日不是这样抗的。

  好歹是出一分力!我师姐去了,师弟去了,前些天老师伯也去了。

  局势不好,各谋出路罢了。

  你!她转身,背对了他一整夜。

  没几天,轰炸声已在耳边,伴随激烈的震动,戏院西厢的房子片刻成废墟。他急冲冲地帮她收拾行装,快走吧,澳门有人来接应,再不走来不及了。

  我不走!她按住衣箱。

  别闹了,他望了望外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呜咽起来,当真要我“商女不知亡国恨”?

  又一阵轰隆震动,他跺脚,到底走不走?

  要走你自己走!她又转身,背对他。

  你!当真不走?

  不走!

  他想了想,拎起箱子。那你保重,我过去安顿好了,想办法接你。

  就这样,他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哦,也许没有硝烟,是她看模糊了。

  数日后,广州终究还是失守了,到处哀鸿遍野。

  她的生活反倒没受太大影响,戏院照开,歌舞照起,她这样的名角照样炙手可热。日本人说了,要东亚共荣,唱起来,舞起来。

  可她一看到戏院那些洗脑式的标语就感觉恶心,一开腔,吐个稀里哗啦。 吐着吐着,她忽然很绝望,什么狗屁英雄,薛平贵只不过是艺术虚构出来的人物,自己怎么就当真了呢?

  不过肚子里的肉团可不是虚构,天天闹腾着,提醒她的遇人不淑。

  一咬牙,向来只唱哀怨平喉的她,决定唱一回霸腔。谁是谁的英雄?我自己当自己的英雄!

  贴片子,吊两撇英眉,插上背旗,英姿飒爽,好一个穆桂英扮相!

  我若能疆场得驰骋,定要将入侵辽虏一扫空……没唱几句,她就咳出一口鲜血,伏地颤抖。戏院的人赶紧把她送回去,从此闭门静养。

  数月后,他的徒弟悄悄潜回,带回来一张银元券。师娘, 这是师傅在澳门筹来的经费,他说让你想办法送到根据地去。 徒弟说。

  她看了眼券上的金额,惊呼,这么多?

  义演呀,徒弟说。师娘你不知道,义演结束后,师傅不卸妆,站在剧院门口摆开起单脚的架势,跟路人打赌,谁能在三秒钟内把他拉倒下,他就往箱子里投两澳元,如果拉不倒,别人就要往箱子里投两澳元。几个月了,师傅腿都快残了。

  锵锵锵锵锵,隔壁戏院锣声骤起,隔着墙,她看见薛平贵身后的旗子转起来了,一圈,两圈……

  神拳胡倌

  镇不大,却是拳头当家。密密麻麻的武馆,教的都是祖传鹰拳。

  这鹰拳拳风凌厉,招式诡异,乃祖上重金聘高手所创。当时蛮夷外族时有进犯,家家户户习拳自卫。外族消亡后,拳法流传了下来,比武的,斗殴的,见面就成了斗鸡。

  拳虽厉害,却极易出岔。一旦拿捏不准分寸,就会筋骨错位,轻者肿痛难忍,重者如被抽筋断骨,哀嚎不止。久而久之,习武者几乎都当过胡家医馆的座上客。

  胡家医馆传承祖上的绝技,专医此症。所谓绝技,其实也是一套拳术。伤者横着抬进医馆,不消半天功夫就能翻着跟头出来。

  这医馆的馆长胡倌干活就俩字,讲究!他先要徒儿给伤者用毛巾擦身,再找准位置,搓面团般按压,紧接着在伤者身上打起拳来。拳既不瞅准伤处,也不落在要害,均匀布满全身,起势轻若鸟羽,落拳重如坠钟,一套打完,胡倌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伤者的呻吟声已停。紧接着,洗手,抹干,恭恭敬敬从祖师盒里请出一副膏药贴上,病患只觉隐隐发热,气血舒畅,扭扭胳膊动动腿,嘿,好了!过后时有复发的,不打紧,到医馆再挨上几拳,症状立消。

  这打的是啥拳?不知。这膏药啥来头?秘密。据说曾有人偷偷潜入医馆一探究竟,却被逮个正着。胡倌扔他出门时顺带扔了句话:“图谋拳谱的,以后恕不接待!”后来那人旧疾复发,带着厚礼在医馆门前足足哀嚎了两天。自此无人敢觊觎拳谱。

  这天夜里敲过三更,狗忽然狂吠起来,一伙人强行撞开院门,把一个担架抬进了胡家医馆。胡倌忙披衣出来,见几个鬼子正把刺刀顶在门童脖子上呱呱说着话。担架上侧躺着一个日本人,歪着嘴大口吸气。

  胡倌明白了,这是练鹰拳不慎腰椎错位呢。鹰拳向来不传外人,这帮匪子肯定是夺来的。

  胡倌不动声色,净了手,擦了身,开始揉捏按压,小心翼翼地打起拳来。药刚贴上,那日本人就能翻身坐起来了。

  “你的神拳,名不虚传哪。”日本人点了烟,吐着圈说。

  胡倌赶紧跪下,“不敢不敢,混口饭吃。”

  日本人盯着他,“要是有后遗症……”

  胡倌吓得连连磕头,“不会不会,哪能有后遗症。”

  “没有?”日本人似笑非笑。“你的,拳谱拿来,我要保障。”

  “这……”胡倌看了一眼妻儿脖子上明晃晃的刀,只好乖乖取出了拳谱和膏药方子。

  之后的事情无人知晓。第二天,晨起的人就发现医馆门户大开,里边血迹斑斑,一片狼藉。人都蒸发了似的,只留下一个吓傻了的门童,疯疯癫癫喊着:死了,都死了,拳谱也没了。

  原本镇上死几个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蛮横抢夺,时有死伤。镇上习武的虽多,但各扫门前雪,单家独户的,哪敌得过鬼子刀枪?

  可这次出事的是神拳胡倌呀!没几天,镇上新伤的,旧疾的,哼哼唧唧不绝于耳。

  没了医治的法,这武馆可没法开了,往日针锋对麦芒的馆主们,破天荒一起商讨对策。几壶酒下肚,有了定论——抢拳谱。

  大军未达,驻守镇里的大多是为了练好鹰拳的鬼子,听闻,许多都已走火入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各个武馆的壮汉悉数出动,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往日本人住处。刚走近就听见里边鬼哭狼嚎。大家面面相觑,拳谱不是被他们抢走了吗?还嚎啥呢?

  再走近些,鬼哭狼嚎声已止,从门口处抬出两具直挺挺的尸体来。一问才知,这太君派人练习神拳,为习鹰拳不慎的爪牙医治,谁知打完竟一命呜呼了。

  大伙哈哈大笑,活该!这神拳也是你们那身板能学会的?于是一鼓作气,冲进日本人住处,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最后活逮了为首的太君,逼他交出拳谱。

  “拳谱,烧了,烧了……”太君瑟瑟发抖地求饶。

  这可怎么办呢?大伙都没了主意。忽然,那疯了的门童来了,挨个耳边低声说:跟我走,我知道哪里有人会神拳!

  有人信,有人疑,也没别的办法了,胆大的真的就跟在门童身后出了镇,进了山,钻进山洞。

  洞里几个人正在开会,看,那正中央的可不就是胡倌?!

  “你没死呀?”有人惊呼。

  “胡馆长已经死了,我是抗日游击队的胡队长。”胡倌眨眨眼说。

  “那你为啥装死?”

  胡倌忽然严肃了,“我不死,你们能把日本人一窝端了?咱祖上创鹰拳,原本就是为抵御外敌,可不是自己人跟自己人斗。”

  后来,不少人跟着胡倌,哦不,是胡队长,练起了神拳。

  再后来?那就不知道了,总之,日本大军全面侵华时,唯独这个镇,怎么也攻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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