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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花娘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8803
杜小虫

  两间泥墙草苫的房子,因雨水的侵蚀墙皮多处驳落,让人看了有些担心,生怕哪一天它会支撑不住自己的躯体,轰隆一声坍塌成一堆泥土。屋顶上苫的麦草也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又黑又脆,要是偶尔被风吹掉下一两根来,只需用手轻轻一捻,就全成了粉末,只在指头上留下一抹浓重的黑灰。屋子除了朝南的门,是没有窗户的,但是,屋子里丝毫不会因为光线的问题而显现出任何的阴暗和杂乱来。被抹得油光可鉴的桌面,还有糊在墙上的一圈白纸,反射着炫目的光,把屋子里不多的几件家什照得雪亮。地面是泥的,但一点也不潮湿,显然,是经常用锅灰洇过、用干土垫过。一台缝纫机被放在门口左侧,大半个身子对着门前的花池。台面明晃晃的,照得见人影。门口的花池里,月季、芍药、鸡冠花、凤仙花……开得正好。三娘就端坐在缝纫机在后面,轻轻地踩着踏板,微偏着头,抻开白嫩细长的手指,细心地将机头下的布慢慢地往后拈。唧唧的机声中,针线快速走过布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留下一行细密匀称的针脚。偶尔,三娘会停下来,抬一下头,瞄一眼门口花池里开得正妍的花,然后,发一小会儿呆,再慢慢收回有些游离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手中的布头或者衣服的半成品上。初秋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树叶的缝隙,在门前的屋场上撒下一地碎金,门前的梧桐树上有黄莺啾啾叫,屋后有柴塘里有柴刮刮唧唧叫,西山头的大槐树上有喜鹊喳喳叫……三娘回头望了一眼条台上的座钟,时针正指向十点三十分,陈三应该很快就要下工回来了。

  三娘是福命。庄上的人都这么说。那些大嘴阔牙的婆娘,提到三娘,都羡慕得要死。说到三娘的脚不下田、手不沾水,忌妒总是有的吧,有时还免不了要感叹一番。

  看人家陈三的女将,命就是好嗳,一辈子享福,鞋帮子不沾一星泥点,小嫩手不摸一根草屑,天天收拾得油光水滑的,堂屋里朝南一坐,龙事没得(方言,什么事也没有的意思),光等陈三下工回来烧饭洗衣服侍她这小老太呢!

  嗨,也不晓得陈三是上辈子做的和尚还是坐的牢,没得女人伤了心,讨个婆娘家来,手不能拎肩不能扛,是光好看,不中用……

  你晓得个屁,哪个说人家不中用的?人家成天介坐在家里吃得好睡得安,养得白白嫩嫩的,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陈三是干了粗活吃得细食,黑天里那个快活劲儿,把你看见你怕是也要捱不住上房揭瓦……

  有本事,你也让你家男将养着,天天晚上洗干净往铺上一倒,使出十八种花样来!就不要天天下田挑啊扛的了……哈哈哈……

  我哪有这个本事啊!我们是穷苦人家,命中注定,男人当不了皇上,女人也做不了妃……哈哈。

  不要把话说死撒,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胎里带的本事,就非得说只有她会你不会?晚上家去跟你们家男将一块儿琢磨琢磨练练看嘛!

  哈哈哈……

  这样的闲谈八卦,是正常田间劳作的佐料,能冲淡一天的疲劳,化解心中的烦闷,更能激起男人的斗志和安抚女人的不平。

  不过,这样的话,三娘是听不到的。她不下地。但陈三是听得到的。有时,男人们开他的玩笑,他要么一声不吭,任由他们瞎嚼蛆,要么就腆着脸皮回敬他们几句,都是男人,没有什么抹不开的。倒是那些婆娘们的玩笑,有时还真让人受不了。当着他的面,那些娘们就能把上边的话一句不漏地灌进他的耳朵,要是他装着听不见,她们还会大着嗓门,或者等到要到他跟前时,直接开口,一定要喊应了他才罢。陈三听着那些荤素搭配的玩笑话,乐也不是,恼也不是,毕竟人家说的都是自家女人,话接得不好,反而又落人取笑。有时,婆娘们说得有些过火了,陈三就会闷声闷气地冒一句:积点德好啵!老说这种话有意思吗?我的女将我愿意掼着又不碍你们屁事,婆娘家的,话得那么难听,也不嫌丑?婆娘们要的就是他这种反应,等他一开口,她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有的说,陈三,老实说,你们家小娘子又白又嫩的,奶子有碗大还是盆大?怎的就让你天天有想头松不了手的?有的说,陈三,是她给你灌了迷魂汤了还是给你吃了她的奶?你就那么舍不得她啊,一根草都不拾,成天掼着哄着,就等晚上家去把你消受?只有赵四家的婆娘偶尔会在她们说得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出来帮陈三说句公道话——都日她妈妈的不要再瞎喷了,要是你们也像三娘那样上过公家学堂念十年书,你们也有这样的福份!三娘是读书人,又是你们这帮没文化的骚娘们能比的?几个女人会一齐起哄:二娣,你是陈三肚里的蛔虫,就你摸得陈三的软肋膊子!你干脆收拾铺盖搬到陈三家的西房,跟三娘一块享享陈三的福?

  赵四家的婆娘把脚一跺,骂道,滚!一帮女人过足了嘴瘾,这时才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旁人的玩笑,是不值得计较的。只有陈三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他们形容的那样快活。相反,有很多的东西,是不能够向旁人说起的。但是,陈三掼着三娘,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虽然三娘嫁过来之前的约法三章,其实里边并没有她们说的这一条。从新婚第二天一早开始,陈三就没有让三娘的那双手碰过锅沿握过大锹柄。但是,三娘似乎并不领情。她几乎是从跨进陈家门那天起,就没打算拿正眼瞧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有可能跟自己同桌吃饭同床睡觉的男人。不,她根本就不愿意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一个床上睡觉。但是,人面前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毕竟,三娘也算是有教养的人家出身,不比那些乡野粗俗的庄户人家的女儿。只是,关起房门,她连跟他说话的心情也是没有的。这样的状况,几乎持续了有三年之久,直到大女儿秋荷出生。而那人前周到人后纠结的三年时光里,陈三始终遵从约定,没有越雷池一步。可是,作为一个健全的血性男人,有很多次,他几乎是要克制不住将所谓的约定扔到一边,以一家之主和男人的权威,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的。但是,在三娘冷若冰霜的沉默面前,再雄心勃发、血脉贲张的陈三,也只能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让一腔奔腾咆哮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

  你要是感觉到了不舒服,不乐意,甚至是不划算,那我随时可以答应你。但是,你要想清楚。起初,看陈三熬得辛苦,三娘偶尔也会试探一下在法律和人情上都说得过去的这个男人。陈三虽然没有什么文化,是个粗人,但还算讲信用够义气,有时夜里憋急了,就拼命地搂她,揉她,甚至有一次还咬了她,但最终还是克制着没有去解她衬裤的那个活结疙瘩。人非草木,有时,三娘也会有所不忍,会腾出一只手臂来,轻轻拍打几下陈三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委屈的孩子。她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说实在的,三娘并不讨厌眼前的这个男人,之所以不愿意像那些过了门的婆娘那样对待自己的男人,完全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她一定是要有爱的。这个,陈三未必懂得,好在,他能够接受。谁让他当初是愿意的呢?

  张家的那个丫头,可是读过书的人,能够答应嫁到你陈家来,也算是你陈家面上有光的大好事。要不是……算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亏得是我娘家庄上人,现在就问你们陈家一句话吧,那丫头家提出来的条件你们要是愿意,我就回张家话,要是不愿意,就拉倒,算我没说。那天,受陈三父母委托前往张家打探消息的媒婆谢二妈,二十多里路,一大早出发,天才擦黑,人就已经回转,把张家的话带到。具体条件是,除了此前说媒时答应的,给张家一千八百块礼金,十担稻子,六丈棉布,结婚前还必须添置“三转一响”,即缝纫机、自行车、座钟,收音机,收音机要双喇叭的,外加六铺六盖和杂七杂八。还有一条,人家说了,只能由张家丫头,哦,对,就是那个叫张绮凡的姑娘亲自跟陈三说。陈三父母一听,想了想,又到房里简单商量了下,出来对谢二妈说,行,都答应。只是丫头那一条,不知道是个甚意思?谢二妈裂开那张满是烟牙的大嘴,挤出一脸的褶子,说,前边的条件答应了,这媳妇就是你陈家的人了!那单独一条嘛,无非就是年轻人自己私下里的一些小规矩呗,能有多大个出入?

  看着陈三父母一脸的狐疑,谢二妈笑得更响了,那丫头是个读书人,细皮嫩肉,爹妈没少疼着掼着,手都不沾水的养了十八年,宝贝着呢!人家绮凡小姐亲自要跟你们家陈三叮嘱的事情,那自然是两口子的那点事了,要是我猜,弄不好就是人家身子单,经不住折腾,带回来是要你家陈三细细地弄呢……哈哈哈。说得陈三父母也哈哈大笑起来。陈三脸一红,赶紧跑出屋去。

  没想到,事情还真被谢二妈猜中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张绮凡名义上做了陈三的婆娘,但实质上,她还是张姑娘。她也坚决的不喜欢邻居们叫她陈三嫂子或者陈三婆娘。她妥协的结果就是,跟陈三说,允许有人叫她三娘。陈三不明白,说,有哪不一样?三娘冷冷地说,当然不一样。陈三就不再问了,后来一想,好像也咂摸出了一点意思。最后倒是在村小做老师的杜先生给挑破了这层窗户纸。呵,张姑娘这是不想让自己与粗人为伍啊,三娘者,陈三娘子也!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想必杜先生是能够洞察一二的,但他没再往下说。好的是大家伙算是明白了那么一点点,虽然别扭,但还是尊重她的意愿,慢慢都改口叫她三娘。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家长里短,平时,三娘尽量不出门,也不串门,陈三默许了她的这种自我封闭。呆在家里,她也很少说话。春天的一天,她忽然跟陈三提议,想要种点花草。起先,陈三有些不理解,说,你不下地就算了,我也不差你那把子力气,可是,你要种花,在咱这块,只有人种药材种藕的,没听说有人把好好的地拿来种花的,吃不得用不得的……三娘依然冷冷的,说,我就是要种。声音是柔弱的,但语气是强硬的。陈三只得依了。跟父母说了,父母说,顶多屋门口的场上给挖一块,口粮田自留地总不能种这种光好看不中用的东西吧?也让人笑话。陈三得了批准,抽空用大锹把场给挖松了一块,没敢弄大,浪费场地,也怕影响秋后晒稻,只有桌面大小,又从屋后找来些碎砖头,在边上码一圈。三娘看了看,没说话,点了点头。当年春天,她就在花池里撒下了出门前从家里特意带来的花籽,一两个月,小小的花池里就姹紫嫣红一片,把一个普通的农家场院点缀得煞是好看。原先对三娘的游手好闲和不屑与人交往很是不爽的那些婆娘们,现在下工回来也都爱弯过来逗留一会儿,闻闻花香,看一看花色,扯几句闲话,都夸三娘的手巧。三娘也微微笑着,接一两句话头,并且,大方地将一些容易种也容易活的花儿,移一些苗让她们带回家,在家前屋角种一种,说,花好看,看多了,人也会变得好看。那些婆娘嘻嘻哈哈地接了,半信半疑地带回家去栽了。至于人有没有变得好看一时也看不出来,但是,她们的心里倒是慢慢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对三娘的态度和评价,不再像以前那么刻薄了。

  秋天的时候,三娘将花池边上的砖头一块一块翻了,用小铁锹挖槽,将砖头对角立起来,半截埋在泥下,半截留在泥上,形成了一个尖角花边,花池立马好看了不少。又过一年,她又让陈三不知道从哪弄回来一些砖头水泥,把花池边翻了,砌起一圈花墙来,有小腿肚高,花再开的时候,一池争奇斗艳,花团锦簇,衬着漂亮的镂空花墙,这门前的景观就显得越发的精致起来。夏天的傍晚,花池里花事正浓,三娘会洗了澡,穿了洁白的带精巧花边的衬衫,用筷子绾了一头黑发,如藕段般雪白粉嫩的双臂抱了胸,倚在门前,衬衫里亭亭玉立的一截脖子,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在黄昏的余辉里泛着清冷的幽光。三娘就这样旁若无人,烟眼迷离地默默看花。路过的汉子,最看不得这一幅美人倚墙图,多看一眼那张精致得就像是画一般的脸蛋,多瞄一眼那凹凸有致的小腰身,嘴角就要流下口水,眼里也要喷出火来。而那些婆娘,先前会在背后嚼舌头,说陈三娶了个好看不中用的美人,只能像一张画挂墙上煞煞馋,自从三娘种了花,并且也让她们的家前屋后有了不同于庄稼的斑斓五彩,慢慢也改变了看法,都夸起三娘,说肚里有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爱美!不但自家爱美,还让大家伙的家前屋后也美了起来。再看到陈三的时候,有时就会说,陈三,你家小娘子还真不是个凡人哇,前世是嫦娥身边的花童吧?有时也会话锋一转,就是有个麻烦嗳,你每天这一身臭汗脏兮兮地家去,她把不把你碰呢?陈三大多数时候一如既往地不予理会,偶尔,会心情复杂地回一句,不把碰你把碰啊?男人们要是听到了,也会在边上起哄:好端端一颗大白菜,被陈三你个猪拱了!真真可惜了!陈三忍不住要骂,滚你妈的蛋!我就是头猪,这棵菜还就我拱了,你眼馋死吧!馋死了也没得用,晚上回家还得啃你家那头老母猪!骂得人都轰笑起来。

  种花的三娘比刚到陈三家的时候好看了,不再是病恹恹懒洋洋的样子,原本白瓷般凝滑清冷的脸蛋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像雨季来临,那些在伏天的毒太阳底下干枯了的禾苗,在雨水浸润下,慢慢还过魂来,不经意间,叶尖上已慢慢泛上一抹绿色。时间就像流水,在每一个日出和日落中哗哗地流走了,不知不觉中也从每一个人的身边遛走了。陈三的父母一直为三娘过门两三年没有显怀而郁闷不已,背后也在儿子面前嘀咕,问陈三到底是哪块不行。陈三自然不敢也不愿意将两口子的床第之事告诉父母,一来怕老人听了会生气,二来也怕三娘知道了会更生气,两头都只能瞒着。平时,两口子倒也相安无事,到了晚上,依然免不了煎熬。陈三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这个叫张绮凡的女人,就算是一块冰,这辈子也一定要把她给融化。但他也知道,这块冰既脆又硬,急不得,得文火慢炖。这是作为农民的陈三用了一年多时间的亲身实践,总结和摸索出来的硬道理。有时候,外出走亲戚或者赶集,只要看到哪里有家里没有的花草,他总是要想办法弄一两株回家,亲手交给三娘,让她种到池子里。一些高大的乔木,他是舍不得绑在车子上或者请人送的,怕路上碰刮受伤,而是自己一路扛回来,无论远近。有时,三娘看到男人老远扛着一株植物,宝贝样地带回来,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就拿了铁锹,去挑选一块合适的地方挖塘移栽。这些重活,他是不让三娘插手的。三娘就在一边看,看着陈三一锹一锹地挖好塘,然后扶正、培土、浇水、压实……看着看着,不经意间,眼里就会漾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来。这个男人到底还是在努力懂她……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慢又或是揪心揪肺地过了一天有一天,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对于陈三来说,大都是煎熬。而对于三娘来说,又何尝不是。这年秋后的一天,田里的稻子上场了,脱粒,翻场,堆草,晚上,忙了一天的陈三累得像台快要散架的机器,喝了两碗粥,脸不洗鞋不脱就往床上一倒,打起了呼噜。三娘一般晚上很少吃饭,早早收拾停当,点了灯,坐在房里看书。不管是大忙还是农闲,三娘始终是我行我素,外边天塌下来,她是不管的。几年了,一家人似乎也习惯了她的这种有些别扭的存在,唉,谁让咱当初看中了人家这张脸和肚子里的学问了呢?人家本就不是个能做家务和农活的劳力嘛!也只有这样说服自己了。当妈的舍不得儿子,烧了一锅开水,用脸盆舀了端到房里,想给陈三泡泡脚解一解乏。以往,这些事都是陈三自己做的。三娘和他是各管各的,互不干扰。今天,婆婆亲自上阵了,如果再不动手,就有些不像话了。想到这里,她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接过婆婆手里的脸盆。虽然有些意外,但陈三的妈还是高高兴兴地把盆交给了儿媳妇。

  这些年,三娘几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注意过陈三。当她把陈三的一双大脚摁在脸盆里的时候,她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这双脚又粗又黑,脚面上青筋暴突,就像一条条黑色的蚯蚓在爬行。脚底裂了很多口子,有的口子还在往外渗着血丝。后跟的老茧黄里泛白,就像河码头被河水泡了几十年的石头,坚硬,粗糙。这是一个劳苦的男人的脚,是一双承担了生活重担的脚,是一双需要女人抚摩和疼爱的脚……三娘几乎忽略了这双脚正在散发出来的不舒服的气味,她的视线里,是放大了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那些坚硬粗糙的皮肤、暴突的血管和渗血的口子。她一边以少有的细心,给陈三洗干净脚上的泥土、草屑和血丝,一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陈三在这难得的温存中,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沉沉睡去。这些年,对这个男人来说,的确是不公平的。三娘为自己的冷漠和绝情,感到了一丝愧疚。洗好了脚,三娘又到锅屋打了一盆开水,她要给陈三擦一擦汗透的身子。陈三的父母从来没有看到过儿媳妇像今天这样勤快和体贴过,借口有些累,早早关了房门。是的,三娘还没有真正看过自己的男人的身体,晚上不熄灯,她是不允许陈三上床的。有无数次,在陈三脱光了衣服要往她的被窝里挤的时候,她都以嫌恶并坚决的态度,将这个滚烫的散发着雄性气息的身体拒之于千里之外。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粗人的身子,都是臭的,只有读书人,才会散发出油墨一般的清香。所以,她不会允许自己和这样的身体接触,怕沾染了难闻的气味。但是今天,她似乎嗅觉有些失灵了。当她小心地用温热的毛巾一下一下擦着陈三那肌肉饱满、充满力量的身板时,内心里似乎意外地升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来,有怜惜,仿佛也有一丝疼爱。

  陈三睡得很死,这梦中发生的一切,他并不知道。他不知道曾经梦寐以求的来自于这个冷淡的女人的爱抚和体贴,会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某一天意外地从天而降。等半夜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吓得差点蹦起来。难道说梦里的狐仙果真来过了?并且就像梦里一样,偷走了自己的衣服,害得自己光着身子又急又羞,在众人的视线里成为一个无处可逃的笑料?不,这一定不是真的!他习惯性地伸手往身边一摸,这一下,他是真的惊着了,像一个绷紧的弹簧一样,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他摸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准确地说,是一个像梦中的狐仙一样,饱满而富有弹性的年轻女性的身体,那么光滑,细嫩,散发着一丝微微的凉意。难道真的是美梦还没有醒?陈三使劲掐了一下大腿,疼。这不是梦。满腹狐疑的陈三摸索着想点亮油灯,看一看这前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没等他摸到火柴,他的手就被另一双小手从半空中捉住了,继而被毫不犹豫地摁到了一团温软的东西上……还没等陈三开口,他的嘴巴也被另一张嘴巴给堵住了。清醒过来的陈三,就像一只在高涯上休息了半天的雄鹰,养足了精力,现在,他掂起那双有力的大脚,要腾空而起,去搏击长空啦。

  三年了,苦了你了。

  没,我情愿的。

  他不会来了……

  好像是的。

  你是个好人。

  ……

  我要给你烧饭洗衣,跟她们一样当一个好婆娘。

  嗯。

  我还要为你生儿育女。

  嗯。

  ……

  这一个秋天过后,庄上的汉子和婆娘都有了一个全新的发现,陈三的娘子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不久,人们更有一个惊奇的发现,她那沉寂了三年的肚子,也悄悄地大了起来……张家那个丫头,看样子是活过来啦。谢二妈对那些不断发出疑问的人这样说。

  隔年初夏,陈三的大女儿秋荷出世,吃满月酒那天,陈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乘着天气晴好,三娘抱了秋荷,月子后,第一次出门看花。谢二妈乘着酒兴,笑着对门外的三娘说,丫头,还恨二妈吗?三娘偏过脸轻轻一笑,二妈说哪里话!当初嫁陈三也是我愿意的……谢二妈笑着说,当初你可是苦着一张小脸来的。你们读书人说的话反正我都听不懂,我就知道,陈三这个粗人往后可就有福了。三娘依然好看地一笑,要看他表现哩!陈三喝得面红耳赤,听三娘这一说,腾地站起来,大着舌头,像是对着众人又像是冲着门外说道,往后我们家娘子就管带好娃,有空就种花……我家娘子是读书人,我这辈子是不能让她的手沾一星的泥点的……总之一句话,谁家的崽子谁家管,哪个的女人哪个疼!男人女人一齐轰笑起来。

  三娘好像没听见,她的脑海里似乎隐约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却满是天真。相信我,我要带你去上海,做我的小娘子,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我不要你上班挣钱,你有空就在我们家的花园里种种花,读读书,写写字,有空我也会陪你去看戏,听音乐会,凡是太太们能够享受到的东西,我都要让你也享受到!我要让你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是,这样的话说过没几天,那个文弱的书生,就为着远方的一声召唤,义无反顾地回到曾经属于他的世界去了。你毕竟是个乡下的姑娘,而我注定是要回城的……父母是坚决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理由。不知不觉中,一行泪珠从三娘的脸上滚下来,悄无声息地落进面前的花池里。

  花池里有一些花,还是他留下来的品种。看着那些花儿,三娘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熟悉的面孔来。白白的,孱弱的,却又时常充满理想主义的激情和天真……都过去了!

  屋子里有人喊了,三娘悄悄抹了抹眼睛,笑意盈盈地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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