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去世已经好多年了。
她是我的外婆,也是一个小学教师,故乡的人都称教师为先生,她走了之后,我也就叫她为许先生。这么多年,我都已经忘掉了家乡话,忘掉了我留在那里的部分童年,然而,我还是忘不掉那一个青皮桔。
那时许先生老是咳嗽,家人都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没过半年,父亲就因为工作关系要调到外地,许先生没有说什么,就像平常一样,简简单单,油盐米醋。只是我在镇上小学上学的最后一天,我正在听数学课,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没想到是许先生。她手里拿着一根冰棒,脸上笑得如一株大丽菊:“孩子,来,吃冰棒,你最爱的香芋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许先生听见学校外面有吆喝声,特地跑出去买的冰棒,那时她的腿脚已经不方便了。每每想到这件事,多年后的我总是潸潸然,哭得不能自已。
离别的那天,我的嘴里还是冰棒的香芋味,刚上卡车,我就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难过得干呕。亲人们在车窗外纷纷向我们道别,司机要发动引擎时,人群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司机,等一下发动,等,等我一下!”然后我看见许先生努力地在马路上飞奔向远方。我只记得,远方是青色的。
不远处一个身影在颤动时,天空还是青色的。许先生终于一步步跑到了车窗前,把一个青皮桔塞到我的手里:“孩子,一路上闻这个桔子,就不会晕车了。”我只感觉到眼眶热热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点头。卡车终于开动了,许先生离我越来越远,青色的天空也越来越远。
那是一个刚摘下来的青皮桔,有脐,还有叶。我不舍得把叶子去掉,也不舍得丢下所有的记忆,随着车子走向那灰色的天空。我把桔子紧紧搂在怀里,甚至都不舍得去闻一闻它。也许这青皮桔真神奇,那一路,我没有晕车。
在异乡工作是辛苦的,家里没有什么积蓄,所以一切从简,我两年都没有回乡。在偶尔的电话里听见许先生的声音,我越发地想那青色的天空。第一次回乡后我才知道,许先生半年前就患了老年痴呆症。
那天,我看见了青色的天空,也看见了总是抬头望天的许先生,她时而笑笑,时而落几滴泪,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像一个乖巧的婴儿。我凑了过去,小声地问:“许先生?外婆?还记得我是谁吗?”许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地笑,眼部皱纹泛起,像一朵涟漪。我急得快哭了,许先生却拍拍我的肩膀:“这是谁家的孩子,不要哭啊。”我转过身,不让她看见我的泪。
在故乡的日子是湿润的,里面参杂了过多的盐分,而我就在痛苦和安详里游泳,不知疲倦,恍若一只冷暖自知的鱼。鱼有记忆吗?如果它有记忆,那它是不是整天活在自己的泪水里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对许先生的记忆,永不会变。
许先生依然不认识任何人,但我们喂她吃饭时,她总是尽量不流口水,在门口乘凉衲荫,看见我们进进出出,只是微笑,点头。
许先生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她已经不知道椅子怎么坐了,而且她还有很多慢病,看着她在微笑里受苦,我们只有抹抹眼泪。
相聚总是短暂的,我们又要走了,许先生至始至终都没有认识我,我走出家门,看见了青色的天空——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想到了!于是我放下行李,跑到巷子头的桔子树上摘了一只还没成熟的桔子。
“许先生,看!”我双手握着桔子,跳到她跟前。许先生看了好几秒,我看见她的眼睛亮了,随之有晶莹的液体在闪动:“孩子?”我的心猛地一跳,极其兴奋地说:“你记起来了?”然而她没有回答,只是一把抢过青皮桔,搂在怀里:“宝宝乖,宝宝乖,有了青皮桔,就不晕车,不晕车了哦。”我强忍住了泪水,我记得一直到我离开故乡,许先生都一直把青皮桔抱在怀里,紧紧地。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也当了外婆,我会讲一个故事给我的外孙女听,那个故事里,有许先生,还有一只,青皮桔。
一个苹果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苹果。
一个红透了的苹果。
那时我还小,才上初中,同桌是一个会脸红的男孩子,是的,吵架也会脸红,我和他吵过不少架,每次都是他先道歉。我还暗暗觉得,他很有绅士风度。后来老师调整位置,我和他分开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骑着车上学,想着一些遥远的事,突然就想起了他。他是上午走的,调到了第三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空空的,就像一间许久没人打扫的房间。来到教室,看见新同桌,一个跟我没说过几句话的男生,不经意间,我就把目光投向了他,他在和他的新同桌谈笑风生。坐到座位上时,我终于呼出一口气,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在这个角度,我看不见他。我的手伸进抽屉里拿书时,碰到一个带着令人舒服的凉凉的东西——一个苹果,上面贴有一张纸条,写着“送给你”和一个笑脸。熟悉的字迹,是他。
我没有一丝微笑,但我觉得我的心里长出了一颗苹果树,然而那个最大最红的苹果,恰恰好落在了我的手里,它是我的。
我没有把它吃掉,也没有扯下那张纸条,我只是小心地把它放进书包夹层里,完整地带回了家。回到家,我也没有把它吃掉,我只是把它放在书柜上,有纸条的那一面朝外。它是那么红艳圆润,就像一首白朗宁的诗。我看着它,仿佛在这个苹果上读出了字,读出一颗也是那么红艳圆润的心。
我已经不记得那几天是怎么过的。只记得因为角度问题我坐在座位上看不到他,我只有在传本子的时候惊鸿一瞥,他还是那样,会脸红,会一些些女生不会的奥数题,会朝着老师傻傻地笑,只是,那只属于我们俩的吵架再也没有出现。在那一次次短暂回头中,我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每天回家,我都会朝着那一个苹果说话,苹果恐怕也听厌了吧?小女孩的琐碎,小女孩的心事。然而苹果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散发着清香,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就像一个银碗,盛着米粒一样的秘密。渐渐地,每次我从水果摊路过,看见苹果,我都会想起他,想起他灿烂的笑容,想起他吵架时脸红的样子。简简单单,就像一个苹果。
苹果开始溃烂时,我不知所措,随着时间花繁叶茂,苹果溃烂的地方开始流水,我知道,那是苹果酒。闻着阵阵酒香,我仍然没有把它扔掉,没有为什么。
苹果彻底腐败时,我留下了那张纸条,只是上面已经有了斑斑痕迹,那是一个苹果留给世界的脚印。那天我路过水果摊,于是买了一个苹果,把纸条贴在上面,就像原来那样。然而,我知道,纸条还是原来的纸条,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苹果,已经不是原来的苹果了。
我一直坚持那个习惯,等苹果腐烂时,再去买一个,贴上纸条,放在书柜上。直到初中毕业。我拿着毕业联系簿找他,他愣了一下,还是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然而,在寄语那栏里,他只写了“一路顺风”。
回了家,我望着望着苹果,流了一滴泪。
我现在还记得那滴泪落在地上的声音,虽然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我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他,也没有再为他买一个又一个的苹果,因为我知道,处理一个苹果最好的方法,就是吃掉它。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