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弯道,铁建峰看看四下没人,放下工具包和手锤,走到路肩上,畅畅快快撒了泡尿,打个冷战,系好腰带,再次走上铁路时,忽然发现不远处铁路上的一根轨距杆不见了,急忙走上前,蹲下来仔细查看,发现轨距杆两头断掉的茬口还是新的。他断定,这根轨距杆不是夜里就是早晨刚刚被人偷走。他左瞧瞧,右看看,两条钢轨在阳光下泛着红光,铁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铁建峰从工具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皮本本,又掏出笔来,把丢失的轨距杆记下来,而后,转身大步朝县城铁路工区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往回走,这个弯道前边还有一根轨距杆,会不会也被人偷去了?他心急火燎地走过一千七百多根枕木后,发现那根轨距杆也真的没有了。他责怪自己夜里睡得太死,没有及时起来巡道,如果夜里起来巡道,轨距杆就不会被人偷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没有轨距杆,弯道钢轨怎么保持平行?跑起来火车,那是要出大事的呀!”
当铁建峰来到养路工区时已是中午时分,他望望上了锁的工区大门,忽然闻到一股香味,转头看看,听见不远处一家小馆子里传出来“吱吱啦啦”的煎炒声,肚子里“叽哩咕噜”一阵响。他把手伸到工具包里,摸到了一个毛巾袋。毛巾袋里是月梅给他装的煎饼和大葱。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出去巡道,他背上工具包就走,饿了渴了,准能从包里掏出煮鸡蛋,或是葱花油饼,或是油炸馒头,或是他最爱吃的煎饼、大葱,还有满满一盐水瓶热乎乎的水。几年了,月梅总是在他出去巡道之前,就把吃的喝的装在毛巾袋里,放在工具包里。他摸摸松软的毛巾袋,心里一阵热乎,蹲在工区大门旁,掏出煎饼,卷上大葱和黑咸菜,“咔嚓咔嚓” 吃得十分香甜。吃饱了,喝足了,倚着大门旁的院墙竟睡着了。
“建峰,你一个人在这儿睡觉,怎么不去找我?”忽听有人喊,铁建峰一激灵,睁眼一看,是工区吕工长喊他。
“来到你们下班了,我就在这等你一会儿。”铁建峰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吕工长叫吕文俊,前几年从部队转业回来,安置在铁路养路工区工作。铁建峰看护的那条铁路有时丢个螺帽、少个螺栓什么的,常来领配件,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
铁建峰把丢了两根轨距杆的事说了一遍,对吕工长说:“我想领两根轨距杆换上。”
吕工长没有立即答应铁建峰,而是把他领到办公室,递给铁建峰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一口,说:“建峰,你那条铁路去年就没有维修计划了,不好领材料。”
铁建峰愣愣地看着吕工长,抽了几口烟,突然明白了似的说:“那过去是你……”
吕工长点点头,说:“那是我在其它路的计划里多做了一点给你的,现在不用做计划了,用多少领多少,就不好多给你了。”半晌又说,“建峰,你那条支路又不跑火车,少根轨距杆就少根轨距杆,没啥大不了的。”
铁建峰看看吕工长,好像不认识似的说:“买两根轨距杆行吧?我相信,这条铁路,早晚会跑火车的!”
吕工长见铁建峰好像在说梦话一般,觉得话没法再说下去了,就顺着铁建峰的话连说了两个好。
铁建峰自已掏钱买了两根轨距杆,告别吕工长,走出工区,他要尽快赶回去,换上轨距杆,保证铁路的通行安全。
铁建峰看护的这条铁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修建的一条战备铁路专用线,也是一条从未跑过火车的铁路,从陇海线上岔过来,沿着一座当地人叫磨山的山脚弯过来,然后,朝南通向大青山。由于地质资料不全,加上技术缺失,打山洞时,出现大面积塌方,修到洞口,项目下马了,留下了这条十公里长的铁路。铁建峰的命,是老排长马志勇给的。那次铁建峰所在的三排正在洞里施工,恰遇塌方,老排长推开铁建峰,自己却倒在大石头下牺牲了。部队撤走时,铁建峰不愿走,写了血书,找到部队领导,坚决要求留下来看护铁路,陪伴长眠在铁路边的老排长。他的请求,得到了上级的批准。
铁建峰走上他那条铁路时,一列火车正鸣着汽笛缓缓驰出站,朝西驰去。看着渐行渐远的火车,铁建峰激动地说:“我这条铁路,一定会跑火车的!”他用手锤敲敲钢轨,钢轨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尔后,弯下腰,俯下身,把耳朵贴在钢轨上,半晌,他好似听到了火车隆隆的轰鸣声,心里像喝了二两桃林板斧酒一般。他站起身,又敲敲钢轨,钢轨再次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铁建峰换好两根轨距杆时,田野里洒满了夕阳的余辉,他踏着枕木,拐过弯道,看见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踏着枕木朝他跑来,他知道军军是来找他的。果然,军军远远地喊:“铁叔,有人找你。”铁建峰答应一声,快步迎了上去。
夕阳在铁建峰和军军身上镀了一层金红色,一大一小像两个火人。
军军一会儿走在这条钢轨上,一会儿又走在那条钢轨上,问铁建峰:“铁叔,你说这铁路啥时跑火车?”
铁建峰说:“现在不跑,将来一定会跑。军军,咱们唱个歌好不好?”
“好!”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铁建峰起了个头,爷儿俩的歌声就在田野里飘荡起来。
铁建峰和军军回到家时,月梅正陪着一个小青年在客厅里说话。见铁建峰回来了,月梅迎到院里说:“建峰,望龙村的小江找你。”
“老大,你真是个护路标兵啊!”话音末落,一个长头发小青年从屋里走出来,殷勤地接过铁建峰的工具包,拿在手里半天,却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便随手丢在了门旁的地上。
铁建峰走过去,提起工具包,拍拍包底下的土,挂在墙上的木橛上,然后招呼一声小青年,走进客厅。
小青年脸一红,跟进屋来,连忙掏烟递给铁建峰。铁建峰接过烟,小青年双手捧着打火机,一连“咔嚓”七八下也没打着,铁建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正要打火点烟,小青年的打火机却“咔嚓”一声打着了,给他把烟点着了。
“老大,我是望龙村的江同林。”铁建峰还没说话,小青年就自我介绍起来。
“小江,找我啥事?”
“没啥事,我是来认识认识老大的。老大来这里好几年了,我还不认识老大哩。”
铁建峰住的地方离望龙村不远,他却很少去望龙村,只有铁路上丢东西的时候,他才会去村里找支书或是村长,要他们帮着做好保护铁路的宣传工作。不过,望龙村的人都认得他。他看护一条不跑火车的铁路,天天巡道,谁不认得!
“坐,喝水。”铁建峰在江同林的杯子里续上水,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水,然后坐下来陪江同林说话。
“老大,现在村里人都想发家致富,就是门路不好找。”
“你找到没有?”
“我寻思三天三夜,想到一个好门路,不知道行不行?”
“说来听听?”
江同林见铁建峰的烟快吸完了,又递上一支,说:“我想开办一家废旧物资回收公司。”
“这个主意不错。”
“我怕一个人干不好。”
“有事需要帮忙,尽管说。”
“有老大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江同林抽了一口烟,又说,“我想跟老大一起干。”
“跟我一起干?”
“我们俩合伙干,保准能办成。”
“这么肯定?”
“有老大支持,一切事情都好办。”
“我一个看铁路的,能帮你做点什么?”
“老大,你手里就有聚宝盆嘛!”
“我手里有聚宝盆?”
“铁路嘛!咱先拆点器材、扒点钢轨卖卖,手里有了启动资金,公司不就办起来了嘛。”
铁建峰明白了,江同林是在打铁路的主意。他盯着江同林说:“小江,没有钱,我可以找朋友借给你,拆器材、扒钢轨卖废铁万万不行。”
“老大,你守着聚宝盆不用,还要到处借钱?你看看,生产队原来修的水渠,石头都给人扒回家垒猪圈了,不是也没人管嘛!再说,你那铁路从来没跑过火车,留着钢轨有什么用,除了生锈还是生锈,要是扒了卖,那可就发大财了。”
“这是国家的铁路。”铁建峰喝口水,又说,“你那个公司你自己开吧,我不入伙。”
“老大,咱不能看着钱不赚。”
“发家致富要靠真本事,走正路,可不能走歪门斜道呀。”
“老大,这是个致富快的好门路,你再想想吧。我家里有点事,先走了。”
送走江同林,铁建峰回到客厅,指着门旁一箱子桃林板斧酒,说:“买这么好的酒干啥?”
“不是买的,是江同林刚才送的。”
“你怎么不早说,让他带回去。”
“我以为你知道到了呢。”
“我还以为是你买的酒呢。”铁建峰抱起箱子,又说,“这种人的东西不能要,我给他送回去。”
铁建峰追出来,江同林早没了影。铁建峰推出自行车,把酒绑在后座上,骑到村里,打听了好几户人家,才找到江同林家。江同林还没有回家,不知到哪做发财梦去了,铁建峰把酒还给了江同林的家人。回到家时,月梅还在等他吃晚饭,铁建峰一边吃饭一边对月梅说:“月梅嫂子,这是国家的铁路,咱可不能拆器材、扒钢轨卖废铁,做对不起国家的事。”
“我懂,我对小江说你不会同意的,他不信,非要当面和你谈谈。”
“还是月梅嫂子懂我。”
吃过饭,铁建峰回到西屋,躺在床上,把刚才江同林的话捋了一遍,心里像一锅翻开的水。包产到户以后,他巡道时看见,生产队时砌筑整整齐齐的水渠,石头被村里人扒去盖屋的盖屋,垒猪圈的垒猪圈,水渠不是水渠,成了水沟。这条铁路虽说没跑过火车,可那也是国家的铁路,今天不跑,明天不跑,后天还能不跑吗?咋能拆器材、扒钢轨去卖废铁呢!这样一想,他再也躺不住了,穿上衣服,跑上铁路,歪着头把耳朵贴在钢轨上,仔仔细细听了半晌,直到没有一丝异样的声音,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吃过早饭,铁建峰骑车去望龙村找刘支书,刘支书到镇党委开会去了,他又去找陈村长,要陈村长做好村民教育工作,保护好国家的铁路。
“建峰,你那条铁路自打修好以后就没跑过火车,再说,你家的日子过得又不宽裕,扒两块废铁卖卖,也好贴补贴补家用,让老婆孩子过得舒服点嘛。”
“陈村长,你怎么也这样说?这条铁路迟早有一天会跑火车的。”
“好好好,我会教育村民好好保护国家铁路的。”
“那我就谢谢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几个小狗日的想发财想疯了,哪天我说道说道他们。”
见陈村长表了态,铁建峰松了口气,又说了一会儿话,就起身告辞了。
铁建峰走了,陈村长老婆说:“这人是不是魔愣了?一个人在这看铁路不行,还把家都搬来了。”
陈村长望着铁建峰走远的背影,摇摇头说:“现在还有这样一根筋的人?天底下也难找。”
铁建峰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在老排长弥留之际,他对老排长说,一定要好好照顾老排长的媳妇和儿子。当组织上决定他留下来护路以后,他真把老排长的媳妇月梅和儿子军军从老家三水湾接了过来,并在老排长的坟前建了三间红瓦房。村里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谁也不曾想到他们却是两家人。
月梅是个勤快的女人,自打从三水湾搬来落户铁路边以后,她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连摆放在桌上的小瓶子都擦得剔明锃亮,一尘不染。她把铁建峰修剪护路树剪下来的树枝拖回来,做成篱笆墙,在篱笆墙下种上豆角、吊瓜、丝瓜、梅豆,篱笆墙上一年四季,三季绿藤缠绕,花儿芬芳,蜂鸣蝶舞。院子后边不远的地方,原来是望龙村的一块洼地,下了几场大雨,成了大水塘。月梅学习了几本养鱼的书,找村里承包了大水塘,放养了鱼苗。鱼儿长大了,天不亮,月梅就起网捞鱼,然后自己到镇上去卖。铁路工区吕工长见铁建峰一家人生活艰辛,帮着在县城联系了几家饭店,后来月梅就给城里的饭店送鱼。逢年过节时,鱼贩子天天来拉鱼,塘里的鱼剩不下,日子越过越好。因为月梅的户口不在望龙村,是外地人,承包期到了,村里收回了鱼塘。后来,月梅又想办法,用网子围起一片护路树林养鸡,卖鸡卖蛋补贴生活用。
月梅为铁建峰找女朋友的事操了不少心,请望龙村陈村长帮忙介绍了两个村里姑娘,还回老家三水湾给铁建峰介绍了两个姑娘,铁建峰连面也不见,还对月梅说,他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嫂子和军军,看护好铁路。说得月梅哽哽咽咽哭了大半天,抹掉泪花,更加悉心照料铁建峰。铁建峰夜里起来巡道,月梅怕夜气湿,寒气重,每天都往铁建峰的军用水壶里装上二三两酒,要铁建峰夜里巡道时喝上两口,驱驱寒气。
铁建峰和月梅娘儿俩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只是不在一个屋里睡觉。三间屋,铁建峰一个人住西头一间,月梅娘儿俩住东边两间。后来,月梅用柴笆子在东边两间屋中间隔了个里外间,里间放了两张床,月梅和军军一人一张,外间就成了客厅,早早晚晚有人走过这里,也好进屋说个话喝个茶。两人相处时间长了,铁建峰对月梅慢慢有了爱慕之意,无奈,隔着老排长马志勇这层纸。他有时又怨恨自己,老排长把命都留给我了,我怎能娶他的媳妇当老婆呢?如果娶了月梅,就对不起救命恩人老排长了!他只好把对月梅的爱,深深埋藏在心底。月梅越是无微不至的照料他,他对月梅的爱越是强烈,不知道有多少次,夜里巡道回来后,他悄悄来到老排长坟前,为老排长点上一支烟,插在坟前,想跟老排长说说心里话,捅破这层纸,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默默地蹲上半天才回去。
月梅是个细心的女人,在感觉铁建峰对自己疼爱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爱上了铁建峰。可她觉得自己是个结过婚有了孩子的女人……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月梅掩住了升腾起来的爱的火苗,用一颗母爱之心关怀着这个男人。只要铁建峰夜里出去巡道,不论夜深夜浅,她总是睡不着,总是支愣着耳朵倾听他回家的脚步声。柴门一响,她会立马披衣起床,问一声饿不饿,说一声冷不冷,然后把做好的一碗面,或一碗蛋汤,在炉火上热一热,再温上一杯酒,让他吃饱喝好再睡。月梅渐渐养成了夜里等待铁建峰巡道归来的习惯,只要铁建峰不回来,她就睡不踏实。铁建峰巡道回来,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也希望第一眼看到月梅的身影。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这天中午,铁建峰巡道回来,见院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人在院里说话,走进篱笆小院一看,原来是月梅的哥哥陈三思和月梅的公公老马头来了。月梅见铁建峰回来了,叫他陪哥哥和公公说话,自已赶忙去做饭。
铁建峰放下工具包和手锤,洗洗手,赶紧为陈三思和老马头续上茶水,然后掏出烟来,给两个人一人递上一支,又为两个人点上火,这才坐下来听陈三思说话。陈三思的话还没说完,铁建峰就知道陈三思和老马头的来意了,他们想把月梅和军军接回三水湾去,心里“扑得”一下,像掉进了冰窟隆,失落感不禁油然而生,心里苦叽叽的,半晌没有说话。
陈三思看了一眼老马头,端起杯子喝口水,说:“建峰,我和军军的爷爷商量好了,想把月梅和军军接回去。”
铁建峰还在想着月梅和军军要被带走的事,两眼愣愣地望着陈三思,陈三思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建峰,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铁建峰蓦然回过神来,说:“我给老排长说要照顾月梅嫂子和军军一辈子的。”
“你跟月梅又不结婚,也不成家,像这样住在一块儿成什么?我脊梁骨都快给村里人戳断了,知道不?”
“三思哥,等铁路跑火车那天,我会跟月梅结婚成家的。”
“哎哟我的个娘,笑死我了,你这条铁路哪天跑火车?”
“我相信,这条铁路一定会跑火车的。”
陈三思听铁建峰说得那么坚定,看了看军军的爷爷老马头,说:“大叔,这人是不是有点梅登了。”
铁建峰“扑通”一声跪下来,对老马头说:“我的命是老排长给的,你就是我的亲爹,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又对陈三思说,“三思哥,你放心,我不光要把月梅照顾好,还要把军军当自己的儿子养好。”
依偎在老马头怀里的军军说:“爷爷,舅舅,铁叔对我可好了。”
老马头慈祥地摸了摸了军军的头,而后转过脸去搌了一下眼。
铁建峰巡道没有回来时,陈三思和老马头已经跟月梅说过了,月梅不愿意走,现在铁建峰也这样说,两个人也没啥话好说了。半晌,老马头说:“建峰,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想把军军接回去过几天。”
陈三思接着说:“过段时间,我再给送过来。”
听军军的爷爷和舅舅这么一说,铁建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响快地答应了。
吃过饭,铁建峰带着老马头和陈三思不光看了铁路,还来到屋后,看了马志勇的坟,见坟堆上没有荒草,这才回三水湾去了。
等陈三思的手扶拖拉机走远了,铁建峰看了一眼月梅,说:“我刚才说的话你不介意吧?”
“你说的什么话,我没听到?”
“我说,我说……”铁建峰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自己当时为啥会那样说。
“你刚才说了啥话,快说。”月梅的脸也红了,他想听铁建峰说出她想听的话。
“我说,我说,等这条铁路跑火车时就娶你做媳妇。”
月梅心里一凉,这条铁路啥时候跑火车呀?心里一阵酸楚,但还是把自己的手温柔地放在了铁建峰的大手里。
铁建峰一下子把月梅的手握得紧紧的,久久没有松开。
这天夜里十点多钟下了一阵子雨,雨不大,滴滴拉拉下了一个多小时就停了。刚过十二点,铁建峰起来去巡道,拉开栅栏门时,听月梅在身后说:“建峰,喝碗姜汤再去吧。”
铁建峰答应了一声,放下工具包和手锤,走进客厅,月梅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递到他手上,他接过姜汤,呼呼啦啦喝了下去。
月梅见铁建峰喝得热乎,说:“建峰,雨后潮气大,要不明早再去巡吧?”
铁建峰说:“我怕夜里有人瞅空子偷器材。”又说,“别等我了,你睡觉吧。”
铁建峰背上工具包,提着手锤,走上铁路,回头看看,见月梅还站在房门的灯光里望着他,月梅朝他喊道:“建峰,注意安全呀。”月梅的话湿漉漉地滚过铁建峰的心头。几年来,月梅总是这样在身后叮咛他。他响快地答应了一声,而后,踏着枕木巡道去了。
铁建峰伸手去衣兜里掏烟,竟掏出来一张纸条。谁放的纸条?他从工具包里拿出手电,揿亮一看,见纸条上写着一行字:铁叔,我想让你当爸爸!落款是军军。铁建峰一愣,军军不在家呀,再说军军还没上学,不会写字……他断定,这是月梅把着军军手写的,而且是早就写好了的……心里蓦然滚过一阵热浪,默默地说,等铁路跑火车了,我一定给军军当个好爸爸。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铁建峰突然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小雨过后天晴了,天上星光闪烁,下弦月也升起来了,月光一片明晃晃。
铁建峰从大青山巡道回来已是凌晨两点多钟,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方有铁器的撞击声。他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钢轨上听听,铁器撞击声愈加清晰,他断定有人偷器材,一步两个枕木,大步向前飞奔而去。雨后的夜是那样的寂静,铁器撞击声越来越响,铁建峰的脚步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铁建峰在月光下看见不远处铁路上晃动着两个人影,还听到“吭哧吭哧”的发力声,他一边大喊“住手”,一边陡然揿亮手电。同时,他用手锤连续敲击钢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雨后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两个窃贼听到有人喊,还有人敲钢轨,知道铁建峰来了,慌忙跳下铁路,窜进一片半人高的玉米地里……
铁建峰仔细察看现场,看见钢轨连接处的道夹板被人撬了,镙栓也被拧下来了。他从工具包里掏出搬手,用劲把镙栓重新拧紧。之后,看了看轨道压板,见轨道压板的镙栓也松动了,又把轨道压板的镙栓重新拧紧。他打着电筒,前前后后仔细查看,发现少了十三根道钉,还有一根窃贼没来得及拿走的道钉掉在枕木上。铁建峰心想,今夜要不出来巡道,这道夹板、轨道压板,还有道钉,不知要被人偷去多少。他望望东天,见启明星升起来了,天快亮了。他掏出军用水壶,喝了两口酒,一边巡道一边朝铁路工区走去。
铁建峰来到铁路工区时,工区刚上班,吕工长一见铁建峰,吃惊地问道:“一大早有事?”
“今夜要不巡道,铁路就给小贼扒了。”说完,铁建峰把夜里巡道发现有人撬道夹板和轨道压板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连道钉都想撬去卖废铁,我来买十二根道钉。”
“建峰,我还是那话,那条支路又不跑火车,少几根道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不行,我是看铁路的,铁路上的扣件一样不能少,连一根道钉也不能少。”
“建峰,我真服了你了,一条不跑火车的废支路,你看你多用心。”吕工长没有让铁建峰掏钱买道钉,“我这里还有一堆换枕木时换下来的狗头钉,你拿去用吧。”然后带着铁建峰来到仓库里,指了指地上的一堆道钉,“自己挑吧。”
吕工长又找来个编织袋,铁建峰装了道钉,连忙赶回去,重新钉好道钉,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了,还在篱笆墙外,他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很很地抽了一下鼻子。
两个月后,陈三思果然开着手扶拖拉机把军军送回来了。
雨季到了,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雨,到第三天夜里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铁建峰怕有人偷器材,觉也睡不踏实,爬起来,背上工具包,穿上雨衣,扛着铁锨,在门前听听月梅和军军都睡熟了,这才走进风雨交加的夜里去巡道。
铁建峰走了一个多小时,月梅被一串响雷突然惊醒,连忙爬起来,开开屋门,一阵斜风带着豆大的雨点急促地窜进屋来,她连忙关上门,对着山墙喊:“建峰,建峰!”
没有听见铁建峰的回答,月梅知道铁建峰去巡道了。这么大的雨,她放心不下铁建峰一个人去巡道,穿好雨衣要去找铁建峰。这时,军军也醒了,见妈妈穿着雨衣要出去,连忙跳下床,找块塑料布披在身上,也跟妈妈一起去找铁建峰。
夜漆黑漆黑的,狂风猛烈地摇晃着护路树,大雨如注。
“建峰——”月梅嘴里灌了一口水。
“铁叔——”军军嘴里灌了一口水。
冰冷的雨鞭和被风折断的树枝抽打着月梅和军军的脸。
月梅和军军边走边喊,雨打得娘儿俩张不开嘴,风呛得娘儿俩喊不出声,“建峰——”,“铁叔——”,茫茫雨夜里,分不清哪是风声,哪是雨声,哪是雷声,哪是喊声。
月梅和军军沿铁路朝大青山方向找,当他们来到磨山脚下的弯道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一路没有看见铁建峰,月梅心里十分着急,紧着朝前走,忽然看见前边铁路上有一大堆碎石土,连声叫着“滑坡了,滑坡了”,带着军军赶紧往前跑,看见铁建峰的手电筒扔在不远处的路肩上,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建峰,建峰——”在朦胧的天光里,她看见碎石堆里有一只手摇了摇,便和军军一起拼命地扒,终于扒出了奄奄一息的铁建峰……
铁建峰住了一个多月院,月梅白天黑夜守在病床前,跑前跑后取药换瓶,端屎端尿,做饭喂饭,困了累了,就趴在病床边睡一会儿……
一晃,又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终于传来国家要修建沿海铁路的消息。得知这条废弃多年的铁路支线,就规划在新开发的沿海铁路线上时,铁建峰当天就带着月梅到坟上告诉了老排长:“老排长,我们的铁路要跑火车了!”
这年春四月,沿海铁路大青山隧道重新开工建设了。
一天早晨,铁建峰吃过饭正要去巡道,接到大学毕业在铁路上工作的军军的电话,说沿海铁路大青山隧道开工建设了,这是大喜事,要带着媳妇和孩子一起过来庆贺,他激动地连声说好。军军孩子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叫马铁路。
铁建峰巡道回来,军军和媳妇、儿子早来了,吃过饭,铁建峰带着月梅和军军一家人来到路肩上,指着铁路说:“我说的没错吧,这条铁路,迟早有一天会跑火车的。”
月梅的孙子马铁路,像军军小时候一样,一会儿走在这条钢轨上,一会儿走在那条钢轨上,高兴地喊着:“噢——噢——要跑火车喽,要跑火车喽——”
月梅拉了一下铁建峰的胳膊,红着脸说:“你说过的话忘了吗?”
铁建峰猛然醒悟过来,一手拉着月梅,一手拉着军军,说:“没有忘,我要娶你当媳妇,我要给军军当爸爸!”
军军当即改口说:“铁老爸,这条铁路要跑火车了,你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铁建峰看看月梅,看看军军和军军的媳妇,把铁路也喊过来,说:“来,我们一家人,给铁路敬个礼!”
一家人正要给铁路敬礼,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和喊声,铁建峰转脸一看,一辆小轿车在篱笆墙外停下来,月梅哥哥陈三思从车上下来,一边喊着一边朝他们招手。铁建峰连忙迎过去,军军也喊着舅舅跑了过去,亲热地拉着陈三思的手。陈三思指着开车人对铁建峰说:“这是三水湾村党支部书记钱涌泉。听说我们要来,非要开轿车送我们来,你要当我们三水湾的女婿了,他说你给三水湾人脸上挣了光,非要来给你们当证婚人。”然后,和军军一起将老马头搀下车来。
铁建峰见老马头也来了,连忙搀着老马头的胳膊,响响快快亲热地喊了一声“爸”,老马头响快地答应了一声。
大家齐声说好!
几个人正说着话,又听“嘀嘀嘀”汽车喇叭响,一看,原来是三水湾村老苗支书开着面包车来了,跟车一块儿来的还有于村长、吕会计、大盘子,不光带来了黑龙潭水库养的鱼和虾,带来了野鸡野兔,还带来了两盘一万头的鞭炮。
老苗支书说:“我这车哪能跑过钱支书的轿车,也不等等我。”
大家一齐大笑起来。
陈三思说:“我跟马叔商量过了,把酒菜都带来了,今天就把你俩的婚事办了。”
铁建峰说:“你们知道了?”
陈三思说:“自打国家有了修建沿海铁路计划后,我们就天天看电视,听广播,今天盼,明天盼,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铁建峰把军军拉到一边,说:“你去望龙村把老刘支书、老陈村长,还有新支书和新村长一起请来,我去工区把老吕工长请来,这些年,他们对我、对这条铁路都给了不少帮助。”
半下午的时候,人到齐了,篱笆小院里饭菜飘香,鞭炮齐鸣,一院子欢乐。
喝完酒,吃完饭,所有人都跟着铁建峰来到铁路边,在路肩上站成一排,在铁建峰的带领下,庄重地向铁路敬了一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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