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架喷气式飞机在蓝天上留下了一条白狐狸的尾巴。高远仰着头脖子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儿童时的事。城里邮局送信的三叔来了,爷爷让他拿着竹筐去瓜地摘瓜。他跑到瓜地的时候,恰巧看见一架飞机正从天上飞过起劲地拉着白线。他仰头傻呆呆地看着,累了就躺在瓜地里看。那白线渐渐变宽,东扭西歪的有点像妈妈擀的宽心面。爷爷等了很久见他没有回来,就追到瓜地里。看见他矇着眼躺在地里睡懒觉,爷爷脱下布鞋就打。他跳起来边跑边指着天空说,爷爷,你看飞机拉面条呢。爷爷果然不追了,抬头用手搭着凉棚,看了一会骂道,看它有屁用,当吃当喝,那都是城里人闲的,造出那鳖玩艺,吃完了白米白面就满天拉白屎。他见爷爷不追了,捂着屁股站在那儿想想,城里人活得太有意思了吃完白米白面就上天,真馋人。高远感叹自己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心里那种童趣般的满足感,会莫名其妙地让他兴奋一阵子。
他说你看你看,转头才发现他老婆何丽压根就没在身旁。他有些失望,想起她并没有来接他,就站在那儿发愣,忽然想起两年前何丽还来飞机场接他,她走得满身是汗,娇媚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心里的甜,现在还能品尝到。他心里有些酸楚。
高远从常务副总职位下来后,他的职位让给了他的远房侄女婿卫忠。卫忠推销白酒的能力是他一手带大的。卫忠的朋友布满江湖,关系网真正是硬,尤其是四川开酒厂的圈内朋友最多。所以爷俩一唱一和,上演了好多节目。高远入行时二十几岁,靠的是一手勾兑白酒的功夫闯到今天这个位子,他是国家一级品酒师。如今公司里人才辈出,他退居二线,就抱病在家。卫忠给他联系了不少的勾兑酒业务。一吨酒几十元,老官价。老高常飞往宜宾等地方,可谓天马行空神仙过的日子。
这次从宜宾回来,妻子虽然没来接他,他还是给她打了电话,说下飞机就不到家了,让她在下午四点半到飞龙大酒店,参加他同学李红夫妻的三十年珍珠婚庆。他还得意地告诉她,从宜宾给她带了块鸡血石心坠。
晚宴上何丽戴着那块殷红如血的鸡血石着实显眼,夺了主人的光彩。同桌上的人都喜欢地从何丽脖子上摘下它,拿在手里传看把玩着。庆珍珠婚,可是老公却因为公司有事没来,本来让李红心犯堵,所以见大家摆弄这块东西就更觉扎眼,她拿在手里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突然尖叫一声说,老高,你这是给谁买的?高远正喝得高兴,笑呵呵地说,当然是我老婆了,还有谁能配得上戴它呢?李红啧啧着嘴说,你们看看,这石头后面的三个字母是GLX,应该是HL呀。那一声尖叫让高远心里乐开了花,他竟心猿意马,情思飘荡,像一只耐不住寂寞的猴子。他笑嘻嘻看着她的脸,抢过来仔细看了吧叽嘴说,这该死的技师,我让他刻这两个字母,他却……他嘴里打着响,提着杯说,年老眼花马虎眼了,先自罚一杯。说着一扬手,把酒干了。大家哈哈笑着,转头看着何丽,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正在专心夹着一叶油菜吃。李红怕自己多嘴惹祸,忙一手端起酒杯,一手连连打着自己的脸说,都怪它胡说八道,嫂子你可别往心里去。高远拍打着李红的肩膀说,你嫂子年轻时就是一朵空谷中的幽兰,冷美人吗!大家又是一阵笑,可是何丽仍然在吃着那盆油菜,似听非听的样子。
大家喝得像醉猫似的趴在桌子。李红喝着喝着还唏沥唏沥地哭了起来。高远喝懵了,指着她傻笑,问李红为什么哭?何丽踩他一脚悄悄说,他们刚偷偷办完离婚手续,这是摆样子给要上大学的女儿看呢。高远一拍脑门说,走走走,我请客,去蒙太奇歌厅唱歌,我请客。众人跌跌撞撞,前拉后扯地出饭店了。何丽自己驾着白色本田回家了。
高远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席梦思双人床那边却空着。他忘记昨晚回来时的情景了,难道她一夜未归。他是被手机传出的一阵小鸟啁啾声惊醒的。他赤裸着身子,边接着电话边找裤头。电话是公司谭秘书打来的,她尖声尖气地说,公司有重大事件,罗总找他商议商议。他抻着脖子问什么事?那娘们浪声浪气的,遮遮掩掩,支支吾吾说了几句题外话,突然把电话撂下了。奶奶的小骚货!他嘴里虽然骂着可是心里那只猴子又跳了出来,七上八下的,让他想入非非。他走入客厅,光着身子傻愣着一会,才发现坐在沙发看书的何丽正斜着眼睛看他。她看的是一本蓝皮的书,他想一定又是心灵鸡汤什么的。她的目光沉静,带着质问的味道,像无数根仙人掌的刺,穿过来。他说罗总找我能有什么大事呢?她没理他,他踅回里间去,找到裤头穿上,一头扎进卫生间里,洗漱一番。看看手表快七点半了,把衣物拿到客厅的红木椅上,衬衫,西裤,袜子,西服一件件慢慢地穿,边穿边盯着她看。她仍然睡着了般,在看那本蓝皮的书。他的头有些晕,想不起来昨晚回来时她在床上在沙发上。难到她一夜没睡。他拿起公文包走出去。她低着头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仍在看书。听到他走来,她没有回头看他,只不过换了姿式,把头转向射进阳光的那扇窗户。
昨夜老天下了雨,空气中飘来了湿漉漉的青草的香气。他自小就喜欢闻青草的味道,尤其是雪亮的镰刀放倒一片草的时候,那清甜的气息扑息而来。他精神一振,也许是草气的作用,也许是离开家的原因。他握着方向盘有些分神,车速不太快,后面的车,着急吱哇乱叫着,他望了眼倒车镜,向外面狠狠吐了口口水。昨晚李红唱歌时问他是不是外面有情况了,他提着杯硬是把一杯红酒给她灌了下去。李红被他弄呛住了,干咳了一会,喘口气说,要不就是你老婆红杏出墙了。他发愣了问,你怎么知道?李红大笑着说,你看她那副嘴脸,好像从冷库出来的。他说她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两个人可不能同床异梦。李红生气地唱歌去了。“何日君再来,干完了这杯再不得小菜……”李红嗲声嗲气地唱着,眼睛却不时向边飘。
他感到有些虚无飘渺。肚子“咕咕”叫着,昨天大丽斯庄园红酒喝得过多,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挠着。他看到路边一家路边馄饨滩,热气腾腾的有三个人在吃,他把车停下来时,手机的鸟儿又唱了,他看了号码是谭秘书的号,他没有接,下了车,要了个大碗的,放上红辣椒油,大口吞咽着。他从来不在这路边摊吃的,怕不卫生吃了拉肚子。但是他太爱吃馄饨了,上大学时,每次回家都让妈妈上顿包馄饨下顿煮馄饨。他发达了,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可是还是放不下这口。何丽和他结婚后也和婆婆学了手包三鲜馄饨的手艺。可是如今妈妈不在人世了,而且几年没吃到何丽包的馄饨了。上次回家时他向她叨咕过,她一瞪眼睛指着窗外说,要吃馄饨那家馄饨候吃去,还有小姐服务。他至今不知道她发的哪国火,为什么发火。裤兜的那只鸟它不停在在唱,馄饨很烫,他大口地吞咽,连汤都喝光了。两腮和舌头烫坏了火辣辣地疼,他眼睛眼泪都出来了,也许是烫的,也许是想到了他妈妈,他急忙上车快速地开着。
二
自从女儿去上海交大上学之后,家里除了墙上的挂钟和那只叫花儿鹦鹉,就再也没有说话的了。两个人在家里和一个人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呢?那只鹦鹉天天饶舌,天天嗑着瓜籽说着“讨厌”。它是他从宜宾带回来的,他管它叫天使,可是它不理他,连句讨厌也不说;她叫它花儿,它就向她吐着瓜子皮,说讨厌,不会理你的。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打开窗户,把鸟笼子放在窗台上打开。它飞了出去,绕了两圈,又飞了回来,她急关上窗户。它落在窗台外,久久不肯离去。她看它圆圆的眼睛瞪着她,一言不发。她转过身去,找了本《婚姻与家庭》看。她看累了伸伸懒腰,回头看它已经飞走了。可是黄昏临近的时候,它又飞了回来。想这只鸟,也耐不了黄昏的寂寞。她动了恻隐之心,开开窗户,想放它进来。可是它机械地颤动脖子,嘀咕句什么就振翅飞走了。她站在窗前呆呆望着它从视线中消失,竟哭了起来。
他们之间结婚之初就很少说话,或者他说她在听,她连插嘴的爱好都没有。那时他还是个小小的调酒员。她是名中学语文教师。他们就这样相处惯了,他说,她在报纸上发的小豆腐块,他看不懂;真是天大笑话,大学虽然是学生化专业的,但也不至于吧。她对他有些疑惑,于是她写什么都不让他看,后来尽管他突然又说喜欢读读她的稿子,喜欢看她读书的背影,他中学时自学过几天素描,他就用油笔偷偷地画她的身体线条。而且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画,简直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他说她是他生活之湖中的一支荷,她也不为所动。
自从女儿上学走了之后,不,自从他总是马不停蹄地出差后,他们之间那种飘着玫瑰香味的宁静也消失了。她感觉到一条深不可测的河谷翻腾着浊浪横亘在他们中间。不知道是从哪天起,他身上的一切给她带来奇怪的陌生感。发型,外衣,内衣,以及他身体她最熟知的器官,还有他的气息和体味。还有他说话的语调,吐字,抑扬顿锉。五十多岁的人了,惜命。他满脑袋白花花的头发,从来不染,怕得什么脑癌。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脑袋已经是乌黑乌黑的。她从没有问过,他是在哪儿染的,用的什么牌子染剂。
三
高远坐在办公室,兴奋地看着窗外,一支红嘴雀在梧桐树欢快地鸣唱。他发现家里的红嘴雀和宜宾的没什么两样,都是自由自在地欢唱着。他为过早地结束无拒无束的生活稍稍有点遗憾,或者伤感。早晨他刚到公司,老总就噼里拍啦把他一顿批,就在他快要掉出眼泪的时候,老总却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因卫忠在任西南片销售经理期间,因私自截留货款780万元,挪作炒股,已交检察机关,公司已经决定免去卫忠常务经理职务,由高远接任。罗总话锋一转对高远多年的日常管理工作给予了肯定,希望他再接再励。他也在会上表了态,决心拿出科学的管理方法,让公司管理工作,焕然一新。会议散了,老总又留下他,特殊地嘱咐几句。
他回到办公室,望着雾气刚刚散去的天空,内心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摆动。他对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已厌烦,现在更习惯于今天河东明天河西的流浪生活。他好像是从蜜罐子长大的孩子,对生活的富足感觉到油腻了,喜欢挑战性生活的新鲜感。何丽前些年在一家中学教中文,偶尔在同事的唆使下私下里开开辅习班,赚些外快。何丽从不把钱当回事,工资随便扔在抽屉里,收取的补课费,也一分不少地放在书柜里。有时想耍些小心眼的高远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工资卡扔给她,可是她却懒得看一眼。高远经常会在室内假装到处找卡,嚷嚷着是何丽把卡当垃圾扫出去。渐渐的他的卡真的就不见了。何丽也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后来高远装不下去了,就每月拿出一定数目的钱给女儿寄去,何丽就更少问津了。她就是这样安静的女人,宽容,心比大海,聪慧,什么事都不上心,却都在心里。她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有一次,他匆忙地赶飞机出门时连招呼也没有打,她在洗漱间洗头,喊住了他,告诉他一是钱好像没有带够,因为他昨天给孩子汇款了,抽屉里,她事先支出来两千元在那里,二是他身份证,没有带,昨天给他洗衣服时掏出来放书柜里。他张着嘴愣了半天,没有说什么拿了钱和身份证,忐忑地走了。从那以后他心里打个结,她越不动声色,他越感到窒息。仿佛墙壁纸上牡丹花和蝴蝶的图案后面都藏着一双双眼睛。
四
她是从唐诗宋词走出来的女人。当年在大学时,整个寝室的哥几个都这么认为的。他们不是一个系的,是在校五四青年节歌咏比赛时认识的,其中就有高远一个。他从没有给她买过玫瑰花,而是打点她同寝室的一个叫小不点的四川妹子,给她买得小玩艺中得到何丽信息的,何丽喜欢读哲学的书,于是他给她买《黑格尔哲学》。渐渐地她在图书馆学习,他勤快地给她买饭。她如一枝静静的荷,在一大群女孩子的大学校园中,他就是喜欢她的这片宁静。他们喜欢用眼睛沟通,用眼神说话。他们很快堕入了爱河。在校园的早晨,他喜欢运动,打打蓝球,跑跑步。她则是一个人一本书,在校园的角落,或一条草地的小径上。后来他不打蓝球了,而是一心跑步,天天围着她跑,他跑在前面回眸一笑,她看一页书,读几句文字,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也笑了。
结婚这么多年他试图改变她,市文化宫有个业余合唱团,他的老同学在那儿任团长,他拉着她去了。结果她去了几天就委屈地回来了。他嘻嘻问她有人耍流氓了吗?她竟笑了,说,太吵,每个都和孩子似的,让人看了就心烦。他买了两套李宁牌运动服,一套是橘红的女装,给她,另一套是海蓝色的男装,自己穿。那套服装她只穿过一次,还是陪着他上街时穿的,之后就叠起来放在柜子里。同学聚会他是秘书长,大家都带着家属。吃完饭了在大酒店放歌曲跳舞。她只和别人跳了一曲,就匆匆跑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领她出去过,从此他再也没有劝她。家里买了两台电视,一台39英寸TCL放在客厅,她守着看动物世界或者戏剧节目,他则在里间守着那台25英寸老索尼看NBA球赛。
两个人闷在家,渐渐话语少了。原来好似闷在糖罐子里,现在变成泥潭了,都陷在那里一动不动。平时谁都懒得看对方一眼。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都想安分在家里。他渐渐地想方设法找机会出差。有各种交流会议他会抢着去。会议开到十多天了,很多人归心似箭,可是他根本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会给宾馆前台的服务员扔上一百二百的,让人家把住宿的发票时间多开上七天八天。他会借机会东走走西看,吸吸新鲜空气。也许他觉得和自己的天生好运动有关,他每天躺在床上,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异乡的床上,他都会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新鲜想法。
六
每年他们都喜欢旅游,到处走一走。那年他们坐飞机去了云南昆明。他说他的老同学景宾在西双版纳举办了个旅游节,他们可以做嘉宾,而且还有丰厚的奖品。对于什么时装展旅游节,她没有什么兴趣,但是自然保护区的野象谷、神秘广阔的热带雨林、美丽热情的傣族少女、蜿蜒壮阔的澜沧江、悠久的历史和动人的传说,西双版纳,这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他们到了景洪已是下午二点多,一辆白色本田车,把他们接到了金地大酒店。他们刚休息,有人给高远打手机,他走出去说了一会,就回来了。他说昆明一位开酒厂的老板和他的同学景宾是朋友,想邀请他去昆明调几十吨酒。不一会,上来了五个人其中那个秃头的是高远的同学,有胳腮胡子高个子就是开酒厂的,他们谈话时,何丽有意地躲了出去,何丽只听到那个秃头说,大哥在四川宜宾还有个大酒厂。来的人中还有一位说四川话的女人好像和高远很熟的样子。第二天是景洪泼水节,早早地秃头来车接他们。何丽说那都是年轻人的热闹,就推脱没有去。高远也说那就在附近转一转吧。他走了,她睡不着,看看表,才早上六点多,酒店的客大多还没有起来。她从旅行袋里掏出本《菜根谭》,胡乱翻了一会,起得太早,困意就上来了。好像泼水节开幕式提前了,是在早上六点,她看看表六点半多了心慌了,急忙下楼去找他家老高。出了酒店院子才发现一群上身穿着对襟淡红花青绿花,下身穿着大红花筒裙的傣族姑娘正在大街上,围着秃头跳舞。她就是没有发现老高,一阵锣鼓响之后,大街上扬起了水盆。一群妇女正追着赤身裸体的老高往身上泼水。何丽奋力地跑过去,可是却被水流泼了回来。她气急了大喊着,听到有人敲门,她醒了,是做梦,她急出了一身冷汗。是真的有人敲门,她打开门是一个白净净的男服务声,说是给高夫人送早餐。她说声,麻烦了。那服务生没吭声。她问他今天的泼水节在哪开?他愣愣地看看她说,各个景区都有。她默默接过送餐的小推车待他走了关上门慢慢吃着,想这景洪这么大怎么找得到呢。吃过了了两个小包子,喝了一小碗皮蛋粥,梳洗过后,她慢慢地踱步,出了酒店。大街上人们花枝招展,男孩子挎着腰刀,女孩子挎着竹蓝,欢歌笑语,在大街上穿行。她看到人们提着盆子和水桶互相泼着,她急忙闪在一家商店的屋里,悄悄地看着。看到男人们脸上笑开了花,被浇得和落汤鸡似的,女人们则身体轮廓尽显,凹凸有致地展示在人们面前。她悄悄地回到了酒店,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电视尽是抗日神剧,她百无聊赖地度过一天。他是在深夜回来的。她没有睡。他说今天好累,他给她看了今天泼水节的场面。那是在一家公园。男男女女被泼的好像没有穿衣服。她看到了秃头被几个女孩子追到一个角落,他蹲在一棵悬铃木树下,被三个女人按着将一桶水浇到头上。高远兴奋地说,人年老温就是个战士,被他公司的员工整盅了。她躺在沙发的迷糊地睡了,他坐她身边,看了一夜的电视,也不是固定在哪个台而是不断地拨台。他喝着摩尔多庄园的红酒,他隔半个小时就看一眼手机中的视频,后来他每隔十几分钟,看一眼。他抱着手机睡了。第二天他起来的很晚,睡到十点的时候,他又被接走了。他说风景区有个人工猎场,他们去打打鸭子和野鸡。他问她有兴趣吗?她摇摇头,他转身就走了。
又把她孤零零地扔在酒店,她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就一个人走出去到处闲逛。她也弄不清街道的名,反正就是在人流中随便穿行着,她想找不酒店时就打的回来。她正随意走着,忽然有两个身海蓝裙装,斜挎红色佩带的女孩子,在一家酒店门口散发卖酒传单,她们身后是三层大红色酒箱子。她们在促销一种叫龙宾大曲的酒,二十元一瓶,买两瓶就可以到酒店内抽奖。小姑娘紧盯着她眼睛宣传着,总计五等奖,一等奖是空调,中奖率,百分之六十。她想反正高远喜欢喝这种四川酒,她就买了两瓶,抽了一张107号的签,就和一群人溜达进了抽奖现场。能容纳百十来人的酒店大堂,坐满了人,最前面一块长长T型台,十多个穿着三点式的女模特们如梭穿。听到亮丽的男主持人高声喊道,下面请龙之龙酒业公司宜宾分公司总工高远先生,副总经理郭霞女士抽二等奖。她浑身一震,以为听错了。正思考间一群泳衣泳裤的少女们,簇拥着西装革履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的高远和穿着白色轻纱外披内穿大紫牡丹裙子那个四川女人出场了。他一脸严肃地挎着两边模特的胳臂,那份春风得意劲,真是说不出来。看着他的脸着实年轻了许多,他站在台上不知讲了什么话,她全没有听进去,他弯腰抽完奖,又主动地挎上两边女孩子的胳臂,慢慢退到后台。她知道自己中午没有吃东西,但是还是觉得胃特别涨,她只想吐。慢慢她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出门口,一阵凉风吹过,胸口好了一些。门口四处张望的两个女孩子异样地看着她,她机械地走着,耳朵忽然之间听不到街道上的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回去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回来了,唤醒她,是秃头请他们到楼下餐厅吃饭。她随着他下去了。人不是很多,只有他们三个人还有那天早上来的那几个包括那个四川女人。饭桌上他们有时说方言,她也听不懂,她只问他,打猎都打着什么了?高远点点向秃头笑了说,大丰收。秃头说,嫂子,桌的鸡鸭野猪肉,都是高大哥用猎枪打的。桌上的人一阵欢笑。她笑了破例喝三杯红酒。后发生的事情她就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他扶他回去后,他又走了。也可能酒场没有散。
她没有和他去宜宾。她自己订了飞机票飞了回去。等到他到四川时她到家了。他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之后,她也没有给他打。
七、
泼水节后,高远常常陷入某种不断可名状之中,不能自拔。当那盆清澈的水泼向那个女人的时候,一声尖叫,让他身体所有的器官,全部澎涨。心脏跳了出来,血液在血管中呼啸着奔腾。自己的毛发在噼里啪啦燃烧。眼睛深入她的血液里,在狂疯地探寻。他以为让雷电击垮了自己的身体,但是晌晴的天,万里无云。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身上藏着的那只猴子,让他像永动机一样不停地运转。那一声尖叫,刺破了岁月沉甸甸的包袱,让他像凤凰涅槃一样得到新生。他有时为自己心中那点小冲动和越格感到羞愧。就在他做为嘉宾颁奖那天,他不慎踩了左手边女孩子的脚,她发出更为高声的尖叫。他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那只猴子。那种叫声是喜悦的,她看着他的脸,坏坏笑着大叫着。他彻底被雷电击中了。有半天的时候,他半边身体走路不是特别灵便。大家以为他要中风,特意找来医生量了血压。虚惊一场。他在宜宾喜欢站在扶着栏杆,看远山的青黛,长水流连。但是他更是喜欢看那架拉着白线的飞机在天上翱翔,他恍如自己是那架银鹰上的飞行员。
他喜欢放风筝,无论是在宜宾还是在家里,但是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坏想,每当风筝飞很高很高,在蓝天只是一个尾巴在摇摆时,他就突然有了掏出水果刀,割断风筝线,看着它,失望地飞向天边。
有那么一刻,他坐在办公室会发呆,心里在竟想着远方的往事,或者正在发生的那些。也可能和宜宾有关,也可能无关。眼前的工作如麻,他的心也如麻,很多工作虽然是轻车熟路,但是他却有些心不焉。天天窝在这十五平方米的水泥房子里,让他觉得是窝在树洞里的熊。有时他会坐在那里发呆一阵子,沏好的毛尖凉了再添水,没有喝一口,可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窗如上一转圈迷路的蚂蚁身上。窗外楼下的红蔷薇开得火焰一般红。西面天空上,两道宽宽的条状云斜挂着,飞机却不见了踪影。
罗总调走了,到省会总公司任副总。这边的工作暂时由他代里。他好像抓住了稻草或者一叶浮萍。他认为自己的生命达到了颠峰程度。他参加了市里自行车协会买好了行头,什么海蓝色头盔,硅胶加厚内裤、防震手套,他把自己打扮成色彩斑澜的大花兔子,花五千多元买了一辆捷安特赛车,两耳生风地骑在一群青年男女中间。协会有六七十人。领头的是三十二岁女人文梅,是市文联副主席。大家都知道文联是个清水衙门,所以协会有什么活动都是AA 制。自从老高来了之后,一些小的费用,文会长圈内的人吃饭就有着了。会里的人都管高远称为大哥。这个大哥不是那个大哥,而是有点江湖味道的大哥大的意思。
慢慢的高远觉得公司和协会都太忙,回家心有余而时间不足。所以他就住上了大宾馆或者办公室。他的抽屉里,忽然多了些花花绿绿的瓶子,什么脑白金,生命一口,无限极,鹿心血,鹿茸片。他感觉到四肢百骸充满激昂雄进的因子,他的血液在血管中咆哮。他觉得可乐,自己好像美国大片中的那具绿巨人。
何丽从来没有给他打电话问候,他也忘记问候她,好像他们居住在遥远两个城市的陌生人。
有一天他回来了,找到何丽谈他们离婚的事。她很平静放下书本就和他走了,那是个晴朗的上午,天空出奇的蓝,天空有一架飞机在拉着白线,但不知为什么,街道却出奇地那么静,也像就是为他们两个准备的仪式。他从民政局婚姻管理中心出来,她请他吃饭,他却答应了。她请他到馄饨侯家去。两个人说着话,一些不相干的话,每人吃了一大碗,之后她付账。他们拉着手出门,然后沿着中午白亮亮的大街各奔东西。
八、
时间水一样哗哗地流着,高远的生活像激流中的飞跃的鱼儿,不断有浪花的刺激。他有如年轻人的奔放,在自行车赛车协会中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就在有天端午节骑五十里的早练中,他被沿途的黄花和马兰花感染了,振臂高呼自行车王国万岁时,他鼻子突然流血了。队友们纷纷从车子上下来帮他止血。有的人开玩笑说,高大哥,是不是你补大发了。他刚要开玩笑,他的手机响了。他把纸捻插入鼻孔,接手机,是谭秘书嗲声嗲气的电话,高总,省公司办公室电话,上午九点咱这新来的老总到任,让你组织一下欢迎议式。他看看表,今天是周六,已经是早七点了,得必马上往回骑。他和同周围的几个骑车的兄弟解释了一下,就撒腿往回骑。几个和他好的哥们也只好陪着他往回骑。骑珐半路上他口渴,停下喝了口水,刚要上车子,手机又啁啾啁啾地响了。他接了,是个女人,他说,小郭,你有事。她说她领着孩子刚不飞机,混不下去找你来了。他看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到手机上有两个红头绿翅膀的小妖精在跳舞,他显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是怪事毕竟出现了,他怕脸扭曲着让周围的人看。可是他们把脸探过来扔时候,他竟发现他昔日的自行车队友,全是妖精,因为他血红的大嘴,正张向他。他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何丽到了医院时高远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他不知为什么得了脑出血。好在不是重位置。守在门口的还有那个她在景洪看着的那个姓郭的女人。她内心感激着,真是朋友啊,有难急相助。
手术很成功,好在不是很重要的位置,是大脑的颞叶区。他出院了也不能走,像猴子一样,蹲在轮椅上,一声声尖叫着。何丽把他推到人民公园的树下,只是守护着他别让狗呀咬着他,野猫挠着他,淘气的孩子打着他。她蔷薇树下正读着一本心灵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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