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插在裤袋里,来到围墙边,焦宇停下了脚步。左后边是行道,绿化丛中的路灯还亮着;左前方是一丛墨绿的斑竹,斜出一大块阴暗。夏日的体育课,丛中不时会冒出三五个躲阴的学生。右边是新盖的食堂大楼,靠近他站的地方,土还是松软的。
围墙下并没有一块或多块顽石,更没有石块叠加在一起用来增加高度的痕迹。墙根散落着一些尘土、杂草,玻璃碎片。围墙也无特别之处,刷白的墙体,顶部两边披开斜伸,凌乱地插着碎玻璃,玻璃都安静地立着。焦宇的眼睛扫视着,终于发现倒在墙面上的两三块玻璃碎片。
也许张大航就是从这里翻过去的。
焦宇踮起脚尖伸手拿下一块玻璃片。玻璃片冰凉冰凉的,他翻来覆去看了看,似乎想看出一个确认的答案。
围墙比自己只高一点点,伸手一掰,手就可以捞住整个墙顶,并借势上去。焦宇伸手试了试,欠点,不过张大航可是十七岁风华之年,个子又高,跃动一下应该不是难事。焦宇看了看身后,如果自己翻墙而过,身后的竹林是很好的屏障。平时看竹林,是校园一景,此刻茂密的斑竹却成为张大航事故的帮凶。
焦宇把视线从围墙上射向更远处。围墙外的城市灰蒙蒙一片,楼宇和天空静得可怕。在这个小城,每天早起的只有两种人,师生与家长,环卫工与运菜农。清早把自己送进校门,一堵围墙,客观上起了把自己和外界隔开的作用。围墙围起了一块地盘,也围起了一份责任。墙里墙外,虽只有墙体的距离,如果想合并,必须绕百倍千倍万倍的路线,才能抵达。很多距离感都是围墙造成的,把围墙拆开,世界的距离一下子消失了。就像监狱,一道道围墙,高深莫测,一道道门槛,让人心生敬畏。
声音则稍好一点,墙外呼喊,焦宇,你在吗?墙里可以答应,我是焦宇,我在。
平时活得好好的张大航,也可以这样跟外面联络。
焦宇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鞋与混凝土摩擦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是穿着制服裤腰里别着对讲机的保安。学校里很多设备如教学硬件、老师的办公条件,都很简陋,但保安却很入流,跟上了社会节奏。保安也停止了往这边走的脚步。焦宇想,张大航正翻墙的时候,你要是巡视到了这里,大喝一声,他说不定就掉落下来,顶多摔个狗吃屎,就不会有这么大的事故发生了。
焦宇深吸了一口早晨清新的空气,似乎想吐出心里的憋屈和压抑感。见保安仍盯着他看,焦宇知趣地往回走,来到水泥路上,把视线投向灯火明亮的食堂。
又是焦宇第一个抵达食堂。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莫名烦躁,提前起床,等到出门上班,闹铃才响。
焦宇坐下喝热稀饭的时候,窗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平时来得早的几个人依旧聚在一起,边吃边开早餐闲聊会。
一个声音对着高中部的老师说,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啊?
高中部应答,昨天月考,本来要考两个半小时,张大航你们是知道的,在教室坐不住,老师也奈何不了他,他考一个小时就交卷了。学校规定不到放学时间是不允许出校门的,他就邀了另一个同学翻墙出去了。他是走读生,就在学校西门不远处住,他回家骑了电动车,一路咋咋呼呼奔到碧水湖去了,说是去游泳。昨天有点闷热,两人刚下去,张大航就说来个潜水,结果,那同学憋不住,早早把头探了出来,看张大航,好几分钟都没泛头影,大喊,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丁点波纹,才知道坏事了,立即爬上岸报警。警察来了也无济于事,后来花了大半天才把尸体捞上来。
学校又有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又不是门卫放出去的,他翻墙谁能看得住?
他出去后回家骑了车,家里应该拦住他。
遇到这样的学生,学校和老师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围墙多高?两米?怎么不把围墙做高一点呢?让学生无法爬过去,多保险。
围墙只是象征意义的建筑,起个提醒和警戒的作用,隔开一些可隔的人和事,太高了,容易出危险。哪个学生真憋不住了,想办法翻墙,如果太高,出了意外,单位责任更大。
围墙本来就是要阻止学生外跑的,就是协助学校管理学生的,起不到作用,不是浪费吗?
焦宇一直埋头喝粥,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男孩,就这样没了,真可惜。
焦宇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星期以前的一幕。那天中午,他提前三十分钟赶到学校,初中部的楼门刚开,学生陆续进楼,正午的阳光照在楼厅下的台阶上几个高个子学生身上,他们姿态各异,与进楼的学生迥异,一看就是高中的学生。焦宇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避开,他看不惯这样的学生,更管不了,不如避开。但是就在他偏头正准备绕过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焦老师好。
焦宇不得不抬头看,随着一个声音穿过来,那几个学生都把头转向了他。他看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正是张大航。他只得应了一句,张大航,是你呀。嗯,老师好。读高一吧,还好吗?张大航心情似乎格外好,也没有那种痞气,笑着回答,焦老师,还算好吧,您这么早就来上班了。
看到张大航壮实的身板,鼓突的胸肌,红润的脸色,焦宇忍不住说,你已经长成阳光青年了,不错,继续努力。
焦宇一边这么说,心里还是挺意外的,此时的张大航很帅气,时尚的衣服绷不住他往外冒的青春气息。没想到曾经让自己百般头疼的问题学生,见到昔日的老师,能主动打招呼,还能说出一番热情的话来。学生的可塑性真是不可低估啊。
还在想着,张大航已经带着那几个学生下了台阶,边走边跟焦宇打招呼,焦老师,再见。
焦宇规定学生每天早上六点半到教室,而他总是六点三十前出现在教室门口。
焦宇从一楼大厅拎了四瓶开水上了四楼,把水瓶放在办公室外面的窗台上,就赶紧往东头的教室去。一个学生走在他后头,看见他后立即跑起来,抢在老师前进了教室。在焦宇班上,学生都以他为临界点,进教室时老师不在,心就是安的。老师在,除了喊报告之外,还得等候老师的问询或者发落。
今天,焦宇并没有对迟到的学生甩脸子。那女生满脸通红,喘着粗气,连报告声都说了两次才说全乎,焦宇走过来,摸了摸女生的头,把她凌乱的马尾用大拇指和食指围成圈从上到下捋了一下,放到后背上,然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背,进去吧,下次早点。
学生并不知道焦宇心里微妙的变化。张大航还在他脑海里闹腾。张大航当年第一次出现在班上,焦宇就注意到他理着独特的发型,耳朵两边是青头皮,顶上是厚厚的一丛,额头是很长的一绺,可以甩动。一看就是个不守规矩的男生,今后少不了麻烦。
课后,焦宇把张大航叫到办公室,让他站在自己身边,焦宇盯着他的发型看了足足一分钟,张大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有些莫名其妙。焦老师说,张大航,你的发型很特别,谁给你讲究的?
张大航一脸得意,我妈带我去理的,我妈说很帅气。
焦宇点点头,然后说,学生穿戴都有规定,不穿奇装异服,不佩戴首饰,不抹口红,不留长发,不标新立异。以前你不知道,老师不怪你,但进了初中,要遵守校纪班规,能做到吗?
老师,连头发的事也要管啊?我又没有捣乱。
焦宇心里一咯噔,依然耐心地说,不是说你捣乱,国有国法,班有班规,我们班不允许留你这样的发型,回家跟你妈说一下,再去理发店把发型换成普通的学生头!
张大航还想争辩,焦宇拦住他说,这事没商量,不论是你还是别人,不合要求的都必须纠正过来。
第二天,张大航早早来到学校,依然引来了很多回头率——自然,他没有把发型改回去。
焦宇把他拦在教室门口,问他怎么没去改回来,张大航一秒钟都没停顿,就回答了老师:昨天没时间,作业太多。
焦宇知道是托词,又不好明说,就提醒他,那好,今天中午去,如果时间不够,下午第一节课是自习课,耽误了可以算事假。
张大航说完行后,进了教室,另一个同学对一脸笑的他挤了挤眼。中午放学前,焦宇打电话给了张大航的妈妈,说明了情况,希望家长配合老师。接电话时,那头吵吵闹闹的,说了好几遍对方才明白电话是老师打来的。然后不停地说好,好,好。
下午上班后焦宇一走进教室,就看到张大航在教室后面空出来的空间跟另一个小个子男生搂抱在一起玩耍,他脑袋上那刺眼的发型依然如故,他突然火冒三丈,大吼一声,张大航!!
全班同学都怔住了,盯着老师看,焦宇恶着脸色,狠狠地盯着张大航,过来!!
小个子男生早已溜回自己的座位,张大航摆了一下头,额头的那一绺黑发晃了几晃,让焦宇十分不舒服。
焦宇本来想在教室里发作,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学生自主性强,不能过于强硬,还是摁住自己的脾气,把他带回了办公室。
叫你中午把发型改了,怎么不听话?
我妈说,晚上去改。
我不是跟你妈打电话了吗?她答应了啊。
我妈说中午没时间,太忙,晚上去。
焦宇本想立即给他妈挂电话,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那好,再给你一次机会,明天还是这个发型,就别进教室了。听到没有?!回去跟你妈说,这是我说的。
嗯。
焦宇手一挥,张大航立即大摇大摆走出了办公室,要不是焦宇立即跟出了办公室,站在门口盯着他看,说不定张大航会做出什么庆祝动作呢。
同办公室的一个同事问,这是你们班的学生?看样子不是省油的灯。
焦宇本想发几句牢骚,却只是给自己的茶杯加了点开水,一咕噜连喝了几大口。
头发事件后,张大航并没有消停。
那天下雨,课间操停做,焦宇到教室外察看了几眼,就回到办公室改作业,不一会,就有学生进来了,焦老师,张大航害人。
怎么回事?
我在讲台前看课程表,他从后面过来,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裤子扒下来,还和同学们一起笑我。
张大航被叫到焦宇跟前,你怎么害人啊?
老师,我只是跟他玩,不是害他。
焦宇耐住性子,说,张大航,扒人家裤子是很不文明的行为,让人家难堪,这不好。你做完后是不是感觉很开心?这也不好。你要学会将心比心,如果人家扒你的裤子,然后跟着别人笑话你,你舒服吗?
等张大航摇了摇头,焦宇继续说,为什么要让你们都到学校来学习?不仅是学知识,更要学做人,跟同学们玩,要文明,大家在一个班级里,在一个学校里,就要像一家人一样,今后不要老想着玩一些不文明的皮,懂吗?
张大航点了点头,焦宇说,为了让你长记性,你把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抄写一遍。
焦宇拿出班主任管理手册,指着其中的一个目录说,你拿回去抄,抄完再给我。
张大航一走出办公室,就把书往空中一扔,然后快走一步接住,嘴里冒出一句:这也太折磨人了吧。
张大航抄完行为规范后不到三天,隔壁班主任找焦宇了。
焦老师,你们班有个学生叫张大航吧?
有啊。焦宇一脸警觉,难道张大航已经把事惹到班外去了?
下课时,我们班学生路过你们教室走廊,张大航和另几个同学靠在廊檐上,等我们班学生过去时,他突然伸出脚,绊路过的人,摔倒了好几个。
有这种事?这孩子,怎么尽做些别人不做的事?
张大航再次出现在焦宇跟前。你是不是用脚绊路过的同学?
老师,我那是无意的,我没注意到他过来,不是故意的。
张大航,绊倒一个是无意的,那么多个,也是无意的?张大航,走廊是什么地面?哦,你也知道是水泥地面,假如被绊的同学摔了个头碰地,摔破了,你负担得起吗?
老师,他没有摔到头。
我是说万一呢!你做事要考虑后果,不能凭自己的性子来,说小点,你这是好玩,说大点,你这是顽劣,品行不好。
嗯。
你必须承认错误,写检讨。说到这里,焦宇对隔壁班主任说,请把那几个被绊的学生叫过来一下,让张大航当面向他们道歉。
事毕,焦宇让张大航对自己近期的表现做一个自我分析,并对自己的错误想全班同学做了道歉,并下了保证,希望同学们监督他,帮助他改正。
检查是焦宇授意写成的,并逼着他在台上朗读。读完后,焦宇带头和同学们一起鼓掌。
早上六点起床,忙到中午十一点四十放学,下午一点半上班,五点半放学,焦宇一年四季轮轴转,每天都是一成不变的教室办公室卫生间和食堂,都是备课上课改作业,都是学生的吵闹纠纷质疑问难,都是行为习惯仪表举止,看上去全是鸡毛蒜皮,细究下来,没有一样可以马虎。不注意及时处理细节问题,日积月累下来,学生就会因为管理不善而出现杂草丛生枝蔓满眼,令人惋惜;认真打理这些鸡毛蒜皮,也许收效甚微。这是最令焦宇窝火的事。他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并不是每个人都认同,有的家长在老师面前答应得好好的,在家里却另有想法,老师的话不能全听,学校那一套已经过时,在社会上行不通。他不止一次感叹,如今的教育条条框框虽多,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就像单位的围墙,围住的只是可以围住的东西,对那些不羁的,围墙只是摆设。他自己,他的班级,他的班规,包括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都只是这样的围墙。
张大航就是没有围墙观念的学生。开学不到两个月,各授课老师就纷纷告状,张大航上课不听课,还用粉笔头砸别人的头,砸完当没事人一样,装作认真听课;张大航上课睡觉,打呼噜的声音全班都听得见;张大航把数学老师的软教鞭揉成一团,放在讲台下的隔板内,上面用硬纸壳遮着,同学们都说他动了,他竟然一脸正经地说,他没动过。
这天,英语老师把张大航拦在教室外,不让进,叫他先到班主任那里去报到,把情况讲清楚,班主任让进就进。
再次面对张大航,焦宇问,又怎么了?
张大航说,我忘做英语作业了。
又是不做作业!
焦宇手一伸,张大航把作业拿过去,焦宇一看,批阅过的地方有很多空白,昨天的作业,竟然一题未做,焦宇火了,你看你,经常不做作业怎么行?把你爸妈叫来!
焦宇动用了最后一招,张大航不动,焦宇吼一声,打电话啊。说完嘴一呶,指向旁边桌上的电话。
张大航妈妈被喊来了。
焦宇盯着张大航妈妈看了足足二十秒,要是许可,看一分钟也不为过。大航妈是个漂亮女人,身材高大,体态丰腴,肌肤白嫩,五官端正,胸脯高耸,脖子上挂着一条银白色的项链。最让焦宇吃惊的是,她两只耳朵上也吊着大大的金黄色耳环,他脑海里立即蹦出体操世锦赛上的男子吊环,李宁用两只手牢牢抓住耳环,正灵活地翻转。
焦宇并没有产生舒服的感觉。他来不及想问题出在哪里,大航妈就满脸堆笑,叫了一声焦老师。然后对着张大航,板起脸,你尽给我惹事。张大航抬眼翻了他妈一个白眼,又迅速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焦宇说,张大航,你妈来了,怎么不叫一声?
张大航只得叫了一声妈。焦宇每接手一个新的班级,对学生的生活要求上,总有这样一条:不管何时何地,见到爸妈,都要主动叫一声。每天放学回家说一句,妈妈,我回来了;上学时说一句,爸爸,我上学去了之类的话。
谈完张大航的问题后,焦老师对大航妈说,你每天晚上睡觉前检查一下孩子的作业,用校讯通信息核对,没做的一定要督促孩子补起来。大航妈保证一定按老师说的去做后,焦老师又对着张大航说,能做到吗?你妈察看作业,不能找借口不给,听到没有?
把张大航放回教室后,焦宇又跟大航妈聊了一阵,她一个劲地表示感谢,还说约个时间,请老师们吃个饭。焦宇看了大航妈一眼,雪白的脖颈和半露的丰乳让他有些紧张,他立即婉拒说,不用不用,您平时多花点精力在孩子身上,好好管教他就行。
你们知道吗,张大航家里找学校来了,十几个人,还有一个女人人大哭大闹,校长快招架不住了。
那一定是大航妈。焦宇想。那次约见大航妈后,张大航规矩了一个星期,但紧接着就出现了一件更大的事。
中午上班时,焦宇刚到楼口,班长就慌慌张张喊,焦老师,您快去。
什么事?
张大航带初三的痞子到我们班去打人,手上拿着刀。
这还得了?焦宇三步并作一步,赶到教室门口,一眼扫见两个高个子男生从教室里往外跑,他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站住!
两个身影一溜烟就不见了,焦宇只得进教室,张大航坐在位置上装作看窗外的风景。中间第五排位置上一个男生脸憋得通红,正喘着粗气,衣服被扯皱了。见老师进来,立即告状说,老师,我没惹他们,他们打我,还拿刀子对着我鼻子,叫我小心。
焦宇察看了一下被打的同学,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询问了几句,发现无大碍,转脸问张大航怎么回事,张大航很无辜地说,我不知道。
被打的同学说,是他叫来的。
张大航说,凭什么说是我叫来的?证据呢?
见张大航依然坐着,焦宇火了,你站起来,跟我到办公室去。
我正准备今天班会课表扬你,你倒好,又给我惹事。焦宇气得一拍桌子,你到底想不想学好?你长本事了,还会邀人来打本班同学了!
张大航被焦老师涨红的脸怔住了,低头不做声,焦老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后,大概是累了,把冷茶杯加满了水,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才坐下来,长出一口气,对着旁边被打的学生质问张大航,说,为什么邀人打他。
是他们说来吓唬吓唬他的,没打算打。
这哪是学生?焦宇觉得张大航不是老师能管理好的,得找他爸妈。
焦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去了张大航家。他家离学校并不算远,房子很大,电话是大航妈接的,她把焦宇带进去时,正碰上六七个人从里面出来,满屋子的烟尘味,一间半掩着的房里,一台麻将桌和几个凌乱的杯子映入眼帘。
焦宇先看了看张大航的书房,说是书房,却没书生气,最空旷的地方悬着沙袋,地上有哑铃,墙上有娱乐明星,床上散落着食品袋。书桌上堆放着废纸、文具、作业,焦宇翻开看了看,今天的作业一字未写。
大航呢?焦宇问大航妈。
他刚回家就说去同学家拿点东西,还没回来。
焦宇说,他的话你也信?你看,到现在都不见踪影。一进你家,就看出你家条件很好,但是大航是个问题哟,你们要重视。
大航妈请焦宇到客厅喝茶,递给焦宇茶水时,大航妈倾身向前,一下子把饱满的胸露了出来,焦宇不由自主扫了一眼,大航妈脸红了一下,用微笑掩饰着说,焦老师你来也不打声招呼,家里凌乱得很。顿了一下,补了一句,谢谢你对大航的关心。
怎么不见大航爸?焦宇有些疑惑,他希望跟大航爸就大航问题谈谈。
哎呀,他一天到晚不着家,瞎忙。
听说了,好像是搞建筑吧。焦宇说。
是的,现在也在村里做点事,就是没工夫管儿子。
焦宇放下手上的茶杯,尽量压低音量,把张大航在学校里出现的诸多问题摆出来,希望家长在时间上对孩子要严格管理,比如今天这样外出不归就不行;保证每天作业认真做,家长监督,要说道做到;对孩子的行为习惯要加强教育,不能放任自流;给孩子一个安静学习的环境,不宜在家开麻将室;家长要以身作则,孩子在家,父母尽量避免娱乐,起码要避开孩子视线;第六点,对孩子的兴趣爱好和交往要把关。
每说一条,焦宇就掰一下手指,大航妈看着焦宇一只手指全伸开了,连连点头称是。
家访出来,焦宇好像完成了一项繁重的任务。
第二天焦宇问张大航昨晚什么时候回家的,回家他妈妈说了什么,张大航倒也不回避,说九点半就回家了,妈妈只说老师来了,叫他今后不要乱跑,再让老师碰到,她不好交差。
还说家里有人打牌,好一夜都还在打。
焦宇的心掉进了冰窟窿。
你们可知道,张大航爸爸是豹头村书记,听说本事挺大,这次不敲学校一笔钱肯定不会罢休。
听说那个张书记用手指着校长大声说,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开一辆推土机来,把你们的鸟围墙铲了。
校长被他的气焰压得寂声不作。
学校是讲理的地方,不是他能吓倒的。
焦宇没有插言,心想,四年前大航爸只是村里一个支委,当上村书记,能耐一定小不了。
张大航原来是你们班学生吧。一个老师突然问焦宇。
焦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焦宇本想说几句,这孩子已经不在了,说死人的是非不是焦宇的为人之本。他总觉得有什么堵住了心口。
那次家访后张大航并没有多大起色,第二学期三月中旬,上报休学生材料,老师们都怂恿焦宇说,让张大航休学吧。
得罪谁都不能得最科任老师,大家是一个整体,焦宇就把张大航叫来问了问,谁知,张大航一口答应说,他正想休学一年。这是焦宇没有想到的,后来他打电话问大航妈,大航妈说张大航回家说了,既然孩子想休学,就休一年吧,然后按要求,当天下午就把材料送来了。看到病历、医院证明和个人申请报告,科任老师松了一口气,同办公室的班主任笑着说,张大航休学了,我们也跟着轻松点。
焦宇后来才知道,张大航早就想离开他这个班,他曾跟要好的哥们说,我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就落在了焦宇的班上。焦宇管得太多,三年都这样下去,还不被憋屈死?
休学后,焦宇曾在校门口看到大航妈一回,依然穿得很热辣时尚,大航妈主动打招呼,焦宇问起大航的情况,说了几句希望的话,大航妈谢谢焦老师还一直关心他。在校内焦宇也偶尔看到过大航,大航每次都主动叫他一声焦老师好,焦宇就叮嘱一句,要好好表现,别做大家眼中的坏孩子。张大航每次都说嗯。现在,张大航突然没了,焦宇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天有家长向焦宇问起张大航事故,说现在的孩子确实不像话,家长有责任,只抓钱,不管孩子。
焦宇说,这孩子我教过一年,我们老师也有责任,没有教育好。
家长说,你焦老师是全城有名的负责的好老师,教育不是万能的。
焦宇说,这是个深刻教训,希望您平时要重视对孩子的细节方面的管理,有问题多与老师沟通,隔三差五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我们都会配合的。
回到家,焦宇往沙发上一躺,浑身酸软。妻子走过来,怎么了?
焦宇说,没什么。然后闭目养神。
妻子说,你们学校死了一个学生?
是的,我教过的,叫张大航。
嗯,我记得,你经常挂在嘴边。
是我害死了他。
焦宇冒出这么一句后,妻子立即跑过来,把手按在焦宇额头,我还以为你发烧了说胡话呢。
又是一天,凌晨,焦宇依然第一个抵达校园。他沿着清晨的林荫道漫步,路灯把他的影子投射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他又一次看到了那片斑竹林,他走了过去,食堂边的松土已经被水泥地面和几个花池替代。
他望着那堵墙,墙体还是那么高,颜色也没什么变化,墙外的城市依然是灰蒙蒙的,唯一的不同是他看到了一个摄像头。对着竹林这边的大片区域,摄像头露出黑乎乎冷冰冰的眼睛,焦宇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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