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李姐正在热心招募亲朋加入去塞班岛的旅行团,我刚好进入她的视野。我算计着多一个人可以多分担一部分费用,再说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就可以多出很多奥妙玄机。女儿刚好考过试,我们紧急磋商、紧急权衡,又不大有回旋余地抓紧机会加入他们。小岛。太平洋。赤道。热带雨林。土著。美国。还有一群有资格能狠玩的人,他们是全国建材市场成功的企业家,白日散布在全国各地,夜晚挤在一个QQ群里,身价动辄上亿、几千万。现在我们面临的情况是,我们要和他们一块旅行,去富人才能去的地方,塞班岛。我们又兴奋,又有一份不自信。大款挥金如土,我们惜金如玉,我们这两下里是混搭。
女儿还在大学校园没回,她打电话给我,妈,你要把最漂亮的裙子带着,我们这里是冬天,那里是夏天,一年四季是夏天。你要挑最贵的镯子,背最好的包。戒指、耳环最好备一件。我自己的装备这两年已陆续准备好,圆顶大草帽,沙滩鞋,露背拖地裙,花环,丝巾。你不能告诉他们这些是从网上买的,不能在他们面前露出我们没有钱。这也是我当时左右摇摆,不能立马就跟他们走的原因。
李姐就是一个富人,她家有楼盘,有建材市场,有豪车。这些年李姐和丈夫一块打拼,见过各种世面,说话得体,没有富人架子,知道很多事情,喜欢招揽一些事情,所以见面还能说一些话。
富人们相约在广州白云机场见面。李姐、女儿和我,我们三个人拖着行李从同一个城市出发。李姐说,你要换一个行李箱。我看着李姐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里面可以装下一个偷渡客,再看看我的行李箱,不好意思地说,是有点小。李姐说,到塞班岛买一个。我说,还行吧,再考虑。心里却想,我又不买什么东西,带那个大玩意回来做什么,并且是空运,即便是在天上也有点说不过去,招摇。
在北温带最寒冷的季节,我们三个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把脑袋和眼睛深藏在帽子里,帽沿上有密密的绒毛替我们遮挡寒风,也遮挡视线。我们像乡巴佬似的坐火车赶到省城,从省城再坐飞机赶到集合地。省城正下着绵绵细雨,省城人的小腿也冻得梭梭发抖。李姐一路拨电话,追问各路人马的消息,还不时发布自己的消息。我们得知好多富人已经赶到集合地了。富人已经等不及了。富人那边是三十度的高温。坐在飞机上,明知道一下飞机就换天换地,身子和手脚却迟迟不肯相信,有什么东西能立马脱掉我们的衣服。相信一件事,和接受一件事,这中间是两码事。
富人在机场一楼肯德基门前等我们。我们从下飞机到再登飞机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空隙。飞机没有晚点,飞机准时落地,飞机恨不能插翅为我们办点事。我们三个人一下飞机,每人抢了一个行李车跌跌撞撞到处去找肯德基,顾不上行李车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我们在楼下找,坐上电梯直上直下找,楼上楼下的人都知道我们在找肯德基,都帮助我们去找,一共找到了三个肯德基,还是没有见到那群等我们的富人。后来女儿说,叫他们到登机口见。这个提议好,那边马上行动。女儿推着行李车,一头一脸的汗,一路小跑对我说,富人也不聪明嘛。
李姐和一班人马终于在登机口欢天呼地相见,他们你推我我推你不知说了些什么。富人们注意到我们。我和女儿两个人穿着厚厚的保暖衣,脸上滴着汗,头发上蒸着气,富人们穿着碎花裙,白皙的脚上着细带凉鞋,男人们白衬衣、休闲裤,裸露的手腕上戴着表。我们两个人像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被推在富人面前。我感觉我一下子进入了夏天,并且是最热的一天。
和女儿换好裙装之后,在登机口前我细细打量富人,男人和女人全都年过四旬五旬,女人多烫短发,着半截短裙,不大再有身材,有身材也不再想多看,化妆品显然还没有好到能遮黄遮皱的地步,眼角画线更显下垂,微胖的手粗关节上带着戒指,戒面很大,嵌足够分量的宝石或钻石,手腕上有玫瑰色金饰,脖子上有玫瑰色金饰。李姐身上就是这种金,李姐在路上有意无意告诉我,现在富人们都喜欢这种金。不知怎么了,这种金一点也没熠熠生辉,或者这种金已经熠熠生辉了,被金子包裹的女人没有生辉,女人没有被点亮。一点也不像电视屏幕上的华贵妇人,保养得当,衣衫艳丽,高挽凤髻,珠光宝气,再轻摇着一杯红酒。男人也全都没有梳大背头,涂头油,男人们显肚子,似乎还都有些窝窝囊囊的样子。我的心里略略安定一些,富人们就站在我面前,即不气定,也不神闲。富人空着两手,我们也空着两手,富人的行李也没有其他花样。富人没带豪车,他们的优势减半。后来还证明,他们还不能走,优势又减半。
后面人把护照往前传,传到领头的一个人手里,办手续。有人在中间喊,我的护照已经盖满了,要换一个本子。立马有人接着说,我的护照也盖满了,也要换本子。我和女儿是第一次出国,护照还散发塑料皮的味道,第一页的第一个盖还没落下来。
有人在清点人数,少了几个人。这些人说不来就不来了,机票、旅游住宿是不退的,一万多块钱呢。李姐的丈夫就临时去谈一笔生意,李姐把他的行李搬上又搬下。这些富人还在不停地挣钱,抓住任何机会挣钱,即使碰到例外也不例外。商机倏忽即逝,在商机面前什么事都不算事吧。李姐说他们的身体和时间都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又能是谁的呢?
登上波音747国际航班,我的眼前陡然一亮,机舱竟是加宽的,比平常的飞机宽出一半,双走道一直通向远方,沿着一条走道一直向前走,走过一个机舱,又走过一个机舱,竟然有三个机舱,真是超大超豪华。女儿走在我的前面用手机这拍拍那拍拍,想是我啧啧有声,她马上转过脸小声对我说,快不要这样讲,别人不知坐过多少回这样的飞机了!我回过神来,赶紧整妆敛容,学着富人的样子,一本镇定地向前走。
知道飞机正在跨越太平洋,外面天黑,什么都不会看到,所以没有人伸头。但可以想像出来,太平洋的水一漾一漾的,聚成一个大家伙。太平洋有强有力的胸脯,它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太平洋什么都不缺,太平洋就是一个最大的富人。它的伟大在窗外,是它自己的。没有一个人为它发出一声赞叹。这个富人失去一次表演的机会,不知道它失落不失落。它的伟大无用武之地。我们小富即安,飞过它。
先看看富人们都在干什么,他们正在看机舱提供的平板电脑,打打杀杀的,在听歌曲。几个富人已扯呼,估计是男富人。女儿缩坐在座位上,身子歪向我这一边,身上裹紧羊毛毯,耳机塞在耳朵里,闭着眼不知道听的是什么。五个小时我一直在看书,也有男富人伸过手来,看我看的是什么书,翻翻几页又还回来。他们说没想到你这么能看书。
五小时之后,飞机到达地点。在机场大厅排着队,缓缓盖章缓缓离开。打开手机,夜里四点,在我眼神还没离开的瞬间,手机忽然飞快跳动时间,一下子跳到六点。刚一到别国,就被收去两个小时,并且经都不经你的手,我像两手空空似的看看富人,富人一脸淡定,仿佛收走的全是别人的时间,完全不是在国内时时间就是金钱的概念了。这时间被收到哪里去了呢,谁在保管、谁在使用,什么时候会还给我,还给我的还是不是我原先的时间呢,一样的东西太多了。或者这两小时又像押金,一上岛就要先交这笔押金,临走时再故意大大咧咧地奉还给你,还再说一句欢迎再来,似乎他们是全天下最慷慨、最无私、最好客的人,这个岛屿会做人。有人注重金钱,有人注重心灵,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最大的富人,注重时间。一个敢收时间的人,一个能收走时间的人,不是最大的富人又是什么。
我们终于到了富人才能来的地方,富人的天堂,塞班岛。
二
十一点钟拉开窗帘,眼前真是换天换地。楼下是两个巨大的露天游泳池,琵琶状,深蓝的水静静地抖动,抖动得我们的心再不能平静下来。再远处是细腻的沙滩,银白色,几棵椰子树有的站着,有的蓬松地垂下,都是经典的梦幻场景。再远处就是无边的蓝色的大海,一种独一无二的、记忆中的蓝,一种快要被遗忘、绝迹的颜色,这种颜色不知怎么会在这里幸运地得以重现。近处海水像怕惊动这个小岛,一下一下并不撞击,只是轻轻地拍岸。远方,就在远方,一长线蓝白交汇的地方,珊瑚礁阻挡住了海水的拳头,海水只得好脾气地驯服下来,变得清清白白地踏上岸来。我和女儿迫不及待地出门来到海边,我在沙滩上走,她兴奋地跑,一会儿提裙子,一会儿拽帽子,大声地笑,让我给她照相,并且使劲向上跳。
十二点在宾馆大门集合,他们从楼上下来,我们从大厅长廊回来。他们惊奇地看着我们,我们问他们在干吗,他们说,打牌,打了一上午,觉都没顾得上睡。这倒让我惊讶了,在这样美丽的小岛屿上,我们的眼睛都看不过来,他们不远万里却来打牌,这有点太另类了吧。中午吃饭,发现多了一个日本人,捂着嘴吃饭,细看嘴巴上贴着邦迪,像个封条。原来这个富人一早上起来刮脸,嘴被刮破了,美国的刮胡刀第一天就显示了它的非凡,让他破相。坐在大巴车上,这就去旅游了。刚走一段,几个富人一同喊停车停车,他们要去打高尔夫球。反正岛也不大,大车把他们送到高尔夫球场,五六个男富人相继下车,其中就有那个嘴上贴着封条的。我们去看圣母洞,一个真人大小的圣母立在山腰,圣母的头上是一棵大榕树,圣母的四周、山顶全是热带树,大榕树、槟榔树、椰子树。坐在树下,每个人捧着一个硕大的野生椰子,免费品尝了一番椰子汁,看了一会斗鸡。丛林里多么幽静。导游说这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全岛唯一没有被轰炸的地方,所以是一块圣地,是岛上居民无比崇敬的地方。我们全睁大眼睛看着圣母,她那么恬静,从树梢中露出的那一小片天空也那么恬静,富人们在不远处打着高尔夫球,我们捧着椰子,不相信这样的天空会掉下炸弹,我们无法把这一切和多少年前联系起来。
去看蓝洞。蓝洞在海边,这里也是最佳潜水地。蓝洞几十米深,蓝的深不可测,蓝的光怪陆离。导游说蓝洞底部是和大海相通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人在一个当地土著的带领下,从这个蓝洞底部一个一个潜上岛屿,一夜潜上三千人,他们摸清了这个岛屿的地形,以及防御工事。这个岛屿当时在日本人统治之下。美国军队随后炮轰该岛,成功登陆,这个蓝洞功不可没。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心虚似的赶紧查查手机,才知道这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重要的、也是最惨烈的一个战场。中途岛战役、瓜达卡纳战役、马里亚纳群岛战役都发生于此。在这12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美国人投下了50万枚BOB,BOB大概是一种很厉害的炸弹吧。日本军队没有禁住轮番轰炸,日本人惨败,正是这场惨败,才加速日本军队在东亚战场,在中国的全面投降。
不远处就是万岁崖。日本军队为了逃避被俘命运,从这里高喊万岁跳下悬崖。再走几步是自杀崖,亦即自杀徇国地,日本军队,日本的老年人、妇女、孩子跳崖自杀的地方。那个时候想是血水一片,现在是蔚蓝的海水。自杀崖前有一长排高矮不一、形态各异的石碑,忠魂碑、慰灵碑,还有观音像慰灵塔,日本人请中国观音为死难者超度。每年有很多日本人来到这里祭奠死者,日本天皇也来这里拜祭过。
前面是原日本海军司令部的遗址,司令部系水泥钢筋浇铸,但墙、门窗已被炸出大洞,露出里面横七竖八的钢筋。草坪上还遗留着一些破旧的飞机、坦克、大炮,它们像是随时整装待发,其实全都锈迹斑斑,面目不全了。草坪上有各种俏拔的树,有修剪得大小适中、造型得体的灌木丛,各种生命从遗址中蓬勃生发,这里已经是一个公园了。这里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你认为它是天堂它就是天堂,你认为它是地狱它就是地狱,在这里它们高度统一,天堂即地狱。
第二天坐小飞机越过海峡,去参观天宁岛。先经过日本雷达情报所,日本偷袭珍珠港命令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后来这里成了76具年轻女情报员的葬身之地,全是自杀。战后美国人将它改为屠宰场,屠宰场也废弃了。现在这里阴森一片,旅游车到这里也不停,阴气太重了,怕犯冲。前面就是两枚导弹贮藏地,“小男孩”、“大胖子”。原先放在水泥槽里,用飞机运出,飞过太平洋,轰炸广岛、长崎。富人们绕着它们转,没有人说炸了好,也没有人说不炸好。但是我们还是要来看看这两枚原子弹的槽子,这是一个重大事件,这两枚原子弹终于崩溃了日本人的神经,也彻底炸灭了他们在中国的非分之想。中国人应该来看看。
中午在天宁岛吃过午饭,下午去浅泳。富人又不干了,富人说我们要去赌场。我当即在心里朝他们狠“呸”了一口。导游把我们都拉到赌场,放他们进去,放我们所有人马进去。我们在里面喝一杯咖啡出来了,五六个富人留在那里开始赌。我们两个小时以后回来,富人们都出来了,在外面圈椅里坐着,都像一堆发面似的,瘫软着。尤其那个嘴上贴着封条的,腿耷拉在圈椅把上,我们问他赢了多少,他眼皮也不抬,一幅死相,看样子是凶多吉少,他的富态的面容姣好的老婆则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抽烟。还有桂叔,一个七十岁的精瘦小老头,本来一路上数他幽默,现在也一幅死相,同样精瘦的桂婶则在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烟。我们后来都对这一胖一瘦的两个女人说,怎么不拉住他们,她们说,年轻的时候都管不住,现在厌烦了,不管了。桂婶的烟瘾很大,满嘴的牙是黄的黑的,这有损于她富婆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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