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我接到扶贫任务,负责帮扶五户贫困户。当时我看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不知道它们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家庭,心里有点忐忑,又隐隐有点期待。
第一次入户,我们的任务是摸清贫困户的家庭情况。我给贫困户卢伟才打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你就在大队等我,我去载你。”
“大队?”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尽管村级建制已改革,村民们还是习惯把“村委”叫“大队”。紧接着迅速涌上心头的是惊喜——同事们正在村委寻找办法入户,我帮扶的贫困户却主动来接我。还没见面,我就对这个叫卢伟才的户主充满了好感。人的感情有时候很奇怪,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细节都会决定以后的交往。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尽管我一再努力地一碗水端平,对待每一户的扶贫工作都尽心尽力,对待每一个贫困成员,哪怕多么难缠的,我都能保持耐心与和蔼,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进入卢伟才家的青砖旧房子,都是我最愉快的时候。
摩托车在乡村的小路拐来拐去,时而上岭时而下坡,时而平稳时而颠簸,最后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我惊愕地发现那是一间拆了半边的房子,断墙狰狞。屋顶上,原来盖瓦片的行条已经发黑腐朽,一条椽子断成了两截,在空中轻颤。一根根粗壮的木条与地面形成三角形支撑着另外的半边屋子。
“你就住在这里?”我不相信地问。
“我大伯说建新房的砖不够,拆了他那半边的砖。”卢伟才轻描淡写地说。
原来这间祖屋是卢伟才父亲兄弟俩合伙建的,后来卢伟才的大伯在另外的地方建了新房,卢伟才的其他兄弟也在别处建了新房,最后就剩下卢伟才一家仍住在这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旧瓦房里。
农村家庭,多的是兄弟矛盾、叔伯纠纷,卢伟才的大伯大概是不愿意卢伟才白占自己的份额,把属于自己的半边屋子拆了,砖、瓦都拿走了,如今地上长满了杂草。
卢伟才这一户一共七口人,五个女儿加卢伟才夫妻俩。最大的女儿读九年级,最小的女儿四岁,一家子靠卢伟才外出打短工挣钱维持生计。妻子李月兰长期在广东务工,因为闹离婚,已经多年不回这个家,也没有寄钱回来。
卢伟才出生于1982年,当时早已经分田到户,他的名下没有田地,现在是靠父母那一份田地种水稻和青菜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卢伟才的父母都七十多岁了,母亲在家种田种地,为他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们,父亲帮果场除草、摘果,挣些钱补贴他。他这一户是典型的因学致贫,要想建房,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
“五个孩子都是长个的时候,衣服年年不合适,年年要买。两个读初中的孩子,生活费又是不小的开支。大的准备初中毕业,我叫她不要读了,打工挣钱帮补家里,她不肯。老三(卢伟才)也想让她读,我都不知道钱从哪来?”卢伟才的母亲愁眉苦脸,“她下面还有四个妹妹,这书都不知道读到几时是个头?这烂屋都不知道还能住几年?”
“说那些干什么?”卢伟才制止了他母亲的唠叨。
后来接触多了,卢伟才的母亲才告诉我,卢伟才原来不叫卢伟才,因为发现他天生不是读书料,才给他改名“卢伟才”,只是希望他能像别人那样,起码读完小学,不做睁眼瞎。可是父母的愿望并没有因为给他改名得到实现,在读了四年小学一年级,被村里人戏称“校长”后,卢伟才还是不得不辍学了。卢伟才的母亲觉得,卢伟才这么笨,他的孩子能聪明到哪去,反正读不上去,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慢慢攒些钱盖间新屋。
我安慰道:“新房子会有的。”房子是大事,只能往后推,眼前要先解决燃眉之急。
第二次入户时,我尝试着带去了两件女儿不穿的旧衣服,没想到孩子们很喜欢,还抢起来。于是我在朋友圈征集朋友、同事家的旧衣物,城里孩子的衣物更新换代快得很。一晃四年过去了,我都不记得往他们家带去了多少包衣服,有旧的,也有新的。我把卢伟才介绍到熟人的建筑队工作。卢伟才读书不行,干活从不藏奸使滑,他憨厚地对我说:“我不能给你丢脸啊!”老板对他非常满意,给他的工资比别人高一些。几个孩子和我处得很好,她们会主动打电话给我,有时是问作业(这得益于我在初中教了十几年的书),有时是说烦恼。按照政策,我为他们家申请了低保,申请了雨露计划,申请了以奖代补……
人与人的相处就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淳朴的农民尤其将这朴素的仁义道德演绎到极致。每次离开,卢伟才的母亲都非要往我手里塞东西,还几次要她的孙女给我写感谢信,我都阻止了。其实我的心里有愧得很,缠绕他们家多年的住房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我曾经不止一次和驻村扶贫书记、挂钩我们村的镇政府领导,还有扶贫办商讨他们家的住房问题。2017年,我们想帮他申请危房改造,可是不符合当年的政策要求,因为那间祖屋是卢伟才父亲兄弟名下的,不是他的。2018年,几场大雨过后,卢伟才一家住的那半边房子裂痕加大,更加危险了,我建议他借房子住,于是他搬到他二哥家借住。当年,危房改造政策进一步扩大惠民范围,他终于可以申请危房改造了。按照政策,新房面积必须至少人均十三平方米,他家七口人,至少需要九十一平方米,他原来住的半边祖屋面积不够,他大伯不肯让另外那半边地给他。我们找到他的大伯做思想工作,他大伯态度强硬,说那是要留给亲儿子的遗产,不能给侄子。我们找到他大伯的亲儿子,最后说服其让出那四十平方米的地。又多次找他大伯谈心,好说歹说,他大伯才勉强同意用卢伟才父亲名下的一块菜地置换这四十平方米的地。卢伟才很高兴,马上叫来钩机平整土地,可是没等找好日子动工,他大伯反悔了。头剃了一半,怎么也得剃下去啊!我建议往高建,可是两层仍然不够九十一平方米,三层又超过危房改造政策要求的面积。按照政策,不够面积或者超面积都没有补助。没有补助,按照卢伟才的经济实力,是建不起这个房子的。事情就这么又搁浅了。
2019年,我帮扶的其他四户都已经脱贫了,卢伟才家的收入在2018年都已经达到脱贫标准了,可就是房子这硬条件不符合。2020年全面脱贫了,这卢伟才总不能拖国家的后腿吧?抓耳挠腮之际,传来了实施异地搬迁政策的好消息——政府帮建好房子,集中安置一些符合相关条件的贫困户。这是国家的又一大惠民政策。孩子们听说将要有自己的房子了,欢欣雀跃。卢伟才听说几乎可以免费拥有自己的房子,也喜形于色。只是他的父母一听要搬到远离村子的集中安置点,很是犹豫。我耐心询问,卢伟才父亲才说出心中所忧:“搬走以后,我们的田地会不会被充公?”我完全理解一个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民对土地的感情,笑道:“田地已经分给你们耕种,怎么会收回去呢?再说了,你俩跟他们不同户口,即使要收也收不到你们的啊!”他恍然道:“是啊是啊!”卢伟才母亲担心的是以后种田种地不方便,我说:“孩子们逐渐大了,再过几年就不再需要你们照顾了,你们就可以回来了啊!就麻烦几年而已,却可以让他们住上新房子,算一算,还是很划算的。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两大家子住久了总是会有矛盾的,如果哪天两家争争吵吵,你们做父母的也不好受,不是吗?现在国家有这么好的惠民政策,怎么不要呢?”
安置点的贫困户集体入新居那天正好是国庆节,一大早我就到了安置点,只见大门口挂满彩旗,红彤彤的对联喜庆吉祥。一幢幢整齐统一的二层小楼立在蓝天白云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震天,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忙碌地搬家的人群。不久,贺喜的舞狮队到了,锣鼓喧天,狮子欢舞,更是热闹非凡。卢伟才一家和所有人一样,兴奋得红光满面,不断地招呼人们进屋喝茶吃喜糖。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那个场景下都变成了亲人,我不知道被多少户人家拉进去喝茶了。
突然,安置点上空响起了喜气洋洋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是的,今天是个好日子,七十年前的今天,国家获得了新生,七十年后的今天,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困户获得了新生,个人的一份份小庆汇成了国家的大庆。
看着这些欢天喜地的贫困户,我深深地为他们庆幸,庆幸他们生活在一个新时代。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时代,杜甫的愿望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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