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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港河边的岁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6712
李纯涛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

  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

  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

  以往的幻境依然在梦中

  他乡山也绿?他乡水也清难锁我童年一寸心

  ……

  每当听到这首深情款款的《故乡情》,思乡的涟漪静静地荡漾开去,脑海深处的故土往事,连同它的细枝末节,轻轻地随风摇曳,越是久远的越清晰,越是清晰越生发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怀念与敬畏。于是,曾经的简单、快乐或艰辛、冷漠,都以温暖呈现在眼前——

  一

  这是一个天红地火、竞放“卫星”的年代:江西的水稻亩产13万斤,湖南的红薯亩产25万斤……。伴随这一个个高产“捷报”,我也呱呱坠地。

  宏观环境往往影响微观思维。我父亲被高产狂热所诱导,毅然辞掉粮管所的工作,来到他乡务农并担任大队会计。有一个管粮食变成种粮食的父亲,我不该受饿。事实上,被两代人视为“心头肉”的我,没有也不会挨饿。但是,童年的家乡还是留给我许多与饿有关的深刻记忆。

  地势低洼的盐碱地,被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大大小小的沟河分隔出的庄稼地里,除了庄稼,还有依稀的盐蒿、芦苇及杂草。忙碌其间的乡民里自然也有我的父母,他们是被一场场运动洗礼过的淳朴农民,在“越穷越革命,越革命越光荣”的价值尺度下,不喜欢贫困,又惧怕富裕。他们带着这种矛盾和纠结,起早带晚从事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以一样的艰苦劳动维系着相同的艰苦生活,彼此似乎也安贫乐道,甚至不厌其烦地用更遥远更穷苦的回忆,安慰为吃饭发愁的内心。最差的年景,每个劳力一天劳动只能挣一分二厘钱(当时一只鸡蛋五到七分钱)。粮食无法自给,只能靠国家连年拨出平价粮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而“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更加凸显粮食在内忧外患中的重要作用。粮食成为维系生计的第一需要,左邻右舍每天都要碰上几次面,但不论何时何地,第一句礼貌用语不是“你好”,而是“你吃过啦”,我如今难得回一次家乡,年长的人们依旧还这样和我打招呼,这已衍化成一抹乡愁,反令我感到一丝温暖,而我的儿孙们却茫然不知所以。

  精神狂热、物质匮乏的岁月,社会现实往往随着一句口号、一个热词的传播而改变。在我初中毕业走出家乡读高中的那年,安徽小岗村喊出“大包干”的口号:“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这样的口号和热词像一股暖风掠过原野,吹到我的家乡,吹开了多年的思想禁锢,吹开了解决温饱的那扇大门。大包干在家乡一经推广,很快见效。乡民们最直接的感受是,一样的辛苦,不一样的收获。邻居何二家人口多、劳力也多,耗粮自然也多,日子总是过的紧巴巴,农活不忙时,一天只吃两顿。大包干的第一年,他们家劳力多的优势体现出来了。秋收季节,门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粮囤子,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等到我在县城读完三年高中,回家务农时,家乡的变化令我惊喜,许多家庭已经在琢磨如何把余粮换成现金存入银行,或者用来发展养殖业了。

  二

  故土是诞生生命、产生记忆的地方,而我却有点例外。出生的地方不是故土,而是外婆家,小名也冠以母姓。现在,每当笔下出现家乡二字时,眼前总是浮现外婆家那远去的村庄。

  听我父母说,我幼小时几乎都住外婆家,长的白白胖胖,惹人喜欢。一两岁时,常被人抱着玩耍,一家一家传过去,不哭也不闹。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年逾古稀的长者见到我,每每提及我小时被他们抱着捧着,甚至骑在他们头上撒尿的事情,眉宇间流露出的也是一种自足的神情。从被乡亲们捧着到下地走自己的路,至今我还能感受到那份温热,心存那份感动,总觉得有一种力量油然而生,让我更加的用心去走好自己的路,以不负乡亲厚望,报答一方水土。

  如果小时的我是众星捧的月,外婆则是我的太阳,我一直生活在她慈爱的光环里。外婆宠我,我时时感觉出她对我的偏爱,那是人们常说的“隔代亲”,这大约是我童年最大的优越感。我的家和外婆所在的村庄相距十五、六里远,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我对这个玩尽耍遍的村子,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和眷恋,说什么就是不想回到父母身边,总喜欢黏在外婆家里享受宠爱,总觉得外婆才是我心中最温暖、对我最疼爱的人。那时的我,在家里待不住,总是想到外婆家去玩,每一次的去都让我心醉,而每一次的回都让我心碎。父母有时去带我回家,我也不愿走。“陈宝子这伢子上学怎么办呢!”最怕父母时常在外婆面前嘀咕这句话。

  “一耕二苦读,书中自有黄金屋。”快到上学的年龄,外婆曾手拿一根大芦柴,迈着一双被“封建”过的小脚,“狠心”地赶我回家。我无奈的走上回家的路,远离了外婆的视线,她老人家以为我这下子肯定回家了。其实,我是变着法子不回家,而是转了个大圈,从另一条路上再回外婆家。我的小脚比外婆那双小脚跑得更快,先外婆一步到家。外婆又气、又恼、又笑,只好一边做饭给我吃,一边哄我回家读书。

  “惯儿不惯学”。与外婆依依惜别的情形至今还定格在我的心中,外婆在那拐弯处的回头如木刻板印记在我脑海里,深刻得永远不会磨灭。从整天在乡间撒野的孩童到收起玩心跨进西场小学,在外婆的催赶下,我跨过了人生的第一个“断乳期”。此后的岁月经历了一次次的转弯,凡曲曲折折处想到外婆,便也多了几分平和,增添了越坎爬坡的勇气和信心,每拐一个弯,便洞开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踏着岁月的青苔,走过传统纯朴与现代文明交织的家乡,常想轻轻推开时空的门扉,与慈祥的外婆说说我的心语……该转弯时没有转弯,算固执还是操守?!因为过于锐利而伤害自己,该隐忍亦或回头?!世上真是没有最适合的环境,只有最适应的环境么?!是坚守本心努力去改变环境,还是心甘情愿去让环境改变自己?!

  三

  家乡情怀和童年情结之于我们50后,往往始于土墙、草屋、简陋教室、忘年发小……曾经年少的梦,阴郁过多少少年的心。几十年过去了,它们又沉淀于记忆深处,那是故乡的殷殷深情、童年的阳光雨露,让人向往、让人温馨。

  那时家乡家家户户均是清一色的土墙草屋,上小学时,全村唯一能见到几块砖头的房子是学校,更谈不上幼儿园了。教室的窗子用半透明塑料薄膜封着,木板刷上黑漆就是黑板,老师的讲台是仅有的一张木质课桌;两个泥墩上架起一张长长的木板,就是我们的学桌。唯一具有含金量的是白天挂在校长室门口的手拉小铜钟,明亮悠长的钟声丝丝入耳,催我勤学好读,促我专心上进。那段岁月里似乎没有听到“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口号,而乡人对教育的执着和信念却是坚定不移的。

  我们的一切思想和感情之根,都深扎在童年的沃土里。童年像一位小伙伴,你随便喊一声他都会从不远处跳出身来。记得入学第一课识写的字就是简简单单的“人、口、田、手”。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这象形的“人”字一撇一捺,写起来最简单,识起来也容易,但蕴含的奥秘却是最复杂,复杂到一辈子也难解悟,简单到仅仅与动物为肢体区别,而做起“人”来却又是难上加难。“口”与“手”的本质意义非常简单。“口”在字典里的解释是“一,吃饭;二,说话。”“手”的意思更为简单:劳作。“田”即赖以生存的地。老师通过这四个字讲解给我们最简单的道理:用自己的手,种自己的一分地,养活自己的口。显然“人、口、田、手”这个简单的组合,看上去普通无奇、简单归一,事实上别具匠心、终身受用。

  说到老师,便想到“临饭”。那时的老师大都是异地任教,都在学生家里代伙,每家每学期轮流为老师供饭。饥馑的年代,为了这顿饭,父母早早就在筹划。冬日,产自大港河里的几条咸鱼,一块久制晾干的腊肉;春上,买一块嫩豆腐,来一个小葱炖蛋……这顿饭,在父母眼中胜过招待任何一个贵客,虔诚如拜月敬菩萨;这顿饭凝聚了父母对小儿的无限期待;这顿饭维系着家长和学校的沟通与对话;这顿饭更是父母在困顿中给予我的自信和自尊。

  我是农民的儿子,带一把泥土远走,有土的地方就有家。童年的一切都已融化在我的血液里,而家乡作为一种精神和文化存在于身后,从来没有走远,它们就在我生命中鲜活地徜徉着。小学三年级经历的一件事让我刻骨铭心。一天,班主任刘老师让我带两只玉米芯到学校。不知其然,不便多问,只是让母亲精心挑选了两只最大的放进书包,第二天一早便兴高采烈地带到学校。就在我纳闷的时候,刘老师把一位姓李的同学叫到讲台前,要我用玉米芯把他已经凝结的鼻涕擦干净。我迟疑良久,在老师和同学的注视下操起玉米芯,怯怯地伸向同学的鼻子,就在这一刹那,那位小同学涨红的脸上唰地流下了两行泪水。鼻涕痕迹擦净了,羞惭却淋湿了他的面颊。这件事在今天,简直不可理喻,却使我懂得若要不受凌辱、拥有尊严,必须保持衣着整洁,做人像人,直至心灵深处的安然恬静。邋遢浪荡之形必是草率猥琐人生的外露,爱整洁、讲仪表是一个人应该做到的良好习惯和基本素质。

  四

  童年记忆中村庄里的家是草和泥,是泥和草的叠加。我最早的家,便是那远离村庄独处在河堤上的两间低矮的土墙草屋。每年梅雨到来之前,父亲总要用草泥把斑驳的外墙涂上一层,涂出一个无忧的夏日;冬天到来后,父亲又用废报纸把草屋唯一的窗子糊上,糊出一个暖暖的冬季。老屋后面是那弯弯曲曲横贯东西的大港河,汩汩流淌,永不疲倦。家乡不止这一条河,唯独这条河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心海翻腾。

  大港河没有运河百舸争流、舳舻千里的盛况,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激情,却是家乡一道不变的风景和亮丽的底色。清明前后,碧波荡漾的河面上一夜间齐刷刷蹿出嫩黄鲜灵的芦苇,一支贴一支、一簇挨一簇、前呼后拥、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继而在暖融融的阳春里一天一节地竞相疯长,至端午前后,便身高七尺、亭亭玉立、含苞待放。悄悄然,芦苇抽出银灰色的花穗,初时湿润、光洁,丝丝相依、微微低垂,像少女的秀发,清香中透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待到秋霜降落、百花凋谢、草木枯萎,芦花愈显出超凡脱俗的圣洁,秋风过处,花絮飞舞、纷纷扬扬、寻寻觅觅,与追逐嬉戏的云朵汇为一体。冬天,没有被收割的芦苇身枯叶焦,在风雪中显得颓败,使大地平添几分萧瑟之气。

  然而我知道,芦苇还活着,它们不会死,在冰封的土下,有冻不僵的芦根,就有割不断的芦笋。只要春风一吹,它们就以粉红的嫩芽、翠绿的新叶为人们报告春天的消息。帕斯卡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这比喻让我倍生同感。既以芦苇喻人,喻示人的渺小与脆弱,亦可另作理解,人性中的忍耐与坚毅,恰如芦苇的栉风沐雨而不折。

  父亲说,芦苇的一身都有经济价值。埋在泥土里的嫩芦根可解渴充饥,我尝过;芦叶可以包粽子黏而绵劲,我喜吃;芦叶和糯米合成的气味,就是粽子的清香,我爱闻;芦花能扎成蓬勃扫帚,我用过。用途最广的,是芦苇杆,农民用灵巧的手,将它们编织成苇帘、苇席、箩筐、簸箕,盖房子的时候,芦苇可以编苇笆、织屋顶。很多乡民曾经以编制芦苇为生,周而复始的芦苇给家乡人添就一条取之不竭的生财之路。

  郁郁葱葱的芦苇,它们不择土壤,不惧风雨,不逐名利,不卖弄矫情,洒脱里蕴涵着刚毅,朴实中透现出灵性。它们虽没有禾苗的娇宠与尊贵,却多了一份自立与豪放;虽少了点竹子的抱负与伟岸,却浓缩了竹子的气节与风骨。

  那天黄昏,我伫立在家乡的大港河边,秋风中摇曳着金黄色的芦苇,我凝视着落霞渐渐映红的一大片芦花,它们由青纱帐演变而来,在天地间前起后伏,像涌动的火光,复又点亮我青春的梦想,“不再把泥土带出故乡,有你在,就有家门”。忽然间,我忘却了家乡的贫瘠,对家乡有了新的理解:家乡并非限于一块固定的土地或村庄,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情感和记忆,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情,什么时候便回到了家乡。

  人们常说“美不美、家乡水”。大港河夏日水深,冬春水浅,一年四季,可掬可捧,堪为全村的生命之源和历史文脉。如今大港河里早已没有了船帆的身影,但水和芦苇还在,不知是否还有鱼虾?那个年代,宽阔的河面除了时有一叶渔舟传来“拍哒拍哒”的跺板声,更有各种令人难忘的捕鱼场面。被饥饿擦亮眼睛的乡民,把大港河当成聚宝盆,叉、网、罩等十八般武艺轮番下河,鱼虾蟹螺从大港河进入乡民的饭桌,相伴顿顿饭香。

  民间有“吃鱼没有捕鱼乐”一说。我和初中时的学友二乃俊、二长锦等就狠狠地乐过一把。经过较长时间的谋划,我们定下了一个让大港河底朝天的行动计划。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几个人早早离开教室,在大港河浅窄处,悄悄打了两道坝,把大港河隔出大约30米长的河段。夜幕降临,在大人们一片反对声中,我们一刻不停,轮番戽水,一夜苦战,第二天早晨,真的使这段大港河底暴露在初升的阳光下,收获10多斤活蹦乱跳、大小不等的杂鱼。带着胜利的喜悦,我们连续作战,在又一个30米左右的河段打下了第二道坝,很快放空了一半的河水。中午时分,就在大家乐此不疲,即将让第二段河面底朝天时,大坝突然弯曲位移,接着轰然倒塌在湍急的水流中,我们的心情也由大喜转向大悲,无奈地坐在河岸上望着渐渐平静的河面,心头充满懊恼、失望和沮丧。大港河给少年的我们有成功的喜悦,也有垂败的记忆。

  大港河里的水、河岸上的路、河中的芦苇,是我相伴一生的乡愁。少不经事的我,烦闷时,常到河边走一走,呼吸一番新鲜空气,顿觉神清气爽,浮躁的心立马沉淀;口渴时,来到水边弯腰捧上几口甘冽的清流,瞬间沁心润喉,滋润出一身的惬意;疲惫时,身入青纱帐或金色的芦苇丛中,闭目聆听悦耳的天籁之音,很快精神抖擞,掀起心潮的波澜。而更多的时候,我是把大港河看成家乡的一种精神存在。它横亘在村庄脚下,是家乡流淌的文脉,滋养着生生不息的乡民世代;它静卧在老屋的身后,让我们时时有着背水一战的危机感,逼着我们义无反顾,斩棘向前,向着希望迈开铿锵的脚步。面对缓缓流过的大港河水,听着芦苇摇曳的沙沙声,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早早告别大港河,告别拥挤的老屋,走出眷恋的村庄,走向远方的世界,融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广阔天地。

  “月是故乡明”,这是久别故土、客居他乡的游子深情的感怀,是对乡情的悠然和偏爱,也是对离愁别绪的诗意表达。几十年风雨兼程,步履把身后的时光越甩越远;几多喜悦、几多彷徨,消融在沧桑岁月;几多泥泞、几多彩虹,相聚在人生旅途。只要身在他乡,难免漂泊,睡梦中也会走进曾经的村庄,走进童年的阳光心雨。岁月匆匆而去,带不走对乡音乡土的一往情深;老屋化为尘土,化不开对艰难岁月的那声长叹;外婆亦已往生,却留下那袅袅炊烟和葱葱芦苇……

  故乡的土?故乡的人故乡有我一颗少年的心几度风雨骤?几度雪飞春以往的欢笑依然在梦中他乡人也亲?他乡土也好难锁我少年一寸心

  故乡的爱?故乡的情故乡有我青春的歌声几度芳草绿?几度霜叶红以往的同伴依然在梦中他乡也有情?他乡也有爱我却常在梦里故乡行

  身在他乡的我,每当听到这支歌,心却在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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