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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鹰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6757
王善余

  马大陆端起半碗酒,筛糠似的晃了会儿,扯开嘴,粗大的喉结猛地一压,咕噜一声,半碗酒就给压下去了。没进嘴的,贴着嘴角款款而下,湿了脖子和前襟。一甩手,碗碎在脚下。

  我操你祖宗!

  骂这句话时,马大陆有些用力过猛,身子歪了一下。狗对着骨头正啃得投入,听这一声响,吓得弃了骨头夺门而出。哑巴儿子蜷在床头,撕扯着头发,呜呜哇哇地哭,又不是纯粹的哭,哭声里混着话,愤怒的马大陆也不晓得儿子在说什么。

  你个狗日的,连个女人也看不住,被窝还没焐热,这人就没影了。马大陆红着眼,指着哑巴儿子,我看你狗日的就是光棍的命!酒点着了马大陆,每句话都是一簇火焰,灼人。床头的哭声止了,哑巴儿子泪涟涟地看着马大陆。

  门上的对联还红着,上面的字还亮着,墙上的“囍”字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映红过马大陆的脸,照亮过马大陆的心。哑巴儿子婚后头几天,马大陆照常担着剃头挑子上集,只是收摊比往常早了,路上碰着熟人,人家就取笑他,大陆啊,这就回啦?还没下集呢,急着回家吃奶吗?马大陆提前收摊做什么?喝酒。新媳妇李芹芹看到狗冲进门,就知道狗报信来了,马大陆回来了。李芹芹把酒盅、筷子、菜碟等一套喝酒家什摆上桌。菜是喜事上的剩菜,热热就行。马大陆像品酒师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品一口,嘴就咂巴一下,嘴咂巴一下,就瞅一眼门上的对联。

  现在,马大陆不这么喝酒了,出了事,再这么喝,就不像话了。马大陆本想好好享受享受喜日子赐给他的待遇,比如对着鲜红的对联和“囍”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酒。以前,除了逢年过节,马大陆是很少喝酒的,又没遇上喜事,喝什么酒呢?不是败家吗?马大陆坚信,只要能把住嘴,挣下的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不然,哪来六千块钱给家里添上一个女人?谁知道呢,喜日子就像一盏灯,没亮几天,就让一阵风吹灭了。是什么风呢?马大陆想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是时运。

  对联和“囍”字成了嘲笑。马大陆踉跄着走近对联,一把扯下,揉成团,往身后一抛。马大陆听到自己的哭声在喉咙里轰鸣。

  马大陆还不能确定李芹芹去了哪里,就是万一出事,也不能声张,他丢不起这个人。他忽然想起一个人,老部队,他给牵的线,保的媒。

  秦月娥不舍昼夜的咳嗽针一样扎在左邻右舍的心上。唉,命苦啊,事情都让秦月娥摊上了。听到秦月娥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庄里人不由这样叹息。起先,男人嫌她怀的不是自己的种,不要她了,嫁给俺庄的冯兵,哪成想冯兵是个短命鬼,栽河淹死了。你看看,男人死了,事情又来了,听说头年查出肺结核,闺女还没成家,……这日子哪是个头啊……女人们去草垛扯草,或到园子里拔葱,凑到一起,停了手上的活儿,一脸的忧愁。

  秦月娥嫁给冯兵的时候,手里搀着个女孩,叫刘莺莺,后跟了冯兵的姓。婚前秦月娥就跟红兵讲好了,自己离过婚,带个孩子,就这条件,让红兵定夺。红兵三十好几了,除了喝酒这个特长,别无可圈可点之处,如不娶个二婚女人,打光棍即成定局。红兵开始有些踌躇,媒人提醒他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跟红兵成了家,秦月娥发现男人除了酒量看涨,在种田劳作、持家过日子上却算不上一把好手。红兵喝醉酒就问秦月娥,听说我前面的那个人说莺莺不是他的,就和你离了,到底咋回事?秦月娥没吭声。冯兵先声夺人,这么说,算上我,你有三个男人?秦月娥说,何止三个?一百个!日子过得东倒西歪,秦月娥也没给冯兵生个一男半女。冯莺莺读初中那年,冯兵晚上醉酒回家,一头栽在河里。有人劝秦月娥再找个人家,秦月娥说命里留不住男人,不找了。

  冯莺莺初中一毕业跟秦月娥种了几年地,实在吃不了地里的苦,随村里的女孩子们出去打工了,也不知做什么。年底回家,秦月娥问过,冯莺莺闪烁其词,秦月娥就不问了。冯莺莺怕秦月娥生气,把秦月娥的手臂绕在自己的脖子上,脸贴着秦月娥的怀,说妈你放心,我不做犯法的事。不犯法就成。秦月娥笑得很憔悴。临出门,冯莺莺在家里的墙上写一个电话号码,说家里有事就拨这个号。

  秦月娥的咳嗽把冯莺莺招回了家。

  那天,秦月娥咳嗽得实在不行了,到村里的小卖部给冯莺莺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问找谁,秦月娥说找冯莺莺。很快,电话传到冯莺莺的手上。电话里响起浑浊的歌声,冯莺莺的声音在歌声里漂浮。秦月娥让冯莺莺赶紧回来,话没讲完,冯莺莺听到电话那头一阵咳嗽冲过来,有些惊天动地。冯莺莺眼前一片黑,脚下像踩着一块云。凭直觉,她断定这不是平常的咳嗽,它的硬度和持续时长超出了平常。这是一种症状,也是一个信号。不然母亲秦月娥不会轻易让她回家。母亲的咳嗽冯莺莺不能无动于衷,母亲是她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亲人。冯莺莺认为,在处理这件事上,仅有孝心是不够的。

  ?冯莺莺犹豫再三,决定回家之前做一件事。

  这个决定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马大陆说事的时候,老部队一直在马鞍棚前喂鸡,手里的稻谷一粒一粒地撒出去,好像和鸡玩一个游戏。马大陆咳嗽一声,老部队这才回过神,手里剩下的稻谷全撒出去,直起身问:人走几天了?

  早上走的。

  早上走晚上就不能回来?说不准出去做什么了。

  我看不像。过门这几天,她一直和马根在一起,没单独出去过,附近又没她什么亲戚熟人。

  老部队马上阴了脸说,李芹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你裤带上的一块玉。你就是能管住她的人,也管不住她的腿,再说她又不是你牵回家的一头牲口。

  老部队本名王统山,在部队当过兵,人称老部队,退伍回乡后,成了职业护林人。除了护林,老部队还有一个职业就是杀猪,每年年关给集体杀,也给私人杀,以稳准狠闻名乡里。一把雪亮的杀猪刀树立了老部队的威望。老部队的头都是马大陆剃的,但老部队从不在集市上让马大陆给他剃头,非要马大陆下集后担上剃头挑到他的护林棚去。在马大陆的顾客中,只有老部队享有这个待遇。上次剃头,马大陆有个重大收获,老部队要给他的哑巴儿子说一门亲。老部队把事情办得十分顺手,比马大陆手里的剃刀走得还要利落。

  我是花了大价钱的,你看……

  见老部队生气,马大陆支吾着说。

  老部队说,大陆,我跟你说,当初一男一女到我棚子里找水喝,男的说女方是他表妹,离过婚,只要男方肯出一笔钱,条件差点也成。我掂来掂去,觉着你的哑巴儿子合适。人带去你家时,情况就跟你说了,事情由你定下的,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们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老部队可没从中捞一分钱好处。

  马大陆听出老部队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了,但老部队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在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嘴上动粗,老部队未必买账。

  天上黑影,马大陆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吃烟,一张瘦削的脸,像隐在云雾里的怪石。

  马大陆回屋搜索一番,他以为李芹芹藏在被橱里或床底下。马大陆不仅没找到李芹芹,连她几套新衣服也下落不明。马根从床底下掏出一双鞋递给马大陆,指指脚,又指指门外,意思是说李芹芹怎么能光着脚出门。马大陆一个耳光过去,说我日你妈。马大陆后来跟人说,李芹芹跟他玩的是金蝉脱壳。

  ?次日早上,马大陆把老部队堵在马鞍棚里。马大陆说,老部队,我受你坑了,李芹芹那个婊子跑了,连衣服也跟跑了。马根结这个婚,给那婊子6000,买衣服打家具什么的花2000,前后拢共花8000。她跟马根满打满算过十天,平均一天800,我看县长一天也花不了这么多啊。我他妈牙缝里挤下来的钱,全叫那个婊子骗跑了,还不算欠下的一屁股两肋巴的账。

  老部队说,你跟我算这个账有什么用?你爷儿俩一对窝囊,连个女人也守不住。又拍着心坎说,马大陆我说这话搁着,我要是从中使一分钱,我活不到明天。

  马大陆噗噗地喘了一会儿气,忽然似有所悟,竖起两根指头说,这两个狗日的肯定是放鹰的。

  老部队心软了,给马大陆一根烟,点上火,说你以前就吃过放鹰的亏,这次怎么就没多长个心眼儿呢。听口音,他们都是不远人,早晚能碰到,万一失手让公安抓了,说不定能把这档事给供出来,骗去的钱兴许能追回来。

   马大陆照常上集操起剃头的营生。只是,马大陆重重心事在剪子或剃刀上露了马脚。往常,一个老者过来,坐上躺椅,瞑目候着。马大陆在热水盆里润湿毛巾,拧干,往对方头上一焐,捏住剃刀,抬起胳膊,翘起兰花指,嗤嗤嗤,刀光掠影,如走龙蛇,顷刻,一个光头青光闪烁。临走,那老者拍拍马大陆的肩,说这个头来世还是你的。言毕,满意地去了。现在,马大陆有些反常,剪子不听使唤,头剃得深一块浅一块的。一次给一老顾客刮胡子,刀锋走偏了,对方感觉不对劲,伸手一摸,一手红。老顾客说话了,我说马大陆你今天心里有事?马大陆一脸歉意地赔不是。

  纸里包不住火。马大陆家鸡飞蛋打的事让人知道了。

  瞧瞧,好容易娶一房儿媳,家底都赔进去了,竟没落住人。

  马大陆娶儿媳走的不是正道,你想想,哪家说亲娶亲不是经过定亲、下彩礼、择日子、瞧客、回门这些关口?这是老规矩,按老规矩办,婚姻才牢靠些。马大陆倒好,和哑巴媳妇娘家人面都没照一个,也不知人家底细,一把手就给人家六千。事省了,钱倒没省一个。

  听说是老部队牵的线。

  那就找老部队去。

  人们这样谈论,话里有同情,也有抱怨。

  马大陆像过筛子一样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过了一遍,一些疑点终被证实。李芹芹第一次上门时,马大陆就把话说开了,说马根是个哑巴,心眼正,手脚勤快。李芹芹说我离过婚,没孩子。马大陆问李芹芹家住哪,家里都有什么人。李芹芹说娘家有个兄弟,还有一个娘,跟兄弟过,爸早就不在了。马大陆说办喜事按老路走。李芹芹说不用。至少去乡里登个记。李芹芹说身份证没在身上,结完婚再说。马大陆还想问点什么,李芹芹出去了。

  有人提醒马大陆多查听查听,摸摸底,别是好是歹都往嘴里扒。

  钱交到李芹芹手上,马大陆几夜没合眼。

  冯莺莺拿出一沓钱交给秦月娥,秦月娥又一阵干咳,眼泪都下来了。冯莺莺抬手在秦月娥背部轻轻捶了几下,另一只手在秦月娥胸口来回抚摸。咳嗽平息了,秦月娥说,哪来这么多钱?你平时攒的钱不都寄回来了吗?冯莺莺说,妈,你听我说,那次电话里听到你咳得要命,知道你病了,跟朋友借几千块钱给你看病,不能再拖了。秦月娥说,莺莺啊,钱赶紧还给人家,妈的病不碍事,死不了。

  ?秦月娥一口痰吓坏了冯莺莺,她看到秦月娥的痰里裹着血丝。冯莺莺扯一块卫生纸把痰包了,扔出门。出门打工这些年,冯莺莺先后到过服装厂、地毯厂,碰到的都是半死不活的企业,工资低,除了房租、水电费和日常开销,手里基本不剩什么钱。冯莺莺又去了超市,推销过化妆品,还是不行,最后到一家酒吧。这是位于邻县县城繁华街区的一个酒吧,有吃有喝,薪水也可以。冯莺莺像只迁徙的鸟,总算找到暂时落脚的枝梢。只是,酒吧这地方,必须站稳脚,把住自己。每当擎起酒杯或陪客人在舞池里旋转的时候,恍惚间,冯莺莺看到母亲秦月娥的一双眼,那双眼里有阅尽岁月的从容,有触目惊心的哀愁,有对远方游子的牵挂,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隐忧。多少次,在觥筹交错间,在流淌的舞曲中,在男人们的讪笑里,冯莺莺险些找不到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幽灵,在城市暧昧的夜色里漂泊。唯有独处时,冯莺莺才找回自己。她想起了母亲,想得泪水涟涟。

  当那个男人摔锅掼碗,弄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刚满四岁的冯莺莺才知道那个男人不是自己的父亲。

  嫁给我的时候,你就怀了这个野种,算算时间就不对。我真是瞎了眼!男人指着冯莺莺说。

  都给我滚!男人一脚踢翻了板凳。

  孩子不是你的咱就离,我不信天下男人死光了。

  离就离!

  冯莺莺扑在母亲怀里,像躲避一场灾难。

  第二个男人冯兵没像第一个男人那样粗声大气地和秦月娥说话,但冯兵拿酒折腾着秦月娥。这是一个有苦闷在心里的男人。村人把冯兵从河里捞上来,看着肿胀的尸体,秦月娥没有哭,十六岁的冯莺莺也没有哭。

  母亲秦月娥心里一定藏着秘密。

  有次,秦月娥在灯下纳鞋底,冯莺莺问谁是自己的亲爸。秦月娥抬起眼,针锥在头发上走两下,说,莺莺,你亲爸……你亲爸不知跑哪去了……

  冯莺莺一脸茫然。

  秦月娥把线绳绕在鞋底上,看着冯莺莺,凄然地笑了,心里说,像他,真的像他。

  早饭后,马大陆把剃头挑子收拾完,因为集市还没上人,就倚在门边抽烟。马根拾掇完饭桌,又去拌猪食,屋里一趟,屋外一趟。这种活儿本该由女人来做,马根就能腾出来到外面做点事,虽说不会讲话,做个体力活,比如跟人做瓦匠活完全可以。或许是祖坟埋错地儿了,这个家留不住女人。马根屋里屋外忙着的时候,马大陆的目光追光灯一样跟着他,心里不由一阵酸。马大陆觉得对不住马根,上天骂马根看不住女人更对不住马根。自己不也是看不住女人吗?

  二十多年前,在公社宣传队,马大陆和一个姑娘好过。那时,政治运动登峰造极,搞资本主义如丧家之犬。马大陆的爹担着剃头挑走乡串户,到处吆喝,涉嫌搞资本主义,被砸了挑子,挂了牌子,游过街,挨过斗。一把祖传剃刀从此尘封。那个能歌善舞的姑娘让家里许给了别人,姑娘的爹说嫁给剃头匠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何况剃头匠还是个专政对象。马大陆没有缠着人家,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那姑娘,因为在玉米地里他让姑娘失了身。

  几年后,不搞运动了,爹也老了,马大陆从爹的手里接过剃头挑,操起了爹的营生。三十露头了,马大陆还是个单身。一次,村里来了几个四川女人,说是寻婆家来的,只要男方正干,给三千块彩礼钱就成。这个价在当时能造一座房子。马大陆的爹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动了心,七拼八凑弄了三千块给儿子买了一个女人。女人看上去老实本分,看不出传说中所讲的放鹰迹象。放鹰是民间说法,是女人结伙骗人的一个伎俩。往往是,选好一户老实人家,由富有江湖经验的媒人出面,谈好价钱,女的也不用举行任何仪式就在男家过上了,开始,女的伪装得滴水不漏,待时机成熟,就逃之夭夭。

  马大陆的爹文革时挨斗过,时代变了,只说时来运转,想碰碰运气,拿出三千块和四川人做了一锤子买卖。第二年马家添了个男孩,马大陆的爹喜得嘴咧成了裤腰。马根两岁的时候,女人跑了,还顺手拿走了家里的一只香炉。马大陆的爹从此不说话。马大陆几次看到爹趴在娘的坟上哭得天昏地暗。

  ?女人走了,好在给马家留下一条根,续了香火。马根四岁那年春,马大陆在门前的菜园里种瓜,马根在旁边玩一条蚯蚓。天刚擦黑,马大陆回屋时,看到一只黄鼠狼拖着一只鸡仓皇而逃。马大陆抡起铁锨砸过去,一锨砸中腰部,黄鼠狼身子一收,一个弹跳,顺着院墙脚的排污洞口溜了。没几天,马根发了一次高烧,只是哭,不说话。医生说孩子被高热蒸得不行了,送医院又不够及时,多数会出些问题。

  马根病是治好了,却哑着嗓子呜呜哇哇说不出一个字。村里人说这孩子完了,是个哑巴。

  马大陆头往门上撞,撞得鼻青脸肿。邻居守着马大陆,怕马家再有闪失。

  造孽哩,要是女人不走,孩子咋能落下这个残疾。一个老人拐杖戳着地儿说。

  有人说马大陆惹了黄鼠狼,黄鼠狼报复来了。说不烧香祷告家里还会招灾。

  月下,马大陆在鸡圈处置一张板凳,凳上搁一只碗,碗里盛了米,米里插一炷香,旁边放两只苹果。直了身,对那炷香双手合十,俯首作揖,心里说,黄先生,告罪,告罪。

  冯莺莺熬了一罐中药端给秦月娥。冯莺莺本来想带秦月娥到县医院住一段时间,秦月娥不愿意,说妈不就是有点咳嗽吗,没什么大病,种地人不会得大病,执意要冯莺莺把钱还给人家。冯莺莺到镇医院说明母亲病情,医生说结核病是慢性病,没有立竿见影的疗法,坚持喝几副中药,效果会好些。冯莺莺买了十几副中药,每天熬一罐,秦月娥早晚喝一次。喝了几天中药,秦月娥的病情出现明显好转,白天基本不再咳嗽。看着闺女每天端来汤药或者蛋汤,秦月娥心里涌起一股热流。人家说闺女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这话不假。有闺女在,秦月娥就不牵挂什么了。

  只是,秦月娥发现,冯莺莺回家这阵子气色有些不对,时常站在院子里,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苦楝树,一句话不说。明明在洗碗,洗着洗着就走了神,好像魂儿让什么摘去了。有个夜里,冯莺莺忽然撩开被子坐起来,说有个人提着棍子追她,身后还跟着一群狗。秦月娥说莺莺你那是在做梦,伸手摸摸她的背心,差不多湿透了。

  吃早饭时,秦月娥搁下碗说,莺莺,妈跟你说,这几天,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动不动发愣卖呆,看上去跟没魂儿似的。夜里老是做恶梦。 跟妈说,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冯莺莺说,妈,不是的,你不是病了嘛,感觉有点愁人。回来多少天了,城里那家工厂不知还要不要我。秦月娥说,那赶紧去呗,丢了工作可不是小事。

  冯莺莺做梦也想不到会做下那件事。要是母亲秦月娥知道了,能饶了自己吗?要是让那家人抓着了,不光名声保不住,还得蹲监狱。让冯莺莺放不下的,是那双眼睛。长那双眼睛的人不说话,但那双眼睛里装着他的心意,干净的明澈的心意。冯莺莺差一点儿被这心意俘获。晚上,上床前,冯莺莺要洗脚,他老鼠一样窜出去,端来一盆温水,冯莺莺嘴里嗑着瓜子,两脚插进水,他轻轻地揉搓,冯莺莺感觉像足疗。床上,他笑着,眼里泛着柔和的光,他的脸有些红,鼻息也是那么温热,像一股暖风,抚摸着冯莺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结实的身体贴着冯莺莺,动作轻缓而有节奏,生怕弄疼了她。冯莺莺闭了眼,如在云里飘。那一刻,冯莺莺真想一辈子跟了他,但冯莺莺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怎么行呢?和他在一起,不过是同床异梦,算不上缘分。冯莺莺不想坏了计划。

  冯莺莺第一次恨自己,恨完自己又恨那个叫虎头的男人,是他把自己拉下了水。刚到酒吧时,有双眼鹰一样盯上了冯莺莺。冯莺莺躲不过那双眼。那双眼里闪着凛冽的光,凛冽里潜伏着暧昧。冯莺莺后来知道他叫虎头,她还知道虎头是酒吧里的常客,有时还帮酒吧平息一些事端。虎头说跟着他,在酒吧就能站住脚。

  有次,虎头在酒吧里用一瓶红酒和冯莺莺谈一件事。虎头说有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干不干,冯莺莺说不干。虎头说不是贩毒,也不是卖身。冯莺莺说天底下没这样的买卖。虎头说出了那桩买卖。还说只要两人配合好,准成。冯莺莺说找你姐去。虎头脱去上衣,从腰里拔出水果刀剔牙。冯莺莺看到,一条青蛇自虎头的胸部经过左肋,绕到左肩,模样阴森。是纹身。

  冯莺莺电话里听到母亲秦月娥咳嗽后,和虎头喝了一夜酒。虎头说冯莺莺你妈治病需要钱。

  这天是个逢集日,马大陆不上集了,他打算去桃园村摸清一件事。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同小可,他甚至觉得有可能会碰上自己要找的人,那六千块钱就能追回来。桃园村距离马庄七八里地,马大陆常去那里给人剃头。马大陆心情格外好,好像盼望已久的人在等着他。心情一好,脚下就走得轻盈,一路跟着风。挑子在肩上显得柔顺,微微颤悠中,马大陆听到扁担两端盆架和躺椅发出的微妙乐音。

  马大陆在桃园村外一棵柳树下搁下挑子。生意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收拾得很体面,笑笑地走过来,往躺椅上一坐,说马师傅,今天剪这个头要上点心。这个人马大陆面熟,却叫不上名字。马大陆说,剪平头还是分头?那人说,剪分头。马大陆说,听说有女人来这里寻婆家。那人说嗯呐,来了三个,我相中一个,花了钱的。马大陆说,女方多大?那人说三十六。哪里的?安徽的。马大陆心里凉了半截,年龄和住址都不对,不是李芹芹。

  剪完头,那人付了钱要走,马大陆拉住他,说,老弟,现在出来放鹰的不少,都他妈骗钱的,可要留个心眼儿。我就吃过这个亏。

  没几天,马大陆在集上又遇上那个人,他骂骂咧咧一番,末了,对马大陆千恩万谢地说,马师傅,亏你提醒我,那个女人根本没真心跟我过日子,跑几次都让我逮着了,我就打,她跪着我说家里有个孩子,还有卧床不起的男人。看她怪可怜的,我给她五百块钱,放她走了。我就是打光棍的命。

   马大陆说,要找就找个本地人,离婚死男人的都成,不要图便宜。

  冯莺莺一到那家酒吧就吓青了脸,酒吧里的人说虎头伙同他人诈骗让公安抓了。冯莺莺两手抱住胸口,生怕心从胸腔里跑出来。冯莺莺很快稳住自己,没让对方看出异常。天哪,该死的虎头会不会把自己给咬出来。冯莺莺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走。

  秦月娥看到冯莺莺提着包进了院门,就问,莺莺你怎么回来了?冯莺莺说,我那个位置让人给占了,过几天再重找事做。秦月娥说随你。

  饭桌上,秦月娥审视着冯莺莺的脸,她发现闺女瘦了不少,精神大不如以前。可怜的孩子,托生在没本事的人家哪能有个好命。连亲爸都没看过一眼。秦月娥想。让秦月娥操心的是冯莺莺的亲事。秦月娥搁下碗,说,莺莺你都26了,该找个人家了。现在时兴自谈,你在外这么些年,就没看上一个?

  冯莺莺说,外边的男人花花肠子多,嘴巴甜,心眼坏,不敢找。

  秦月娥说,过些时,找个媒人给你介绍吧,知根知底,不会出岔子。

  冯莺莺惦记的不是这个,她惦记的是那双眼睛,惦记在洗脚盆里给自己搓脚的那双手,惦记那个像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手艺人。

  冯莺决定冒一次险,如果能减轻一分罪孽,就是出现闪失也没什么好怕的。

  月黑风高的夜,冯莺莺骑着自行车来到那个村庄,她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户人家。狗警示似的叫几声,见没什么动静就停息了。冯莺莺看到,那个窗户里还亮着灯。冯莺莺打了一个寒颤,踮着脚,像一个实施爆炸的特务,从一棵树后绕到草垛边,把一包什么东西藏在草垛里。明天扯草,他们就能看到了,不会落到别人手里。抬脚要走,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扑通一声,冯莺莺面朝地摔倒了,疼痛让她尖叫一声。狗闻声而动,狂吠不止,满庄的狗迅即回应,冯莺莺淹没在磅礴的犬吠声里。

  哪个?门哐当一声开了,马大陆冲过来,哑巴儿子紧随其后。

  冯莺莺木橛子一样跪在马大陆面前。

  马大陆别过脸。

  哑巴儿子满眼潮湿的愤怒。

  马大陆问冯莺莺父母叫什么,冯莺莺报出母亲秦月娥的名字。

  马大陆脑袋里像滚过一阵响雷。

  怎么是她的闺女啊,天下哪来这么巧的事啊!

  马大陆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大陆,我的脸都让这死丫头丢尽啦,我哪辈子造的孽啊……

  马大陆把事情一挑明,秦月娥这么悲戚地说。

  看着自己这个二十多年前的女人,如今变得两鬓苍白,眼窝深陷,面色蜡黄,马大陆心里一阵绞痛。那时,在公社宣传队,秦月娥手执花纸扇,腰勒红绸带,手里的扇子挥一下,脚后跟就踮一下,嘴里唱“八月葵花向太阳”。拉二胡伴奏的马大陆看直了眼,手里的弓子就停下了。后来在玉米地,秦月娥就提过这个茬:两人兴奋过后,秦月娥就捏着马大陆的鼻子说,当初看人家眼都看直了,连手里的弓子都不走了。二十多年里,马大陆一直记着秦月娥那句话,几回回,梦里摇曳着秦月娥柳条样的腰肢。后来秦月娥嫁到了哪里,马大陆没打听,也没和秦月娥碰过面。

  我知道…..你恨我,也恨我爹。秦月娥声音黯然。

  不恨。那是命。马大陆看着嘴里跑出的烟圈说。

  丫头不知事,你多担待。拿你的钱一个不少给你。

  ……月娥,芹芹跟我说了,她是受人指使,也想抓钱给你治病。

  她不叫芹芹,叫莺莺。

  哦,做这事的人都知道改名换姓。

  秦月娥告诉马大陆一个重要信息。秦月娥说,大陆,你看莺莺像谁?马大陆一头雾水。秦月娥说,莺莺是你的孩子,就因怀了她,我后来就离了婚,又嫁个男人,也死了。我现在这病怕是不能好,估计活不长了……

  马大陆抿住嘴,拼命控制着,眼泪还是下来了。

  冯莺莺怀孕了。秦月娥不让生这个孩子,冯莺莺说孩子有主,生下来有人认。

  秦月娥扇了冯莺莺一个耳光,指着天说,死丫头,不是妈不给生,是老天不容这个孩子啊……

  一绺血,在冯莺莺嘴角蜿蜒。

  孩子两岁那年冬,秦月娥在纷飞的雪花里离开了人世。马大陆参与了秦月娥的葬礼,把秦月娥安葬在村外对着河的一面坡上,给秦月娥立了一块碑。

   马大陆把冯莺莺和她的孩子接回家,冯莺莺和孩子住东屋,马大陆和马根住西屋。

  冯莺莺让马大陆给孩子起个名,马大陆脱口而出,叫马蛋。

  马蛋六岁了,还不会讲话,也不认人,嘴唇上垂着鼻涕,成天呵呵呵地傻笑。喜欢狗,跟狗玩起来,倒是没完没了。

  村人背后说,马大陆家又添了个脑子不全乎的。

  马大陆问过阴阳先生,先生说事出有因,祖坟不对。马大陆花了一笔钱迁了祖坟,事上,老部队替马大陆杀了一口猪。

  深冬里,太阳像个骗局,扑朔迷离。在小村的集市上,马大陆手捏剃刀在头上忙碌。身旁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是马根,小的是马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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