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汤介背起旅行包,一只手似是不经意地扬了起来,恰巧碰到墙壁上的电灯开关,房子转瞬变成了深也冷的冰窟。汤介咣当一声关闭房门,走在狭窄、拥挤的楼道里。傍晚时分,天气十分阴晦,汤介的两只脚争先恐后地扬起落下,试图激活声控灯,却依然是黑糊糊一片,反倒被激活的尘土刮风一样呼呼地侵袭了,扬起胳膊还没有平衡身体,又被一根横在脚下的旧拖把绊了一个趔趄,心嘣嘣直跳,捂住胸口背靠在墙壁上喘息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来。
这是一栋公寓式出租房。
一股怪怪的味道迅速侵袭了汤介,汤介想逃避,脚下一滑,又闪了一个趔趄,一个鼓鼓的塑料袋被汤介踩破了,楼道里霎时弥散着鱼香肉丝和溜肥肠的味道,好像还掺杂着一股臭豆腐的气味。楼梯的拐弯处是一块空地,邻近垃圾道,垃圾道口也塞得满满的,露出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和硬塞进去的一团团废纸,废纸里掺杂着沾着血的纸巾和瘪得很难看的避孕套……汤介想起了才吃饱一顿饭滚在地上哇哇大吐的乞丐,笑了笑逃也似地跑到街上,也走进了闪着七彩流光的河。雨是在汤介不知不觉的状态下飘落的,眼前的河就很动感了。
手机突然叫了起来,汤介很兴奋,王先生说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处理,让他晚上八点去公司报道。时间还早,去见王先生不会用去太多的时间,随便坐打一辆车就能走进那座戳在田野里的大厦。
汤介走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伸展着茂盛的树冠,雨就不容易侵扰汤介,极其活跃的潮凉之气包围着汤介倒是一点点享受。一家小咖啡馆似是专给汤介开设的,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点一杯咖啡慢慢品着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汤介在这座城市工作时,也常在小咖啡馆里打发那些多余也悠闲的时间,像他在神户时一样。
一把飘在雨中的花雨伞原是汤介的想象,一个拎着花雨伞的小女子款款地走进咖啡馆就是现实了。小女子扬起一只小手咧开两片粉艳的嘴唇冲汤介笑了笑,坐在了离他不远的小桌上。
小女子也是有意无意地品着咖啡,却不时地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像是在等人,又像是靠摆弄手机打发时间,可能觉得乏味了,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汤介很在意小女子的笑脸,小女子好像也很照顾汤介的情绪,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汤介,两片粉艳的嘴唇就是两片滴着晨露的花瓣……离开小咖啡馆,汤介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小女子的笑脸也印在了他的心里。
二
汤介的办公室在七楼,也就是大厦的中部。临窗办公,汤介能“俯瞰”碧绿的田野和绿树成荫的村庄,再是公路、风驰电掣般的汽车、偶尔穿越公路的农人和他们身后的狗,再再是公路边上的小商店、小饭馆……令汤介惊讶的是,大厦旁边还有一家酒吧,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安静……现在,汤介很愿意使用像“一望无际”这样的成语。每当这个时候,汤介会想起在老家小学教他成语的跛脚老师。
汤介的工作是做文字,比如,公司简报、会议纪要……在神户时他就喜欢用铅笔书写,却必须书写外文,在他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里工作时必须书写中文,自然显得生疏了。汤介有意磨练自己,书写成了他走进大厦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傍晚时分,被绿树覆盖着的村庄上空飘荡着蝉翼般的炊烟袅袅也婀娜,汤介痴痴地看着还没想出更贴切的比喻,一只手似是不经意地扬了起来,碰倒了满满的一杯清水,水肆虐地蔓延开来,伸出手做必要的挽救却是适得其反,差不多洇透下午用铅笔书写的会议记录,一气之下将那几页稿纸撕扯成潮潮的碎片又揉成一团纸浆。汤介又必须拯救这份非常重要的文件,忙着打开电脑,凭着记忆做了好多努力,几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像本来就不安分的虫子眨眼消失在大厦外沉沉的夜色里。
楼道里的灯光不是很昏暗,汤介眼前却模糊,一不留神和一个高颧骨女人撞了个满怀。高颧骨女人个子不高,大概四十来岁,白天先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风衣、戴着一顶颜色灰暗的鸭舌帽打扫楼道,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完事了才换上颜色也是很灰淡的衣服。汤介只知道高颧骨女人住在离大厦不远的村庄里,丈夫在大厦旁边的车间里干活——他们都习惯说干活,据说她有过一个孩子却死在了肚子里。高颧骨女人从来不回家,也据说,她曾在家里把和别的女人鬼混的丈夫摁倒在了床上……除了打扫楼道,她还要给来大厦的官员和客户们提供茶水,再是为大厦的主人,也就是这家公司的总裁洗净、烫平所有该洗该烫的衣服……之前,汤介并没特别在意这个高颧骨的女人。
瞎呀你——
高颧骨女人用两只手捂住露出来的一小块胸,可一件红色短背心不可能尽守职责,两只手又不可能长久合作,除了露出一小块胸,还有一段细绳般的脖颈。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呀!
汤介弯腰鞠躬,幸亏没说出“すいません~”,可换来的是高颧骨女人更恶毒的吼叫:
瞎呀你——
瞎呀你——
瞎呀你——
……
汤介是从高颧骨女人扬起的胳膊下钻出来的,直到跑出大厦,还能听到高颧骨女人的吼叫声,却多是回音。大厦上的窗户刷刷地亮了,才还静得掉一根针都晃动的大厦眨眼火了,好多人打开窗户探出头来,似乎都愿意为火起来的大厦助威。
大厦后边有一个小院,一溜七间平房,小院里有花有草,有一条用彩石铺成的甬道,一棵丁香树上挂着装百灵的鸟笼,百灵有时候比拴在小院铁栅栏门旁的黑背还凶恶,一声吼叫会把要走进小院的人震慑在铁栅栏门外。白天,黑背是自由的,又多是跟在大厦主人身后,摇着尾巴蹦起来舔主人的手心、手背。主人不在小院的时候,黑背由何主任照管,却必须用一根手指粗的铁链子拴住脖子,可高大的黑背常把矮小的何主任扑倒在地,何主任只好抓起被他甩在地上的肉骨头蹲或干脆趴在地上,再扬起抓肉骨头的手……那时候,天色也是暗淡得让人揪心。
何主任的房子里还亮着灯。汤介蹑手蹑脚地走进小院,黑背趴在地上打着微小的鼾声,百灵清脆地叫了一声迫使汤介的心猛烈地颤了一下。房门是虚掩着的,汤介伸手敲了几门,何主任说,请进——汤介推门走了进来。
何主任穿着睡衣,趿拉拖鞋,像刚从卫生间里出来。何主任的房子和大厦主人的相似,除了面积略微小一点,厅、卫、卧也很齐全。何主任家也在离大厦不远的村庄,却在政府里做了几十年的秘书,脑壳上还戳着几根稀稀疏疏的白发,两只小绿豆眼看不见人也滴溜乱转。看见汤介,何主任咧开两片干枯的嘴唇笑着请汤介坐下,他也坐在了汤介对面的沙发上。茶几上的电话旁放着一个大烟斗,是大厦主人的,主人不在何主任要负责清除大烟斗里的烟油子,连粘在斗壁上的烟灰也要一点点刮净才行。
何主任,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扰您。
啊……你说……你说。
何主任把大烟斗拿起来,先用一段细铁丝捅,再用刀片刮,小绿豆眼来来回回地转着,不时张开嘴吹吹……
何主任,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扰您。
啊……你说……你说。
何主任用细铁丝捅了又捅、用刀片刮了又刮,叼在嘴上嘬了几下。汤介才张开嘴,何主任扬了扬手制止了汤介,又拿起了那段铁丝。汤介耐心地等着,待他拿起大烟斗不住地叼在嘴上试了又试才舒心地笑了。
我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扰您何主任。
电话响了,何主任拿起话筒又忙着拿起大烟斗叼在嘴上,说,啊……是……是……我是让你过来一下,总裁的身体有些不舒坦,可他出去了……你过来吧,我的胃这两天也胀得难受。
何主任,我有一件非常……汤介看见何主任放下电话还没说完,电话又响了,何主任又扬起手制止了汤介,拿起话筒、叼上了烟斗,直到一个背着药箱的小鼻子女子走进来才放下了电话。小鼻子女子是大厦主人的保健医生,也住在大厦里。
小鼻子女子放下药箱,却喊着汤介嬉笑着说,你去过神户,一定到过东京,酒井法子就住在东京吧?我买了好多碟,也下载了很多歌,却喜欢保存碟,伸手摸到的碟,就能天天与酒井法子在一起!
小鼻子女子也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却是红艳的,一张白胖的脸上洋溢着犹如见到酒井法子般的幸福。何主任眯着两只小绿豆眼笑呵呵地看着小鼻子女子,小鼻子女子好像还没有忘记何主任的胃不舒服,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俩眼却还在汤介身上。何主任迫不及待地解开睡衣露出一胸柴骨,好像还不够,狠劲地拽开睡衣的带子,连条纹内裤都暴露了,还有从内裤里突出的一堆鼓鼓的东西。
小鼻子女子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另一头却放在了何主任胸前的瘪乳头上,何主任眯着眼看着一脸甜笑却还盯着汤介的小鼻子女子。汤介看着从何主任内裤里突出的那堆激动得有些颤的东西,俩眼不住的呱唧着,却必须耐心地等着才行。小鼻子女人没有得到应答,迫不及待地又说,哎——汤介,神户也一定有歌妓,歌妓是不是和路边上的洗头房和小酒吧里的女人一样呢?
汤介觉得没办法回答小鼻子女子的问题,她好像也不需要汤介回答又急切地说,我弟在村边的小造纸厂里干活,纸厂里用的多是日本废纸。我弟拿回好多日本画报,什么近亲相奸、熟女人妻,好多画报上有好多裸照,却都是五六个男人围着一个女人……哎——汤介,神户也肯定有清纯的学生妹吧?你一定和小学生妹玩过一夜情吧?
小鼻子女子从脖子上拽下听诊器,跑过来坐在汤介身边抱着了他的胳膊,仰着脸呱唧眼巴望着汤介说话。何主任满脸霜色,电话又响了,却没来得及拿起烟斗,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啊啊着说,是……是于经理呀?
何主任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胃,近乎于癫痫地和于经理说着话。小鼻子女子得不到汤介的答话,干脆拽起汤介走了出来。黑背好像特别痛恨小鼻子女子,一声狂吼,吓得小鼻子女子妈呀一声扑倒在了汤介的怀里。汤介差不多抱着小鼻子女子走出小院,不想又和高颧骨女人撞了个满怀,可高颧骨女人的目标却不是汤介。
瞎呀你——
小鼻子女子离开汤介,呸呸地吐向扑过去的高颧骨女人。汤介还没做出相应的反应,两个女人滚在地上抓挠在了一起。拴在小院门前的黑背激动了,大厦上的窗户又刷刷地亮了,几个保安拎着电棒跑过来拽开了两个女人。
小鼻子女子示威似地又抱住了汤介胳膊,高颧骨女人蹦跳着吼叫:
瞎呀你——
瞎呀你——
瞎呀你——
……
汤介拽着小鼻子女子跑到公路上,还能听到高颧骨女人的吼叫声,却没有回音。
小酒吧里坐着几个从大厦里走出来的男人,他们看见拽着小鼻子女子的汤介都把愤怒的目光投了过来。小鼻子女子反拽着汤介坐下,一个小嘴女人走过来问他们喝点什么,小鼻子女子看见小嘴女子不住地拿火辣辣的眼神搔汤介,眼里呼呼地冒出了火,推开身边的汤介要扑向小嘴女人。汤介慌忙抱住了小鼻子女子,小鼻子女子在汤介的怀里还不住地指手画脚,攻击目标却只是那个小嘴女人:
卖卖卖卖——
汤介在小酒吧里喝过几次酒,也知道小嘴女人天天在卖。汤介知道,好多事情不该问为什么,死乞白赖地抱着小鼻子女子离开小酒吧,他必须回到大厦,也必须解决那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明天早晨八点之前也必须如期印发公司简报,简报的头条就是那份很重要的会议纪要。
那几个从大厦里出来的男人呼啦啦地从小酒吧跑出来,推推搡搡地跟在汤介和小鼻子女子身后。一个醉汉突然从公路西边窜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大唱“不是不想要,是你不想给”蹦蹦跳跳的还如癫痫般地冲着小鼻子女人傻笑,小鼻子女人啊地大叫一声扑倒汤介的怀里……那群从小酒吧里追出来的男人啊啊怪叫着紧紧地追了上来,汤介气喘吁吁地抱着小鼻子女子跑进了大厦。
三
晚上没人看护电梯,汤介抱着小鼻子女子一口气跑到四楼更喘得不行了,一间房门被人悄悄拉开,一个满是白发的老太太探出头来觑着眼,看见汤介牛一样喘着气却不肯扔掉怀中里的小鼻子女子,噌地缩了回去,咣地一声关闭了房门。汤介没在意大厦外边还有一群男人学猫狗的怪叫声,抱着小鼻子女子一口跑到第十四层,和小鼻子女子一起软在了楼道里。
汤介被一堆胖乎乎的肉压在身下,血噌地冲上了脑袋,也遍及了全身,某一部位也异军突起,稍一用力,小鼻子女子尖叫着蹦了起来。汤介爬起来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小鼻子女子又扑倒在了他怀里,指着一只趴在墙壁上的爬墙虎尖叫不止……汤介把小鼻子女子送到宿舍门前,小鼻子女子还死死地软在汤介的怀里,汤介却必须找到于经理。
于经理住在四楼。
汤介敲开了房门,接待他的是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大厦里有很多以厅、卧、卫成就的独立单元,却都是高管们的住所。沙发旁的木柜上放着一盆君子兰,君子兰前边戳着一张于经理的放大照片,汤介忽略了时间元素很果断地把清纯送给了于经理,也相信每一个走进来看见这张照片的男人都必须把想和于经理上床的欲望死死地压在心底。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一大团毛线倒开、缠上,缠上再倒开……汤介觉得该说话了,老太太突然扬起手里的毛线团扔过来,砸在汤介的脚面上,大吼,你知道才抱着的那个小女子是什么东西吗?狐狸……不长毛儿的狐狸!
汤介被一股股气浪冲得左摇右摆,莫名其妙又不得不信以为真,挺直了身子才张开嘴,老太太又拿起一个烟缸,可能觉得很金贵又放在茶几上,又大吼,我十二岁进了你们家门当童养媳,男人天天夜里在我身上扎一把刀……熬到四十了,男人的刀软了,我也为他生了一大群孩子,却还不死心,天天醉醺醺地还在我身上插刀,末了给我丢下一个老闺女自己个儿去阴间享福了。天天夜里有一群男人围着家门转,我能吗?你说我能吗?死后要下油锅的,我才把一个不要脸的男人那东西揪掉炸了当下酒菜……老闺女怎么就不恨呢?!
老太太突然站起来跑进卧室,汤介还没醒过神来,从里边飞出一盒东西,啪地落在了汤介的脚下,还伴着老太太的喊叫,我为什么不能进你的卧室……你是空守闺房吗?守得住吗我的老闺女?
汤介低下头看到一盒避孕套咧开嘴还没笑出声,啪地一声又有一个纸盒飞了出来落在汤介的脚下。汤介想笑又不能,可老太太未必知道按摩棒是做什么用的。紧接着,汤介迎接的是一件件睡衣和内裤,还有一件肥大的花条纹衬衫……老太太不住地骂着不住的往外扔东西,汤介转身跑到门外又不得不回过头来,把一件被他用脚裹出来的内裤甩了回去。
时间还在深入,漫无目的地走在楼梯上的汤介甚至能听到秒针震动的声音。汤介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室,走到六楼的时候,隐隐听到从一间房子里传来歌声。汤介收住脚,发现自己站在了于经理的办公室门前。汤介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扬起手敲在房门上声音都像帕瓦罗蒂歌颂太阳时那么激情。
歌声嘎然而止,汤介还没把伸出来的手缩回来,房门开了。于经理见到汤介很失态地笑着做了一个请进的手示。汤介不由得弯腰鞠躬,说,于经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扰您。
于经理好像没在意汤介说什么,拽他请进房间才是最迫切的。汤介浸泡在被于经理制造的暗淡得有些暧昧的光线里,忽然有了暗无天日的感觉。于经理扭着细腰从酒柜里拿起一瓶威士忌打开往两个高脚杯倒着说,汤介,你一定喜欢日本清酒,可我觉得只有威士忌才不辜负《今夜无人入眠》……是吧?
汤介站在班台前,说,于经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扰您。
于经理的着装很前卫,露出的大腿光滑得可以,一段脖颈子勉强能用上白皙那个词语,可那张皮肤松弛的脸就难让汤介恭维了,戴上一副宽边眼镜大概为了令她忧心的鱼尾纹。
于经理端着两杯威士忌走到汤介面前,说话的声音也像汤介刚才敲门的声音,却必须压抑着帕瓦罗蒂式的激情、尽可能地像一个优秀的日本女优才行。
汤介接过酒杯却放在了班台上,于经理心无旁骛地坐在班台后边的老板椅上,镜片后边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是岁月倒流后才有的清纯之光,却让汤介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汤介,你很像一个人……真的,我第一次在大厦里见到你觉得时光真的倒流了,之前,你一直活在我心里。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大厦,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大大的用墙圈起来的院子,大院子里有几排平房,我必须把工人们在车间里制造的机器卖出去才行。那年,我才十八岁,必须背着空空的行囊游走他乡,也是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遇到了你……汤介……
于经理一口把高脚杯里的酒喝掉,火辣辣地看着汤介,汤介很谨慎地看着于经理,说,于经理,我的确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扰您……
哈哈哈——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也这么客气,就是你和我第一次在床上还是这么客气。汤介……汤介,我……我至今还在等着你呢汤介,我不是在做梦吧汤介?
汤介看见于经理更加火辣辣的眼神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于经理嗔怒地把高脚杯放在班台上,站起来绕过班台伸出手要拉住汤介,班台上的电话响了。于经理跑过去抓起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很压抑地说,啊……有事情明天再说不好吗何主任?
于经理啪地放下电话,俩眼依旧火辣辣地看着汤介。汤介觉得该离开了,于经理突然扑了过来,汤介措不及防,被于经理压在了身下。汤介躺在地板上扬起一只手,说,于经理……于经理,我……
于经理疯狂地抱住汤介的头贴在她的怀里,汤介的血噌地冲上了脑袋,也遍及了全身,某一部分又异军突起,稍一用力,于经理尖叫一声蹦了起来。高颧骨女人蹦跳在楼道里歇斯底里般地吼叫:
疯……疯了你们——
疯……疯了你们——
疯……疯了你们——
……
汤介逃也似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还能听到高颧骨女人的吼叫声,却多是回音。
四
那份会议纪要印发在公司简报上相当于《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可汤介不能马虎也得马虎。印发公司简报前,汤介还是做了好多努力,可参加那次会议的经理、主任们上午八点钟之前都忙自己的事情,有人开着手机,听到汤介的声音也是含含糊糊词不达意……汤介用英语和日语说难得糊涂都不是滋味,用中文说出来又突然觉得一阵阵恶心。
汤介抱着一叠印好的公司简报先去大厦后边的小院,大厦主人还没回来,办公室的门却开着的,在办公桌上放了一份简报贼一样跑了出来。汤介走进小院的时候,拴在小院门前的黑背正低着头啃一块肉骨头,听见汤介急促的脚步声,猛然抬起头冲着汤介狂吼着扬起了前爪。汤介瞪着黑背嬉笑着仰起头盯着光芒四射的大厦嘿嘿地笑了两声,手机叫了起来。
何主任问汤介简报是不是印好了,汤介忙应答着跑回了大厦。高颧骨女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地正在擦楼道。汤介躲避着高颧骨女人要走过去,可能脚步声惊动了高颧骨女人,高颧骨女人停下手里的拖把,露在口罩外边的眼睛呱唧着,目光很温和。汤介看到高颧骨女人的嘴唇在口罩后边动了几下,猜测她肯定笑了,声音却被口罩滤掉了。
于经理坐在班台前处理一份文件,听到敲门声喊一声请进又把头埋了下去,以致于汤介把简报放在眼前还浑然不觉。
于经理的着装是很职业的,盘起来的头发凸显的是那段不再清纯的脖颈子,化妆品的效应消除了昨夜酒精带给她的倦怠,眼角处的鱼尾纹里飘荡着霜粉的浓味……汤介站在班台前很陌生地看着于经理,于经理突然抬起头来,好像看见了汤介,可汤介发现她的目光在班台上的一盆台湾扁竹上。
何主任的办公室在五楼,坐在办公桌前不时拿起电话和别人您好、您好地说着话。汤介把简报递给何主任,何主任却拿眼示意汤介放在办公桌上。汤介转身要离开了,突然听到放下电话的何主任呵呵地笑了。汤介忙着回过头来,何主任死死地盯着挂历上的一个美女,嘴咧得跟瓢一样。
汤介还要把剩余的简报发到车间里去,走到四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间房门仿佛是被汤介吹开的,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走出来,慈祥地冲着汤介笑着说,上班呢?汤介冲着老太太微微地点点头,逃也似地跑出了大厦。
汤介回到办公室一直忙着手头上的事情,临近中午的时候,电话叫了起来,于经理让他过去拿一份需要翻译的外文资料。汤介再见到于经理,她好像很悠闲了,可她把那份外文资料递给汤介,开始收拾那盆台湾扁竹。汤介很认真地环顾着于经理办公室,得到了一个颠覆不破的结论——一切都井然有序。
中午饭,汤介一般在办公室里吃,除了落一份安静,还能悄悄地喝一点酒。汤介把要翻译的外文资料看了一个大致,也到了吃饭的时候。食堂在大厦前的几间平房里,好多员工们聚集在还没开门的食堂前,也是很秩序的……汤介咧开嘴笑了,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汤介突然决定在食堂里用餐仿佛为了小鼻子女子,排在一群人身后的汤介回头看见小鼻子女子很客气地让她排在前边,小鼻子女子很矜持地笑笑却站着没动。汤介忽然有了强烈的说话欲,打完饭准备回办公室,看见也坐在一张餐桌旁吃饭的小鼻子女子走过来,很礼节地点了点头。小鼻子女子那张白胖胖的脸上有两片潮红,看一眼坐在对面的汤介笑笑忙用手挡住了嘴……好多人吵吵嚷嚷的,汤介却如入无人之境,和小鼻子女子说神户,说酒井法子,说酒井法子曾因吸毒被送进班房,反被粉丝们奉若神明……小鼻子女子说话非常节制,汤介却如醉酒般放纵了,很阴谋地说到了日本画报和日本画报上的女人,小鼻子女子突然端起饭盆站起来泼向汤介,愤怒地瞪着汤介连小鼻子都不住地抖动着……好多人都围了过来,看猴儿一样瞅着一脸饭菜的汤介嬉笑不止。
五
下午,于经理催促过汤介几次,汤介直到傍晚才把那份资料译出来。汤介从食堂里打来饭一边吃着一边把译文勘校了几遍。于经理又打电话给汤介,汤介却拿出藏在柜子里的酒一杯杯喝了起来。直到夜色深沉了,汤介才拿着手机和那份译文离开了办公室。
路过于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汤介隐隐听到歌声,却不停歇地跑出了大厦。何主任蹲小院门前喂黑背,黑背趴在地上,何主任拿着一根肉骨头放在黑背嘴边,黑背要叼住骨头了,何主任又把拿肉骨头的手高高地扬了起来,黑背呼哧呼哧地窜起来叼住肉骨头,也把何主任扑倒在了地上。汤介站在何主任身后由不得笑出了声,主人还没回来,小院里的灯光很寡淡,汤介却清楚地看见站起来的何主任那张才满是笑颜的脸倏然冰一样坚硬了。
汤介的手机响了。
是于经理吗?啊……我这就过去。
汤介把手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坚信何主任听到了于经理柔得有些娇又娇得让男人们酥的笑声。
汤介跑进大厦,好多房门被人悄悄拉开,探出一个个脑袋,看见汤介跑了过来忙把房门掩上了。汤介好像没见他们,却故意把脚步声抬得最高,以致于震得于经理急切地打开了房门。
灯光依旧暗淡得有些暧昧,于经理看见汤介也如入无人之境,连房门都来不及关,在两个高脚杯里倒着酒说威士忌。汤介把那份译文放在班台上只是一场戏的序幕,于经理将盛着威士忌的高脚杯递给汤介后戏才正式开演了。于经理打开音响播放的还是《今夜无人入眠》,与汤介并排坐在沙发上说的还是过去,那汤介就是活在她心里的汤介了。汤介却演戏一样和于经理一唱一和,待于经理的情绪饱满了又扑了过来,还没等汤介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异军突起,走廊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大吼,疯了,疯了你们——
汤介把于经理推倒在地板上,癫痫一样蹦了出来,高颧骨女人大吼着往楼上跑去了。汤介原想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却神使鬼差般地一口气跑上了第十四层次,听到楼下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一头撞开了小鼻子女子的宿舍门。小鼻子女子也被惊动了,看见闯进去的汤介却也是醉眼迷离的样子。汤介嬉笑着拉住小鼻子女子的手,高颧骨女人也跑了上来:
疯……疯了你们——
疯……疯了你们——
疯……疯了你们——
……
小鼻子女人早扑倒在了汤介的怀里,汤介却必须丢下醉意十足的小鼻子女人逃也似地跑出大厦,却还能听到高颧骨女人的吼叫声,却多是回音。
大厦外的小酒吧里好像很安静,汤介癫痫一样跑进来,小嘴女子坐在小桌前摆弄着扑克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看见汤介又眉开眼笑了。汤介要了一大杯啤酒,一口气喝掉后也冲着小嘴女子笑,小嘴女子好像盼望已久了,可还没等汤介抓住她的手,黑背狂吼着冲了进来。小嘴女子妈呀一声扎进了里屋,黑背却不放过汤介。汤介越过小桌蹦到公路上,黑背也气势汹汹地追了出来。汤介顺着公路跑了一段,黑背停止了追踪。汤介回过头去见大厦门前聚集着好多男人,站在最前边的是何主任,那个戳着几根白发的脑壳在暗淡的灯光非常扎眼。
汤介弯着腰要喘一口气了,黑背的屁股上遭受了一块石头的重创又把目标对准了汤介,汤介见黑背后边追上来的黑压压的人群,转身又跑。公路两边是茂密的庄稼地,汤介像行走在夹缝里,反倒享受了一种无法名状的快感。从大厦里跑出来的男人们不会放弃黑背,黑背就不会放弃跑在前边的汤介。汤介听到黑背越来越近的吼叫声,看到穿插在庄稼地里的一条小径一头扎了进去。
黑背紧追不舍,汤介听到身后扑来一阵阴风,猛然收住脚转过身来,擒住黑背的前腿,咬着牙抡了起来,扑通一声,黑背倒在了汤介脚下。汤介没有给黑背留下翻身的机会,扑上去死死地压在黑背身上,钳子一样的大手掐住黑背的脖颈子,嘎巴一声,黑背的魂噌地飞走了,连藏身在草棵里的蛐蛐都噤声了。
周围静得让汤介现出了一脸呆呆的神情,大货车偶尔从公路上驶过,汤介慢慢站起来看着软在地上的黑背,突然学着黑背狂吼了一声顺着弯曲的小径跑下来,穿过一片玉米地,又穿过一片红薯地,一头扎进一片小柳树林。汤介想不出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却收不住脚。汤介眼前一黑又扎在一片乱草里,才发现离开小柳树林跑进了一片坟地。戳在远处乱草里的坟包上窜着点点磷火,藏身在乱草里蛐蛐毫无顾忌地吼一声又激动了汤介。汤介爬起来,全身沾满了乱泥,脚踩着一洼积攒下来的雨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动了汤介,汤介扭头看见一片黑呼呼的影子向他快速移动着,曳着脖子冲着那个戳着几根白发的脑壳狠着劲儿地尖叫了一声,像鬼泣,那片黑呼呼的影子,包括那个戳着几根白发的脑壳刷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月亮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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