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牙牙学语的女儿在杂物间拖出一根扁担,摇摇晃晃拨弄桌子下的玩具,甚是可爱。看到这根老竹制成的扁担,中间稍宽两头小,通身上下呈扁圆形,微黄的颜色,光滑而坚硬,父亲平时“赶闹子”(赶圩)常用这根扁担挑东西,我才想起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我时留下的。二十年过去了,其间搬过一次家,我依然没有丢掉这根扁担。触摸这根刻满岁月痕迹的扁担,我内心思绪潮涌,仿佛触到了父亲的深情,触到了过往岁月的艰辛。
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电话:“你爸来藤县找你,已经到藤县中学门口了。”我激动不已,单位离中学门口约百来米,我立即冲下楼去。当我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苍老疲惫的脸上满是自豪,他挑了一担家乡特产,半麻袋的花生,另半袋装着黑豆、绿豆、长枣等。看到这些,热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接过担子,足有四五十斤重。父子俩一路聊着往家里走去。他不停地介绍家里、村中的变化,还问我工作有多忙,辛不辛苦。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直是体弱多病。从老家到藤县约有三百多公里,中途要转好几趟车,且山路弯弯。父亲不识字,也从来没有到过藤县,我只告诉过他,梧州继续往西去就是藤县。从家里到镇上、到县城,转车到贺州,再往梧州,然后再转车到藤县,一路奔波,父亲是如何做到的?
直到两天后,父亲见我工作太忙不辞而别,留下一根扁担和一张字条,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当过村干部,能认识几个字,还会写自己的名字。
父亲是家中的老大,爷爷死得早,奶奶后来又改嫁。那时,父亲还不满十八岁,家里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生活的重担落在了父亲的肩膀上。
长兄为父。父亲说,那年头生活就靠肩膀担,他肩上的担子特别沉重。他曾经进过深山老林砍柴担柴,深入过西岭山背过杉木扛过木材。父亲做过很多苦活累活,吃过很多苦头,饥寒交迫之下,他带着弟弟妹妹们持碗沿村去要饭。后来,在湖南桃川,三个弟弟当了人家的干儿子,妹妹也当了人家的童养媳,暂时解决了吃饭问题。之后八弟、妹妹相继因病过世,只有最小的九弟因腿有残疾回到家乡,最后追随改嫁的奶奶。父亲暂时卸下重担,又因为年轻,能挑担子,能干重活,邻村的外婆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个女儿,缺少劳动力耕种,父亲主动上门帮忙。于是父亲和母亲就凑合成了一个家。之后,就有了我们兄弟姐妹,一家十口住在一间半的两层瓦房里。要养活一家十口人,压在父亲肩上的担子是越来越沉重了。
可每当负重前行的时候,父亲总是乐观地说“轻担担倒山,重担压死人”的道理。父亲讲挑担子的故事,必定会提起他去八步(贺州)挑化肥的往事。当年村里一群年轻人里,就数父亲最能挑重担,日常挑水担柴百来斤,步伐从容,扁担悠悠,据说父亲挑两百斤都健步如飞。
热血青年总是免不了冲动逞能。有一年,生产队里有一批化肥要从八步(贺州)运回村里,当时没有车拉,只能用人工挑回来,大队要按所挑重量计工分。父亲与同村一群年轻人结伴同行,朝发夕至,走到天黑才到达八步(贺州),小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挑着化肥往家乡赶。那次父亲想多挣点工分,逞英雄挑了重担。由于路程实在是太远,所带的水和干粮不足,饥饿与劳累相继袭来,沉重的担子终于还是把父亲压垮了,从那时起父亲就落下了肠胃病等病根。父亲常常告诫我们要量力而行,轻担才能走得远。
也许是再也不能挑重担了,父亲慢慢留心学起了其他手艺,选择需要耐心和技术的活儿干。父亲说,这是挑轻担呢!
在村里,父亲成了一个多才多艺的农民。
父亲是村里戏班子、醒狮队的鼓师。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跟着父亲去“唱戏”,父亲也乐意带上我,随村里戏班子到周围十里八乡唱戏“贺新岁”“闹元宵”。跟着父亲好处很多,人家知道我是鼓师的儿子,大过年的,免不了会给红包,还有吃的,一趟下来往往收获满满,兄弟姐妹们都很羡慕我。耳濡目染之下,我对击鼓有了一定的了解,戏里情节什么时候高潮要紧锣密鼓,什么时候平静要敲木鱼,鼓声点点是领导,其他乐器应声附和,才能激荡出一场好戏。也就是说,父亲是戏班子里的领队,整个戏班子能不能唱好一台戏,全靠父亲,父亲还是重担在肩。
父亲说,村里戏班子最喜欢唱有乞讨段子的戏。因为演员跪着唱,声泪俱下,很多观众都被唱词感动,情不自禁地施舍行善,往戏台上扔钱扔物,戏班子成员多多少少都会分得一些。在春节期间,父亲往往收获颇丰,可以为家里改善一下生活,减轻负担。
父亲也是村里唯一的泥瓦匠。每一年村里都要烧制好几窑的青瓦,然后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留待盖新房子时用。从赶群牛踏熟泥胎、堆泥墙、按瓦桶模具修制湿瓦,到晾干一桶桶泥瓦,收瓦装窑,烧窑十五天,围堰蓄水冷却,再到泥瓦出窑,父亲都是技术负责人。而当中的基础工作制泥瓦桶,村里也只有父亲能做,重任又落在父亲的肩上。生产队里一到秋冬季制泥瓦时节,父亲就成了最忙的人,往往中午饭都是在泥瓦茅草房里解决。烧泥瓦很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瓦窑烧红时的火候把握和窑顶围堰蓄水冷却的过程,把握不精准,往往烧不出青瓦。最后这段关键时间节点,父亲总是寝食不安,有时半夜会起来给窑顶堰池换水、烟囱排汽。而邻村烧制泥瓦时碰到了技术问题,都会请父亲去帮忙,父亲会耐心讲解并教会他们,明里暗里收徒,对方都会以留家吃一餐饭以示答谢,有时我也跟着蹭吃解馋。
此外,父亲在村里还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拳师,还会制作铁犁、簸箕等。能者多劳,父亲总是忙忙碌碌地挑担子,在风霜雨雪里挑起春夏秋冬,挑走岁月的艰辛,挑来了幸福和梦想。
随着兄弟姐妹一个个长大成家,父亲肩上的担子逐渐减轻了。后来四哥参军入伍,父亲觉得无上光荣。而更让父亲值得骄傲的是培养出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启程上大学的那天,家里请客放电影,着实又热闹了一回,还一路放鞭炮送我到镇上。村民们羡慕的眼光和夸赞的语句,着实让父亲又风光了一把,父亲终于可以释放重负了。
大学毕业后,我有了工作,父亲肩上再也没有担子了。一根扁担挑点东西到镇上“赶闹子”成了父亲人生的最大乐趣。
不幸的是,父亲在来看望我后的第二年夏天,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起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留给我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睹物思人,父亲一定想不到,他无意间留下的这根扁担竟成了我对他无限思念的寄托,就如压在衣柜里最底层的那块布,那是父亲过世时所穿的衣服裁成的布,我们兄弟姐妹各分一块,作为永远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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