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梅子黄时雨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8249
何荣芳

  1·

  石头家屋后,住着梅奶奶。

  梅奶奶身板高大,脸圆肉丰,满头的银丝像茅花一样,找不到一丁点黑。她腰杆笔直,穿得干干净净,往哪一站,都能成就一幅画,三份的沧桑,七份的优雅。梅奶奶家的梅子树,梅树下的梅奶奶,就成了河西湾村风景的一部分。

  她的穿着非常特别。她的褂子是用一条条毛巾拼做的。或是一色的白底大红花,这时她站在枝桠光秃的梅树下,光秃秃的梅树就被她满身的花朵照亮了。或是一色的天蓝,这时她站在抽枝长叶的梅树下,整个村庄的天空好像都变得蓝汪汪的了。读二年级的石头,刚刚有了点审美意识,就觉得她的衣服不是一般地酷。他的小伙伴珊珊看见梅奶奶的穿着时,总是瞪大了眼睛,讶然地凝视半天。

  梅奶奶还有更酷的一面,每当秋天,外地的药材贩子来河西湾村收购丹皮药,梅奶奶总会拿出一把黝黑的大算盘,肥白的右手像弹钢琴一样在算盘面上飞舞,算珠霹雳巴拉上下翻飞,顷刻间就把账目报了出来。药贩子勾着头,用粗壮的手指去摁计算器上的键盘,摁了半天,数目也出来了,和梅子奶奶的一毫不差。

  但是,她一开口,画面感的味道全变了,故事感便强烈地吸引了石头。梅奶奶一日数次地站在她屋角的梅子树下,朝着村中的某个方向大声而持久地嘟囔。她把自己练造成了村里的一台活时钟。每天早上,公鸡报晓似的准时。急促而狂暴地嘟囔声,如同憋胀了一夜的尿液,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地要排泄。又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河西湾村的天空。

  听到她大声的嘟哝声,石头的爸爸就会踹踹被窝中的老婆,石头的妈妈便开始慵懒地披衣下床。

  梅奶奶嘟囔一阵子,就会去烧饭。等到早饭过后,家务做完,她又开始站在屋角的梅树下,这回的嘟囔开始变得和缓,带有几份浅水区的宁静。宁静中不时地起着小小的波澜,那是一个个小问号在兴风作浪。梅子奶奶好像有太多的事情不能明了,需要这样长年累月地翻着波澜。

  每天如此,风雨无阻。她的嘟囔声大人们都听乏了,就像风儿吹过,而且还是三百六十五天一成不变的东南风或者西北风。但是漂过村庄的云在听,村庄在听,村庄里的小小子石头在听。

  其实她是可以好好说话的,石头记得妈妈问:梅奶奶,桂荣在家吗?——桂荣是梅奶奶儿媳。梅奶奶看一眼石头妈,又把脸别过去,“怎么不在家里?在房间里做鞋哩。”或者会说:“走了,回娘家去了,带了一大包的东西。也不知道带的是什么呢?”最后一句已压低了声音,是自言自语的嘀咕。珊珊奶奶去梅奶奶家借盐,家里的盐罐子空了,锅里的火在烧呢,便端着盐罐去了梅奶奶家。梅奶奶给她几勺盐,递给她时不忘说一句:“你上回借的油还没有还呢。”“是了,是了,看我这记性!”珊珊的奶奶脸就红了。

  她这样说话不是很好吗,干嘛总要嘟嘟哝哝?问妈妈:梅奶奶在说什么呢?妈妈叹口气,责怪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管大人的事。妈妈大概也不知道答案。大人在不知道答案的时候,总是装得高深莫测。奶奶一定是知道的,但是石头的奶奶是个哑巴,没法说呀。

  2·

  梅奶奶是个有故事的人。

  石头曾伙同珊珊对梅奶奶做过一次探访。

  去年寒假,两个小家伙带着历险般的兴奋和惶恐,在梅奶奶的院子外面逡巡。彼时梅奶奶正站在梅子树下嘟嘟哝哝。她的嘟囔声,时而凄迷得像风过树梢,时而激越得像快歌的行板。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声音中的伤心无助,抱怨责备的情感还是能撞击听者的心坎。

  她声音里没有好情绪,这个时候去接近她肯定讨不着好。珊珊要退缩了,石头骂了她一句胆小鬼,就勇敢地抓了一块小石子,啪地一声砸进梅奶奶的院子里。小石子在水泥地上窜了一截,滚到梅奶奶的脚边。嘟囔声停了下来。

  石头踮起脚,从院墙上半截的花砖镂空里朝里窥探,正好和梅奶奶斜视过来的目光撞上了。石头吓得赶紧矬下身子缩到院墙根下。珊珊本来要笑的,看见石头惊惧的神色,立即也紧张地蹲了下来。

  但是院子里却没有动静,梅奶奶并没有骂他们。珊珊把小嘴凑到石头的腮边,“胆小鬼!”,说完便捂着嘴笑。石头尴尬了,不服气地站起来,随手抓了块泥块,一使劲就扔进了院子里。“噗”,土块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俩人正侧了耳朵听动静,院门吱呀开了,梅奶奶提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冲了出来。“有根家的臭小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两个孩子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尖叫。隔着一块水田,就是石头家的菜地,采菜的石头奶奶大声地呃呃啊啊,声音中满是愤怒。梅子奶奶听到石头奶奶的哑语,立即停止了追赶。石头按住自己的胸口站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梅奶奶从来不串门,也不上街,连村头的小店也不去。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曹有根家的人呢?

  石头的爷爷早就死了,谁能承受鞭子长久地抽挞而安然无恙呢?石头虽然没有看过爷爷,但爷爷的画像天天挂着堂屋的墙壁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泛白的红纸上,和列祖列宗一起排列在中堂画的下方。

  石头哪里知道,梅奶奶的故事是和他爷爷曹有根连在一起的。

  她是地主的女儿,是本地最阔的大地主王财主家的三小姐。

  少女时,冬天里她系着一件灯芯绒的红斗篷,捧着一个铜质的小火炉,去私塾里跟着先生读书。她尖着细细的嗓子念《三字经》,“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或者歪着脑袋蹙着眉头艰难地念着《女诫》: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

  夏天里,她坐在花阴处的秋千架上做女红,她绣花草,绣人物,也绣鸳鸯。她和姐姐们比着各自的活计,也和姐姐们一起打闹。那时候,大姐已许了河东张乡绅的二公子,秋后就要完婚了。文静的大姐整天就坐在藤椅中绣嫁妆。喜鹊登上褐红的梅枝,鸳鸯在碧绿的荷叶间戏水……梅子的心也变得花花草草起来,她的心中影影绰绰装进了一个人的身影,她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了同村的曹有根。

  曹有根是富农的儿子,比她大两岁,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像个小秀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师常常夸他书读得好,他红着脸的样子突然就被梅子爱上了。梅子常常痴痴地想:他就是戏文里的公子,我就是戏文中的小姐。公子和小姐,注定要演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3·

  梅子的小姐梦没有做多久,她十五岁那年,王财主被打倒了。

  她看见家里的东西被人纷纷拿了走,连房子也给别人占了,他们一家住进装杂物的偏房里。住进她家正房子里的人,是逃荒落脚到村里的杨树九和他的瞎娘。

  杨树九比梅子大了十几岁,瘦竹竿似的人,头发乱蓬蓬。王财主的新衣服到了他身上却皱皱巴巴,没有了一丁点新衣服的精气神。他常常偷偷地盯着三小姐看,目光像苍蝇屎一样让人恶心,又像蛇信一样让人惊恐。

  梅子的爱情梦却不死。她和曹有根都是被时代冷落和排挤的人,两颗心很容易就靠在了一起。爱情却似石窠中的小草,即使没有多少泥土,它也要生根发芽,迎风摇动它瘦瘦的身子。爱情的甜蜜,中和了日子中的重重苦涩,不做小姐了,梅子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干农活时,一抬头,看见他在不远处深情地注目;乡间小路上,相逢时桀然一笑;无人处、草垛后的相拥狂吻……无不像蜜一样灌注到梅子的心田,把窘境中的她滋养得如花似玉。少年的曹有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梅子树苗,载在梅子家的房前屋后和她家的小庭院里。抽枝展叶、开花结果的梅子树,就成为了他们寄托爱情的相思树,成了演绎爱情剧的大背景。

  梅子十九岁的那一年初夏,老天像个唠叨的老太太,雨连绵地下着,大伙没有活能干,队长便把大家召集到空旷的队屋里开会。据说开会是能够促进生产的。

  梅子的父母都被请到主席台旁边站着,和他们一起站着的还有搞投机倒把的张小四、小学校的校长等“四类分子”。梅子看着爸妈那副受气包的可怜像,胸口起伏着,不久就偷偷溜了。她在草垛旁等曹有根,但是曹有根没有相跟着出来。他胆小,怕开溜被队长发现。梅子等了会,自觉无趣,回家睡觉去了。睡意朦胧中,她被退了裤子……

  梅子心心念念只有曹有根,她以为曹有根尾随着她来了。她浑身燥热,又浑身酥麻,欲望像礼花般在小腹绽放。她闭着眼睛迎合着。

  等到她慵懒地睁开眼睛的时候,魂都掉了。

  她的上方,悬着一张丑恶的猴子一般的脸,猴脸上正滚着滚烫的汗珠。梅子狂呕,把肠子都吐翻了过来。

  梅子拿了根绳索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又被杨树九解了,还落进了他的怀里。梅子要吐血。

  她没有勇气去检举杨树九,曾经家财万贯的地主小姐,被一贫如洗的平民睡了,好像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哩。她只好恨着自己和曹有根。

  梅子以为吃了一坨狗屎,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恶心,没有想到,渐渐大起的肚子把这桩恶心事给掀了底。

  4·

  石头再次去梅奶奶家,是被梅子树上黄橙橙的果子招惹的。

  阴雨天没有事,石头妈妈要去桂荣那串门,石头嚷道:我也去,我也去。

  进了梅奶奶的院子,梅奶奶站在梅子树下,侧着脸看他娘俩,细雨蒙蒙中,一簇梅子在她的头顶上闪着甜玉米一样的光泽。石头牵着妈妈的衣角,掩耳盗铃般地躲着梅奶奶的视线。

  “桂荣姐。”

  “哎。进来噻。”

  娘俩进了桂荣的房间。桂荣和她的小女儿翠翠,坐在沙发上织小孩的毛衣。对面的墙壁上,宽大的薄屏彩电里,孙悟空正在腾云驾雾。黄橙橙的梅子立即被抛到了脑外,石头被孙悟空陡然长大的金箍棒所吸引。梅子奶奶的白花花的脑袋也伸进了房间,伸一头就走了。过一会又来了,看一眼孙悟空或者妖精就又把头缩了回去。石头妈妈知道梅奶奶想看电视,笑微微地喊到:梅奶奶,你也进来看。

  “我没有钱买票。这些人是从哪里进来的?”梅奶奶自言自语。翠翠却忍不住嗤嗤地笑。“奶奶,我给你钱买票。”翠翠挺着大肚子走过去,递给奶奶五十块钱。

  梅奶奶瞟了一眼桂荣,迅速地接了钱,揣进她的衣兜里,转身就走。

  “哎,你买票看戏呀奶奶。”翠翠想逗她。梅奶奶说:我不看戏,钱攒了给草儿看病。

  翠翠忽然就收住了笑。房间里空气肃肃然,只有一台电视机在热闹着。

  梅奶奶还活在过去的世界里。

  梅子生过两个儿子。

  最先发现她肚子大了的人是梅子母亲。梅子站在花阴下走神,正好把个侧面展示给了母亲。母亲看见她微微翘起的小肚子,吓得打了个趔趄。母亲慌慌张张地把女儿拉回里屋,吞吞吐吐地询问。梅子低下了脑袋。母亲拍着大腿就哭了,却又不敢大声。过气的财主扇了老婆一个耳光,砸掉了桌上的两盘蔬菜。一家人晚饭都没有吃。

  第二天早上,熬了一夜的王财主总算想通了:让杨树九娶了梅子,王家也不吃亏。而且简直像捡了个便宜——坏分子的女儿,嫁给了根正苗红的后生,还能算是一个倒插门的女婿;本该属于他王家的大房子,又回到了女儿手中。王财主叫夫人去跟正房里住着的瞎子商量,两个小辈的婚姻很快就落实了。杨树九是范进中举喜出望外。梅子是不哭也不笑,不言也不语。喜娘给她穿嫁衣盖盖头的时候,她也是任凭摆布。

  没有张灯结彩,只在正屋的大门上贴了一副喜联。没有宴请宾客,只是在梅子跨进正屋东厢房时,燃放了一挂小鞭。天还没黑,杨树九就急不可耐地进了东厢房。梅子杏目圆睁,陡然从衣襟下抓出一把雪亮的剪刀。杨树九打了个寒颤,灰溜溜地去了偏房梅子原来的房间。

  后来,有几次他摸黑溜进梅子的东厢房,都被寒光闪闪的剪刀给逼了出来。

  儿子生下来后,梅子给他取名王琦。杨树九不干,儿子怎能姓王而不姓杨呢?他议过多次,无果。户口簿上落的就是王琦。

  5·

  石头和妈妈一道出来的时候,翠翠正在梅树下摘梅子。

  翠翠手里端了个红色的塑料箩,摘一把梅子放箩里,塞一个到嘴中,吃得有滋有味。石头的脚步迈不动了。翠翠赶紧抓了一把递过来,把石头的两个小衣兜都塞得满满的。石头塞一个到嘴里,两条眉毛立即打成了结,酸掉牙。

  梅奶奶站在树下,盯着石头看,他多像草儿啊。她看着石头,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好像在说故事。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快得来不及把字吐圆了,一个个就扁平地飞了出来,所以石头一句也听不懂。

  梅奶奶在说过去的那些事。她还记得杨树九走的那天的样子。

  他换了一身新衣服,依然是提不起精气神的样子。他把自己换洗衣物塞进一只帆布拎包里。他出门的时候,抓住儿子王琦的手,儿子伸着屁股向后坐着劲,不愿意跟他走。

  “你想干什么?”梅子横眉挡住他的去路。

  “我回老家去,把这窝让出来还不行吗?”杨树九红了眼。十年的无性婚姻,把他磨得没有了一点水性。杨树九扛不住了,再不走他就成了一截枯木了。

  “放开儿子!”

  “我儿子,我当然要带走!”

  “哪个是你儿子?我说过他不是你的儿子!他都不姓扬!”

  王琦这时候也趁杨树九分神的当儿,挣脱了。远远地站在,哭丧着脸揉他被父亲捏痛的手腕。

  杨树九跺一跺脚,恨恨地走了。梅子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梅子终于属于她自己了,像退了臃肿的冬衣,能够像风一样奔跑了。风多自由啊,想拥抱哪棵树就拥抱哪棵树,想亲吻哪条河就亲吻哪条河。而梅子只想拥抱曹有根,只想亲吻曹有根。

  曹有根和她做爱,疯狂地要她,在草垛下,在河滩上,在干沟渠里……却没有娶她。他在意她的地主身份,也计较她给别人生过孩子。不久,曹有根在老大难了多年之后,娶了个哑女进门。哑女长得虽然不是很好看,但特别地机灵。

  他宁愿娶个哑巴,也不娶梅子。梅子心灰意冷,开始抑郁了,她整天沉默寡言,更不再像花开一样地笑了。梅子有意疏远了曹有根,而哑巴却对她充满了敌意。

  也就在这时,梅子的肚子却意外地大了。连王琦都看出来了,村里还有谁看不出来?媒婆柳婶脚赶脚地来给她说媒,她却一口回绝了,干脆利落。

  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却若无其事地挺着个大肚子在村里走来晃去,真正地骇世惊俗。

  6·

  石头尝到了梅子的味道,却忘记了它的酸,只记住了它的甜和爽。他向珊珊吹嘘的时候,珊珊的口水都流下来。于是珊珊跟着石头,亦步亦趋地来到梅奶奶的院门外。

  空中飘着牛毛般的细雨。雨已经下了好多天,有时哗哗啦啦下一天急雨,有时候淅淅沥沥下一天小雨,有时候半死不活的似下非下着。梅奶奶不打伞,却举着一把芭蕉扇遮在头上。石头希望她遮住眼睛,但她就是不遮,反而把眼睛直往石头身上瞟,瞟得石头心里虚虚的。只好装模作样地去附近的池塘边找青蛙。

  他多像草儿啊,一样的额角,一样的秀气的腮帮子,一样微微翘起的小嘴……

  草儿那个时候也有这么大了的。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梅雨天气。

  梅子半夜里被烫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拉亮了灯,却发现草儿小脸烧得通红。她拍拍他的小脸,想把他弄醒,但他已经是迷迷糊糊了。梅子心如火焚,想把他抱起来,却软软的没有了力气。她擂王琦的房门,王琦呼噜震天,毫无反应。她赶紧套了件外衣,撑开一把黄色油布伞,一口气跑到曹有根家。她梆梆地敲窗户,雨啪啪地敲她伞。她喊着有根的名字,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湿重。

  曹有根醒了,拉亮了灯。哑巴听不见窗外的说话声,但她已经从曹有根的神色中知道了窗外有人。她警觉地翘起头,盯着曹有根。曹有根把目光转向床里边,说:回去吧,小孩子发烧没有什么要紧的,明天带他去看赤脚医生。

  梅子没有回家,她直接去了河东的赤脚医生家,她要叫赤脚医生来出诊。小个子的赤脚医生立即背了药箱出门了,却不带伞。俩人共着一把伞,走不多远,他却拽住梅子,暧昧地往她身上贴,梅子厌恶地狠狠推了他一把。医生看不清脚下的路,就歪倒在水田里了。医生爬起来,淋淋沥沥一身水,什么也不说,抓了药箱回家去。

  草儿急性肺炎,急急地撒手人寰。他来去匆匆,像谎言一样不真实。梅子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不放,等到乡邻把草儿从她手中夺走,已是一天一夜之后,这时,梅子满头的乌发——黑缎子般的头发,变成了白皑皑的茅花。

  那个时候,她神智就不正常了,就开始了每天的嘟囔。她就用这种方式在追问,在拷问,在谴责?或者她在回忆、在后悔、在伤心?她让自己活在不断嘟囔中,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她。

  “呀!石头!”,梅奶奶正在嘟囔着,珊珊的惊叫声突然把她的声音盖住了。石头掉进锅底塘中了,为了给珊珊摘一片荷叶。

  珊珊的惊叫声惊动了梅奶奶。几块水田外的哑巴奶奶也被惊着了。石头是她小五的儿子,是她最小的孙子,是她的心尖尖儿。她的目光时刻都在注意着石头,她看见石头侧着身子伸长手臂去够一片荷叶。她想叫的,但还没有等她叫出声,石头就不见了。

  哑巴奶奶魂不附体,她一边跑着一边嗷嗷地叫着,但没有人能听懂她在叫什么,就像没有人能听懂梅奶奶的嘟囔声一样。石头的爸妈恰巧又不在家。

  哑巴跑着,也看见梅子也朝水塘边跑去。

  坏了!坏了!这个傻子,终于逮着报复的机会了!

  哑巴仿佛看见梅子已用她那双粗糙的手,使劲地把他的石头往深水里按……

  哑巴提气飞奔,恨不得就让那口气把她的枯柴般的双臂鼓胀成一对薄翼。可是她的双腿老了,没有力气了……

  等到她紫涨着脸跑到池塘边时,梅子已经把石头抱在了怀里,湿淋淋地站到了塘埂上。满塘的新荷都在颔首默语。塘埂的另一边,黄橙橙的梅子在枝头笑着。

  梅奶奶抱着石头嘀嘀咕咕的,却也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