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的天地就是在静观寺西面的那片白桦林带里。晴天的时候坐在草蒲团上,下雨天则站成一棵树的样子。
寒子对爷爷这一切不屑一顾,他是这一片有名的周易先生。老方头到寿了,是在作死,他信誓旦旦地对前去算掛的人说。寒子的奶奶蝴蝶自称是个通灵者,能够在夜间来往于阴阳两界。她说老方头每天都偷偷地和寺里和尚对话,他一定明白些佛国和阴间世界的事。
奶奶退休前是小学校校长,现在仍然身兼四五家小学校外辅导员的职务,逢重大纪念节日,带上红领巾,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给孩子们讲一讲革命传统故事。奶奶是比较正统的,什么宗教也不信。她天天看晚间新闻联播,焦点访谈,要么喜欢看打鬼子的抗日片。看到有韩剧就按遥控器跳过。读读早报晚报,名人传记。至于白天则是忙着给几家报纸写一些关于怎样教育孩子的杂谈。
她身份尊贵,轻易不张口说话,她很讨厌寒子的奶奶蝴蝶在茶馆里当着众人的面对爷爷胡乱评价。她对这个曾经当过物理教师,从正科级乡镇干部岗位退下来的男人,既生气又心疼,为了表示对他的惩戒,奶奶让爷爷搬出楼房暂回到闲置了好久的城西郊的旧房子去住。爷爷搬出去后,竟然着迷地读起了霍金《果壳中的宇宙》,还特意在书房为自己定做了一支像果壳的坐椅,他在老屋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窝在果壳里读书,睡觉。爷爷除了接受家人的食品和衣物外,几乎是不见家人的面。即使见了也不说话,白楞着眼看你。
奶奶的做法被爷爷视为极大的侮辱,他每天夜里,点着蜡烛,伏在窗口看,故作与古人说话,与佛说话,与神仙说话说,与天上的人对话,饶有兴趣,有着侃不完的话题。
奶奶知道了,笑着对众人说,死不改悔的老倔头,会真的遇见来自未知世界的东西吗?犟种,饿了就回来了。
爷爷始终坐在那块林地里,朝迎太阳夕送日头,从没有间断过。嘻笑怒骂,疯疯颠颠,如醉如痴。奶奶以为教训他两天他会悔改,见他越发严重了,百思不得其解。忽想到,自爷爷的岳父,奶奶的老爸王县长死后,他就开始疯痴了。难道是思念老人家过重?但是他有那份孝心吗?奶奶不信那套,干脆不想这个问题了。
蝴蝶来了,她还是一成不变地给爷爷送萝卜汤。她说自己很寂寞。想让爷爷给她说点什么。爷爷喝完了她的汤,肚子鼓了,有了力气。他想给她讲霍金的《果壳中的宇宙》,怕她听不懂,就把一些什么《聊斋志异》、《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书,从楼上搬到旧房子来。搅了一盆酱糊,把书撕开,随意地糊在墙上。爷爷看着墙讲故事。她越听越有趣,像《封神演义》又不像,像《聊斋》也不像。蝴蝶津津有味听着,爷爷问你不是给人家通灵吗?蝴蝶说现在都喜欢算命谁还信通灵?爷爷为了给蝴蝶解决寂寞的事,天天为他胡编乱造一些无中生有的故事。口干舌燥,蝴蝶烧火沏茶;饿了,蝴蝶给他擀面条吃。爷爷讲了三天三夜没合眼,蝴蝶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之后两个人躺在炕上睡了一天一夜。
爷爷自从翠花来听他的故事后,更加发愤读书。他不再看那本《果壳中的宇宙》了,而是把《唐史》、《今古奇观》、《响马传》等书,通通让叔叔给用自行车推过来。爷爷白天夜里读着,读完了,就坐在墙头上拉二胡。胡琴声传到蝴蝶的耳头里,她就口袋中揣着几个熟鸡蛋,身上背着米袋子,飞快地跑来了。她把鸡蛋递给爷爷时,爷爷眼睛瞪得和鸡蛋一般大,他接过来连蛋皮都吃了。噎得爷爷直翻白眼。蝴蝶忙用勺子舀了水给爷爷喝了,他才长出一口气。
二、
寒子的奶奶蝴蝶丢了,跑乡下去算卦的寒子爷爷回来了,算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他奶奶。还是寒子算出他奶奶丢在西北方。他到爷爷家看了看,就把他奶奶扯了回去。奶奶丢人的事他不敢和他爷爷说,只好来找我奶奶诉苦。奶奶听了更来火了,一扬手,让叔叔们去抓爷爷。爷爷被捉了回去。叔叔们押着去澡堂洗了澡,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又买了两件新衣服换上,焕然一新地回来了。奶奶这次又想出了高招,她天天让爷爷喝点白酒和红酒后,把二胡塞到他手里,把他推进了奶奶的书房。爷爷醉意矇眬地拉着二胡,看到墙上穿着军官装的岳父相片,泪如雨下,想起了自己的一世姻缘。这老头子当年是县太爷。爷爷的爸爸是商业局办公室主任。当年奶奶是文体局的的办公室主任,长得人高马大的,一张长方脸,声如洪钟。有一年全县庆“十一”文艺汇演,由奶奶组织。奶奶一眼就相中教育队细皮嫩肉拉二胡的爷爷。找媒人传信被拒。奶奶一生气,找到了她的爸爸。奶奶的爸爸给爷爷的爸爸打了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谈谈。半个月过去了,爷爷的爸爸调到农机局任局长,两个月后奶奶和爷爷结婚了。爷爷拉得一手好二胡,结婚后,他就和奶奶住到县长的家里。只要县长岳父有时间在家,都要喜欢听上一段二胡。老县长就喜欢瞎子阿炳的曲目。爷爷就闭目拉《二泉印月》、《昭君出塞》、《良宵》,奶奶的爸爸也闭目摇头尽情地享受。奶奶的爸爸也去世了四五年,但奶奶对自己的父亲情怀不变,她仍然让自己的夫君为老父亲尽孝。每顿的小酒确实很见效果,爷爷老老实地待在那间书房里,尽心尽力地拉着二胡。奶奶背着手偷偷地到书房看了两三次,她为爷爷的状态感到很满意后,就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爷爷听到门咣当地关上了知道奶奶走了,就马上扔了琴在地上翻着跟斗,或者两支脚搭在墙上玩起了倒立。一不小心皮鞋蹬脏了奶奶的爸爸的照片,爷爷吓得不得了,连忙找了抹布擦干净了。他要出去,可是正门已被奶奶从外面反锁,他没办法,只好拉起了猪八戒背媳妇。看到墙上岳父的目光过于严厉,他又胡乱地拉起来,一会儿琴声嘈杂喧嚣,一会儿又好像铁马铮铮,刀剑相向;忽一会琴声细细如潺潺而流的泉水,忽一会儿,琴声大作好像狂风暴雨袭来。当他看到奶奶进屋了,就突然把琴扔了,人躺在地上。
奶奶看到老头子累了,动了恻隐之心,也不逼他拉琴了,把他的鞋全都藏了起来。爷爷在门口向外面观察了一会,见奶奶走了,便在奶奶的书房翻了起来。一只清朝的瓷瓶,民国的两块银元,文化大革命时的毛主席语录,十本心得笔记本被统统扔到了地上。他还在柜子底下发现了一张折叠发黄的纸,打开看了,是他早时手写的家谱。有些字已洇得看不清楚。它怎么会被老太婆藏到柜子下面了?他想不明白。他把其它东西放了回去,捧着家谱如获至宝。他趴在桌子上看着一个个祖宗的名字,似乎都很熟悉,就像他们是邻居或工作过的同事。那天晚上,没用奶奶劝他就又喝了满满两杯白酒。他似乎被鬼魂附在身上,东倒西歪,手舞足蹈之后躺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时空穿越,来到了明代和清朝,他觉得自己正与一位祖宗手扯手逛着长安街,讨论着天下大事。他又和他们来到了一家叫三碗不过岗的酒馆,与祖宗们喝着米酒,吃着烀得半熟的牛肉。学着鲁智深的样子,一口一个洒家,一口一个鸟人地唤着。至半夜,他看到某位祖宗骑鹤而来,他翩翩起舞,也学那鹤飞的样子,终于体力不支,轰然倒地。直睡至第二天中午,起来后喝了一凉杯水,对奶奶说,他走了十万八千里,去了三朝五代,太懂得了人事沧桑。奶奶对他懒得看一眼就出门了。他于是把家谱藏在了奶奶的书柜里,不再看了,怕列祖列宗再来找他。
他休闲了几日,坐在案前,写了几篇与祖宗们穿越时空,同游天下的文章,并且胡乱贴上邮票,在奶奶的书房的书刊上找了些地址写上交给叔叔邮走了。他天天等着发表了的消息,却等到了一大堆广告信函。他仔细阅读完了,大哭一场,认为与祖宗畅游是多么虔诚的事,却被世人所蔑视。为了证明他对祖宗的忠诚,他让我去给他买了几张二号的大白纸、墨水和毛笔,他又找出家谱,把名字用毛笔抄在大白纸上面。有些字已经认不清了,他就胡乱编了几个名字,或者用英文字母代替。他认为祖宗有灵也会同意的,因为用英文名字也是件很时髦的事,说不准祖先还会夸他几句。他光着脚跑了出去,把那些广告信拿去野外烧了,把大白纸写的家谱用胶水一张张粘好,拿到白桦林挂上。他正顶礼膜拜时,一阵大风吹来,家谱飞上了天,他追了几步,那纸张渐渐飞远了,无影无踪。他抄着袖子,傻傻地站在那里看发了一会呆,嘴里念叨,祖仙又显灵了吧?低着头回家了。自此又闷在家里数日,话也不说,琴也不拉,原以为祖先会找上门来,过了几天看看风平浪静,他又活动起来。
三、
他终于找到鞋了,是一双冬天穿的皮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得穿就行。他偷了奶奶的钱,去游泳用具商店买回了潜水镜、氧气瓶和一双胶鞋。买完看看已是正午了就匆匆地买碗刀削面吃了,然后兴高彩烈地向郊外的香水河出发了。爷爷小时候就在江边长大,泳技特棒。初夏的江水正暖着,江鸥飞翔,芦花瑟瑟。他潜入水中盯着小鱼在游嬉。看腻了就仰面看着折射进来的阳光,七彩斑斓,有一种进入仙境的幻觉。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鱼儿,在水底畅游着追逐着他的伙伴。他游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满天繁星。他又跳进水中,睁大眼睛看夜里水中有什么怪物。黑乎乎的世界让他分不清是在人间还是地狱,只有温柔的水轻抚着他给他一丝慰藉。他瞪大眼睛看着这混沌的世界,他感觉像是在做一个奇怪的梦,自己正飘散着溶化成这水。他急忙游了上来,匆匆上岸,呆呆站在岸边想了一会,脱掉潜水镜和氧气瓶穿上衣服刚要回家,听到江边青蛙三三两两在起劲地叫唤。他想既然做鱼没有那么痛快,不如在江边学蛙叫吧。他趴在沙地上呱呱地叫着。起初,他一叫青蛙们却不叫了,只有芦苇花和叶子在交头结耳的声音。爷爷又改变了声调,声音低沉地呱呱叫着。忽然岸边蛙声齐鸣,震耳欲聋。他兴奋地蹦跳着,一会翻着滚,一会跳起来。直到筋疲力尽。他瘫了,躺在那里不动,只有嘴里“呱呱”着。他突然觉着腿上肩膀上脸上,好像落上了什么粘乎乎的东西,他转头看到了几个青蛙跳到了他的身上。他好感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嘴上笑个不停。
有一天,他又跑回了他的老屋,看到了院子里七八只鸡在啄食。爷爷嘴巴不停“咕咕”地叫着,他没想到还有鸡来看望他。开了门从蛇皮袋子里掏出一把玉米粒扬在院子里后,他又骑在院墙上给鸡拉起了二胡。鸡们迈着优雅的步子欢喜地啄着玉米粒。琴声又引来几只鸭子,呱呱大叫地从大门跩过来。爷爷最讨厌鸭子的不合谐音调,下了墙抡起了二胡就打,鸭子呱呱地跑开了,鸡也飞到了墙头上。爷爷正站在院了里生气时,飞过来几只红嘴雀,落了门前的柳树上。爷爷来了兴趣,拿起了二胡,又拉起了《空山鸟语》,鸟儿们歪着头胡乱叫着,爷爷小心翼翼地拉着恐怕鸟儿们飞了。又飞来了几只鸟,欢快地鸣唱着。爷爷骑在墙头拉得更欢了。鸟儿飞走了,爷爷抬起头愁怅了一会,回屋煮了粥吃了一口睡了。
四、
第二天天刚亮,爷爷听到敲门声。他一跃而起,开开门见是蝴蝶。她好长时间没见着爷爷心里有些憋屈。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烧好的土豆和一个面包递了过去,爷爷把面包放在炕上,接过土豆掰开慢慢地吃着。吃完了爷爷抄着袖子出门看树上的鸟儿在不在。他抬头东张西望没能找到鸟儿,低头却发现院子里的蚂蚁排队赶路。他立马趴在地上瞪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蝴蝶也蹲在身后傻乎乎地看着。爷爷在墙边上发现了一群蚂蚁浩浩荡荡,排着长队,扛着菜叶、蚂蚱的腿和玉米屑等杂物,往墙角蚂蚁洞里钻着。爷爷跑回屋去拿出那块面包捏成碎屑,沿着另一个方向一路洒到蚂蚁洞口。很快从洞里钻出几个小个头蚂蚁,出来闻了闻,互相交头接耳说了什么,又飞快地跑了回去。眨眼睛间从洞里涌出大量蚂蚁,沿着那条面包线,开始搬运。爷爷又把面包屑洒在正在搬运菜叶的那群蚂蚁身边上,好多蚂蚁扔下菜叶扛起碎屑匆匆而去。爷爷长吐了一口气,手舞足蹈了一会,回头发现蝴蝶没影了。他进屋时看见蝴蝶正在给他淘米做饭,煎蛋炒菜。他内心充满感激,于是又跳上炕趴在墙上继续给蝴蝶编故事。她听得如醉如痴,爷爷也为此自己是个编瞎话的高手,而身心鼓舞。饭好了,蝴蝶坐在门坎上吃,爷爷端着饭碗站在炕上吃。他边吃边为她继续瞎编。她边吃着边嗯嗯点着头,有时嘴里还啧啧几声,表示称奇或赞叹。爷爷边讲边在心内偷着乐,很多故事他已经讲了无数遍,可是她就是记不住。吃完了,蝴蝶涮完碗回去给别人通灵去了。爷爷拿着饭粒又跑到了蚂蚁洞前,可是不知为什么蚂蚁已寥寥无几。他把半碗米粒洒在洞边耐心地等着。几只鸡来了,莫名其妙地怪叫着,自豪地吃了饭粒。爷爷悠悠然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只绿色蚂蚁,扛着火腿面包走在蚂蚁行军队伍里。自己又高又大,好多蚂蚁自惭形秽不敢靠前,几个红色蚂蚁在讨好巴结他。他心花怒放,又为它们拉起了二胡,可是蚂蚁们全围了过来,手与手相连跳起了舞。有一只烫着红头发的蚂蚁姑娘跑过来,正为他献一朵红玫瑰。突然一阵汪汪声,他惊醒了,不知从哪跳出来一只小黄狗,把鸡们吓跑了。他太生气了,跳起来就要打狗,但那只小狗黑油油的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尾巴起劲地摇着。他心软了把口袋中的面包扔给了它。
五、
转眼到了深秋,天渐渐冷了。爷爷受不了寒气,特别愁怅,他骑在自家的院墙上手抄着袖子,闷闷不乐。有一天他从墙头下来,突发奇想,从仓房中找来铁锹和镐头等工具,来到了那片林地。他脱了上衣,裸着上身挖起坑来。还好,没有上冻,土质松软。一天的时间,他先是挖出了一米半宽两米长、一米半深的坑,然后努力地用铁锹把坑削成蛋壳型。他又从家中找了些旧木板将其棚上,并留出了进入的窖口。一切做好之后,他在林地里手舞足蹈了一会,天就黑了。他跳进去闭目享受了一会,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透过窖口看到星星满天,他跳了出来,四周静悄悄的,他舍不得回家,要不是肚子咕咕地叫,他会睡在这里。
第二天,他热了碗大米粥喝了,又找了些木板和铁锯来到林地。他先是用干草铺在板上,用土盖严。又用锯子锯了几块木板,铺在窖底。又回去找来了铁钉,做了个窖门。之后,他的功课开始了。他盘腿而坐,面对黄土的墙壁自言自语说着一些古怪的话。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状态,在黄土的墙壁中与某个人推心置腑地对着话。他不厌其烦地用着一些哲学的术语,引经据典,似乎在驳倒对方一个个立论。他不惜用当下最时髦的词,来和对方辩论,好像冥冥中有人在为他鼓掌喝彩。这一次他驳得很激烈,中午晚上都没有吃饭,直辩到深夜才悻悻地回家。
在最初的几天里,爷爷的忙碌得到寒子的特别关注。他跟踪爷爷到他的密室。起初他听到爷爷的谈话很是惊讶,因为确实显露出爷爷的奇世才华,他以为对手也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傢伙,但却发现只是爷爷一个人在说话,就觉得非常诡异了。他慌慌张张地回去给他奶奶蝴蝶告信,她奶奶正因为这几天没有和天上的神仙和地下的鬼们对上话而头疼,听说了后,脸上大放光彩。她找到了自己没有和神鬼们对上话的原因了,是老方头把这一片的神鬼们聚在了他那里。于是她背着老头子偷偷地前来拜访这位大师。
有天晚上,爷爷回来尚早,也可能是黄土里的辩手今天有事早回了,爷爷正饥肠辘辘地在屋内煮着粥,蝴蝶闪着水蛇腰进来了。爷爷正饥肠辘辘,不愿和她搭话。那女人会变,一翻手从裤腰里拿出两个鹅蛋来。爷爷接过鹅蛋嘻嘻地笑着。她看见爷爷大口地朵颐,很是喜欢,理解爷爷与神仙对话的疲劳与辛苦。她静静地问,那边的人怎么样?爷爷没有抬头说,不怎么样?你不是都认识吗?她一时语塞,爷爷看在鹅蛋的份上说,还是有一些好消息是关于我们这片人群的……他欲说又止。蝴蝶有些好奇怪而不耐烦,她着急听到是什么消息。她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打坐。爷爷指着一地蛋壳,示意她,她明白了点点头。
第二天她早早地来了,还是两个鹅蛋,爷爷很是烦躁说快错过与人家约会辩论的时间了,他把鹅蛋揣在口袋里扯了她的手,就匆匆地走了。
两个人坐在地窖里,连呼吸都听到,爷爷吃了鹅蛋后不久,辩论就因他的连续的隆隆屁声中断了。蝴蝶很懊恼,因为她似乎听到了墙壁里神仙像秋风一样纤细的声音,但爷爷的臭屁实在让她咽不下这口气,只好临阵脱逃了。回家后她无心为别人通灵,一心只是惦记爷爷与神仙在说她的什么的坏话,因为这一带只有他们俩才能与神鬼对话。
六、
奶奶又让两个叔叔把爷爷绑架了回去。原来是我告了爷爷的密,说爷爷和那个老女人在炕头上讲故事。奶奶哪容得这样的事发生,她曾经在课堂上无数次讲过这个老女人装神弄鬼搞封建东西的例子。
爷爷回到楼上和奶奶同住后,似乎变得很是乖巧懂事了。天逐渐寒冷了,奶奶不给他棉衣穿,让他天天让守在奶奶的书房里。这屋子通常是上锁的,平常只有奶奶一个进得去,是奶奶的日常读书写心得的场所。墙上供着的是奶奶爸爸。奶奶扔给爷爷一本经书让他给奶奶的爸爸念超度的经文。
爷爷念了一冬的经文,春天到了,爷爷内心一片欢腾。
本来晚上老实睡觉的爷爷,却在晚上东游西逛到处走动。他先是在奶奶脸上摸到摸去,被奶奶喝住后然后又溜到了奶奶的书房。爷爷跑到书房后轻轻把门关上,整夜地和墙上的照片谈话,有时会很气愤地训斥谁。有一次起来 爷爷竟把他岳父的照片从墙上揭下来,放在地板上,大逆不道地蹲在上面与之谈话。被奶奶撞见,她气疯了没等到天亮就把他又轰走了。
爷爷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地飞走了。他又回到老房子去。这一次,爷爷竟然披着床单,爬到了树上。爷爷说自己是鸟人,他整个春天和夏季都是生活在树上。这让奶奶和蝴蝶两个女人都很失望。原来是两个冤家,现在却常一起嘀嘀咕咕,她们真的搞不懂爷爷究竟要干什么。为了怕爷爷饿死,奶奶把一天三餐送饭的事就包在我的身上。爷爷见着我从不从树上下来,他会用绳子把饭篓吊上去。他还用一个好听的故事,求我在树下给他挖了一个拉屎的大粪坑。爷爷装扮自己是鸟界的宗教领袖,振振有词地念着听不懂的经文。他在漫长的燥热中身上起了一层鸡皮。蝴蝶来了几次,看到爷爷在树上装模做样地尿着尿。爷爷为了避免两个人的尴尬,他给她讲了好多,夜间在树上见到的奇闻轶事。
奶奶躲过了叔叔们的视线,偷偷拉着爷爷去婚姻登记中心离婚,结果工作人员是奶奶的学生,硬是把奶奶劝了回来。奶奶太有名了。离不成婚,奶奶就和爷爷协议离婚。大家只好在老周家海鲜店请他们吃了顿大闸蟹,算是请他们吃散伙饭了。从此奶奶和爷爷算是正式分开了。爷爷走了,奶奶连头都没有回,依旧是听听古典音乐,喝喝碧螺春茶。
七、
爷爷真正自由了。他在午夜会突然醒来,在黑黑的虚空想徒劳地抓住什么,寻找什么。但他发现什么也抓不到的时候,他就从床上一跃而起伏在南窗上看黑黢黢的街道,有什么人在走动。他又跳到了西窗看壕沟、野地、树林中究竟有什么怪物藏在那儿。他找出老式的蓝色笔记本,记录着从午夜零时开始到清晨四点,看大街和野地里有无异常情况。对异常的响动和不明的影子,他会冥思苦想弄得大脑生疼。
有一阵子他会对邻居的一幢三楼别墅产生兴趣。那是一幢因为强盗入室抢劫钱财而把女主人杀死的空房子。有人在雨天经过时看到里面三楼闪着灯光,那人伏趴到一楼窗户看时,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里楼上传出女人的哭泣声。那天,外面淅沥地下着雨,爷爷穿上皮衣皮帽,手持保安用的电筒和菜刀,深夜闯入那幢空楼。封窗的木板条被爷爷不费力地撬开了。推开窗户一股霉味涌了出来。爷爷跳了进去,一手持菜刀,一手持手电筒摸上了三楼正厅。屋内布满灰尘,看来好长时间连猫狗都没有来过。白色的瓷砖上只留下爷爷的大脚印子。爷爷闻到一股腥臭味,他挥刀砍碎了两块玻璃,一股凉风吹入,爷爷打了寒颤,精神了许多,他用刀面拍了拍沙发上的灰,一屁股坐了上去。他环顾四周被正墙上的的一张女人冷笑的大照片吓了一跳。他用电筒照了照,女人有四五十岁的样子,烫着卷发,抹着很重的口红,她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爷爷。他没有害怕,他知道她可能就是这屋死去的女主人。于是怀着尊敬的心情和她对视着。他轻轻念叨着,你还好吗?我是来看你的。那个女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柔和,温柔似水地看着爷爷,好像内心充满无限感激。爷爷低声细语地和她聊了好半天,直到楼下好像开门关门的声音,他才停了下来。他好紧张抬头看着那个女人,她已经收回笑容平和地看着他。他有些纳闷,难道她真的来了吗?爷爷头发直立起来,他手提着菜刀,蹑手蹑脚地下楼走了一圈,什么也发现,地上只留下他自己清晰的脚印。他长吐了一口气,又回到楼上的沙发上抱着菜刀坐在那里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他竟然睡着了。那个女人从墙上走下来,她身穿白地兰花图案的旗袍,笑吟吟地坐在沙发上问他,你知道寂寞吗?爷爷说,我寂寞什么?所以我不懂得寂寞。那女人说,我知道寂寞,就是许多年,我孤身一人地守在这里,没有人来看我。她说着屈委地在爷爷身旁低泣起来。爷爷有点麻木了,想了想说,你哭什么?找人去玩呗!天上有飞鸟,地上有小鸡,水中有游鱼,池塘有青蛙。那个女人笑了,指着爷爷的鼻子说,大傻瓜,大傻瓜。爷爷说我是来看你的,你却羞辱我。那女人伸手拧了爷爷一把,爷爷醒了。外面天空已发白,爷爷站起来咂咂嘴对照片的女人说,明晚我再来看你。
第二天晚上,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这正是爷爷潜伏的机会。天一黑,他就背着他的旧二胡来到了那幢空楼。他点燃了一根蜡烛,在沙发上正襟而坐。面对那女人的照片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依呀依呀地拉上了。夜深人静,小雨在琴声中飘落,琴声在雨雾中飘浮。空楼更显诡异。邻居们在被窝中缩得更紧了。爷爷把二胡拉到后半夜三点,那女人的微笑似乎更加迷人。爷爷拉不动了,抱着琴横卧在沙发上睡了。他又做了个梦,那个女人还是依在他的身边问他孤独吗?她反反复复地问这句话,一直问到天亮。
八、
爷爷很伤心地离开那座空楼,告别了那个孤独的女人。他心中充满愁怅,他走到他的那片白桦林,问树上的鸟儿什么是孤独?我孤独吗?鸟儿唧唧喳喳,他听不懂。他问水池里的鱼,怎么才能不孤独?鱼儿摆摆尾,摇头游走了。夜晚他爬上了高楼的房顶,与月亮对话,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月亮,你为何不孤独?月亮冷眼看着他,钻进厚厚的云彩里。他自言自语地道,不能问了,其实嫦娥本身就很孤独。他与星星谈人生,谈孤独的感想。星星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瞪着他。爷爷很伤心,他回答不了那个女人的问题。
爷爷整天窩在果壳般地窖里不出来。他突然好想酒喝。他去了街口食杂店,买了一瓶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只喝了一口,胃便火辣辣烧着了一样,突然勾起自己的往事。原来爷爷胆小如鼠,怯懦谨慎。自从那年听了奶奶的爸爸的调遣,从学校调出来,被委派到爱国乡任副乡长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变得有些疯痴了。那年是乡长的儿子结婚。婚前招待,八荤八素,喝得酒席上的人都找不着北了。各乡镇来了许多乡长的好朋友,乡长自然让乡政府办公室的人陪酒。乡长太高兴了,带着头疯喝,逼着属下用大海碗喝酒。爷爷不知喝了多少,乡长让通信员送爷爷回办公室睡觉,可是通信员也喝得跑茅房吐去了。已是深更半夜了,爷爷说自己回去,他走了很久还是找不自己的办公室,浑身燥热的他看到前面一片光亮就走了过去,他感到沁人心脾的凉意。就顺势躺了下去。第二天早晨他被放羊的老头喊醒了。他躺在郊野的水坑里睡了一夜。幸亏水坑很浅没被淹着。脸被蚊虫叮得又红又紫,像烤糊的面包一样。他住了一个月的院,才恢复过来。乡办公室的人说,爷爷真能喝,整整喝了三斤酒。要不是他泡在水坑里,可能就被酒烧死了。奶奶说就是那次爷爷被酒烧坏了脑子。从那以后爷爷性格大变,变得冲动好奇。
爷爷面如枯槁,闷在屋里不出去。他为去那幢空楼而懊悔,不仅没有什么人对上话,反而被这个问题而搞得百思不得其解。
叔叔们给爷爷送饭时,以为他离过世不远了。有些悲伤又有些兴灾乐祸地回去给奶奶报信。奶奶落了几滴眼泪,心中一片欢喜。她对叔叔们说,由他去吧,活着也是遭罪。叔叔和爸爸埋怨奶奶,说老爸好好地教学,老爷子非得让他去乡下当什么副乡长。本身不是那块料。奶奶也是后悔,说,你姥爷不也是想借他在位当县太爷让他也风光风光。也是他贪酒,要不是那次喝死过一次,刺激了大脑,也不会这样。
正当家人为爷爷瞎操心准务后事时,他却又打起精神来了。他跑到寺里混了一顿粥喝,与扫院子的和尚争论一会后,又跑到他的地窖里去参悟了。他忽然悟到,在另一个世界要建立自己的宗教秩序。他还想去寺里混粥喝,准备与主持争辩一场。但没等进门就被撵了出来。他又饿着肚子回到地窖,这次他发誓要像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一样,捂住眼睛探索内心的世界。他把眼睛用布条蒙住。为此饿了三天,已奄奄一息。蝴蝶偷偷地去了,送了一锅煮好的萝卜汤,才救了他的命。
他找到了蝴蝶这个通灵者,问她怎么才能不孤独?蝴蝶眨着眼睛说,现在很孤独,将来到了那个世界会更孤独。爷爷被她说得愣住了,呆呆了半天不说一句话。他仍然想像不出对面世界的轮廓和形状。他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于是就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成为一只蝴蝶在人世间穿越。于是他就又在白桦林地像蝴蝶般地开始飞呀飞呀,不知疲倦地飞。他不喝水不吃饭不分昼夜地飞。
终于有一天人们再也看不到爷爷了。蝴蝶领着叔叔在白桦林拿着铁锹找了三天地窖,都没有找到。蝴蝶说爷爷消失在他的果壳世界里了。寒子则说他看见爷爷在西香江的大桥上跳了下去,他在下游的羊镇还看到爷爷在放蝴蝶风筝呢。
一个深夜蝴蝶也从那个桥跳了下去。
现在,奶奶依旧听听古典音乐、喝喝碧螺春茶,偶尔还给孩子们讲些故事。只是爷爷飞了她不会动心,因为他们早就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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