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歪两手拿着钉耙正在菜园里搂地,兜里手机猛一响,吓得一哆嗦,不搂了,腾出手掏出手机一看,见是儿子三胖的电话,随手又将手机装进兜里,再次拿起钉耙搂起地来。手机铃声不响了,金老歪想,三胖肯定以为没人接,挂了。谁知,金老歪刚开始搂地,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金老歪搂到地头,放下钉耙,提提裤子,重新扎紧腰带,掏出手机一看,不是三胖的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金老歪立马想到诈骗电话,本想不接,又怕有人找,便在屏上划了一下,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儿子三胖的声音:“爸,我是三胖,这是网吧老板的手机……”话没听完,金老歪就不耐烦地说:“多少钱?”
“你真是我的好老爸吔,就一千块钱,你快点送来噢,不然老板不让我走……”
金三胖的话还有没说完,金老歪气得接连在结束通话键上点了好几次,才将电话挂掉。
金老歪真的要被儿子三胖气死了。三胖有两个姐姐,金老歪就这么一个带把的宝贝疙瘩。金老歪对村里人说,不论三胖今后是考上大学还是考上研究生,书能读多高就读多高,能读上天,就是摔锅卖铁也要让三胖读,让金家老祖林上冒冒烟。谁知,三胖读完初中,说什么也不考高中。金老歪对三胖说:“你只要上学读书,花多少钱我都花。”三胖说:“爸,别白花钱了,我不是上大学的料。与其花钱在学校里玩,还不如在家里玩,找点事做做,减轻减轻你的负担嘛!”金老歪听三胖这么一说,摔锅卖铁让儿子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天书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憋闷三天,叹了口气。三胖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扑棱一声飞了出去,拿了家里五百块钱,跟村里人到浙江宁波一家电器厂打工去了。
三胖大姐玉秀和二姐玉岚都嫁在镇上,大姐夫刘桂松在镇里循环经济开发区搞废车拆旧;二姐夫马建忠在街上开了一家小酒馆,两家的小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金老歪想,三胖与其到外地打工,还不如在家跟两个姐夫干,说不定过几年就可以单干了呢。金老歪和老婆商量后,觉得三胖回来,随便跟哪个姐夫干都能学点吃饭的本事。三胖接电话时,对金老歪说:“爸,你先给我寄五百块钱来,一是还账,二是买回家车票。”金老歪气得差点儿吐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人在外打工混不上一个人吃的,还要寄钱去买回家的车票。金老歪本想不给三胖寄钱,又怕三胖越借外债越多,只好给三胖寄去五百块钱,三胖这才买了车票从宁波回来。三胖在大姐家的厂里干了一个星期,不干了,回家对金老歪说:“不是拆旧摩托就是拆破汽车,要不就是拆发动机,一天到晚两手油泥,浑身油渍麻花,熏得喘不过气来。”金老歪好说歹说,三胖就是不去干,大姐玉秀打了几次电话叫他回去,他也不回去。金老歪和老婆商量来商来去,觉得不能让三胖在社会上穷逛荡打溜秋,那样三胖今后就毁了,就让三胖到二姐家小酒馆去帮忙。三胖在二姐家的小酒馆干了半个月,招呼也没打,蹿得没了影。二姐家小酒馆中午端盘子上菜没人,到处找三胖也找不到,打电话给金老歪时,三胖正跟金老歪说话:“天天叫我端盘子、刷盘子刷碗择菜洗菜,你说这活儿是我一个大小伙子干的吗?一个月给一万块钱我也不干。”
“那你想干什么?”
“天生我材必有用,总归能找到合适的活儿干。”
“这不能干,那也不想干,我看你是想坐着看钱从天上掉下来!”
“正好,你给我点钱,我到城里找个活儿干干。”
拿了金老歪给的五百块钱,三胖一家伙又蹿得没了影。十多天后接了三胖要钱的电话,金老歪才知道三胖拿了钱到城里网吧去玩了,气得一肚子两肋巴鼓胀胀的。
金老歪打电话给大女儿玉秀,想让玉秀给三胖送一千块钱去。玉秀说正忙着卖铁货没工夫。金老歪又打电话给二女儿玉岚,玉岚说中午饭桌都订完了走不开。金老歪知道,三胖两个姐姐是不想给三胖送钱去。金老歪对玉岚说:“你先把钱送去,我回头再给你。”
“爸,不是钱不钱的事,是真的没时间。”
“不送钱去,人家就不给你弟回家了。”
“不给回家,就叫三胖在网吧安家吧。爸,我还有事,挂了啊。”
金老歪连喂了好几声,听听电话里传来的盲音,知道玉岚那边已经挂断了,只好坐村村通到镇里,又坐中巴到县城,打电话给三胖问清了地址,给星奇网吧送去一千块钱,才把三胖从网吧里领出来。
金老歪带着儿子三胖在站前街陈文勇的小馆子里吃饭,说起想给三胖找活儿干的事,陈文勇一口答应下来,说认识建筑工地的马老板,可以让三胖先过去干小工。
金老歪千谢万谢,对三胖说:“你看人家文勇,小两口起五更睡半夜,日子不是过得挺红火嘛。什么事儿你得认干,不认干,啥事儿也做不成。还不快谢谢你文勇哥。”
陈文勇说:“老金叔,亲不亲,村里人,帮个忙是应该的,马老板常到我小馆里吃饭,等我跟马老板联系好后,给三胖弟打电话。”
金老歪听陈文勇这么一说,心里发热,鼻子酸楚楚的,半晌点了点头,心里说,你看人家文勇这孩子办事多扎实。
陈文勇是村里陈三思的儿子,跟三胖大姐一般大,比三胖大九岁,没考上大学,拿了家里两千块钱来县城创业,在站前街开了一家小馆子,诚实待客,七、八年了还红红火火的。
金老歪没料到,三胖在马老板的建筑工地只干了一天,就被马老板开了。
因为三胖钢筋工、抹灰工等技术活一样不会,就连提着瓦刀砌墙也不会,马老板安排三胖在小工组干活。小工组长见三胖是新来的,也有些欺生,领着组里原来的几个人不是拄着铁锨站,就是慢慢腾腾地干,还一个劲地催三胖快干。三胖干到天晌,觉得手疼,看看,两只手掌磨出了血泡。再看看组里的其他人,不是站,就是看,立马来了火,铁锨一扔不干了。上来一个小伙子,拾起地上的铁锨塞在三胖手里,叫三胖快干,三胖歪头看了半晌,还是不干,小伙子说如果不干就走人。三胖心里的火一下子蹿上头顶,又把铁锨扔了。那小伙子弯腰再去拾铁锨,三胖趁机一脚将小伙子踹了个嘴啃泥。小工组长一看,二话没说,上去就踹三胖,三胖一闪身,闪得小工组长差点儿摔个大跟头,两个人就厮打起来,三胖拾起铁锨在小工组长屁股上拍了一下,拍得小工组长趴在地上嚎。有人打电话找来马老板,小工组长见马老板来了,两手捂着屁股嗷嗷直叫。马老板知道小工组长是不想要金三胖,小工组的费用是承包的,多来一个人就少分一杯羹。马老板白了小工组长一眼后,打电话给陈文勇,要陈文勇把金三胖领走。陈文勇说破了嘴,马老板就是不要,还说自己的庙小,容不下金三胖这尊大佛。哪里发财,叫金三胖哪里去吧。
陈文勇打电话给金老歪说了这事,金老歪又打电话给三胖,说你新来咋到,多干点活儿又累不死人。
三胖说:“爸,一上午我两只手上磨了四个血泡,那帮孙子不是站就是看,我们都是干小工的,凭什么他们站着看我干?这狗日的活能累死人,我不干了。”
虽然小工组长在马老板跟前没有多说啥,背后却打电话找金三胖,说屁股给金三胖一铁锨拍伤了,坐骨神经也打坏了,正在住院,要三胖赔两万块钱医药费。如果不赔,一是法庭见,二是赔条腿。
三胖拍着自己的胯骨说,这腿怎么好赔给他呢。想了半晌,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个娘哎,这个狗日的想要我一条腿哇。敢紧给金老歪打电话,金老歪又给大女婿刘桂松打电话,说再忙也得去一趟县城,要不你弟三胖的腿都保不住了。刘桂松带了钱,急急忙忙开车去县城,找遍了人民医院和中医院也没找到,后来在新建路一家小诊所才找到小工组长。不光买东西看望组长,还给组长倒了歉,又赔了五百块钱医药费,这才算了事。
金老歪天天为三胖担心,夜夜为三胖操心,想什么法儿能治治三胖呢?眼看三胖一年一年大了,这样混下去怎么得了?咱不成才也得成人吧!金老歪大半夜大半夜地睡不着觉,自己吃尽千辛万苦,带着老婆东躲西藏,生了个带把的儿子,哪想到竟弄了个“半夜愁”?
这天,眼圈乌黑的金老歪遇到了村里的老苗支书,突然想,能不能让老苗支书帮着治治三胖?这样一想,金老歪像见到救星一样,把老苗支书拉到路边的柳树下,又给老苗支书上了烟。
“老歪,有事说事,这是干啥?”
金老歪咧着嘴把三胖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我实在也没办法了,你帮我治治三胖这个小龟孙。”
老苗支书早听说三胖的事儿了,听金老歪说让他帮着治治三胖,还是吃了一惊,说:“老歪,你是三胖爸,别弄错了。”
“我是真的想叫你帮我治治三胖。”
“我个娘哎,三胖是你儿,你都管不了,我怎么替你管?”
“三胖是不是三水湾人?”
“他户口没迁走,不是三水湾人,是哪里人,你说?”
“你是三水湾支书吧?”
“没错,三水湾支书我都干了快二十年了。”
“这不就是了,三胖是三水湾人,你是三水湾支书,你不管谁管?”
“好你个老歪,你画好圈让我往里钻?”
“我能画圏给你钻?借个胆我也不敢。”
“你说我怎么救?”
“把他捆了,在村部里关上他十天半个月的。”
“老歪,这不是我们小时候,大队说声捆,民兵就来了,关上三五天谁也不敢说啥。现在你把他捆了关起来看看?老歪,你是不想要我干支书了吧?”
“哎哎,老苗支书,你领着村里人干了快二十年了,每次支部选支书,我都举双手赞成。我的意思是想叫你吓唬吓唬三胖,教训教训他。”
老苗支书看看金老歪,金老歪又连忙给老苗支书上了一支烟。老苗支书点上烟吸了一口,说:“捆三胖关上几天没问题,问题是三胖出来以后会到镇里县里去告我,那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要是再上北京去告我,你说我怎么办,你说?”
金老歪愁眉不展地盯着老苗支书的脸看。
老苗支书想了半晌,对金老歪说:“你看这样可以不可以?”
“什么法?你快说。”
老苗支书抽了一口烟,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找三胖谈谈,有没有效果,我不敢保证。”老苗支书又抽口烟说,“当年你要不要这个小龟孙,哪有这些烦心事?我操!”
“当年不是想要个儿吗?谁知弄了个半夜愁,搅得我心里窝七八糟的,夜夜睡不着,不知三胖哪天又给我惹什么事。”
“你看你那两只眼,都快熬成大熊猫了。”
“我只能依靠组织了。老支书,你得给我作主啊!”
“那就这样,哪天三胖回来了,你跟我说一声,我来找他谈谈。”
金老歪一把抓住老苗支书的手,摇过来晃过去,激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星期后,三胖手里的钱花完了,回家来找金老歪要钱。金老歪趁上茅房的工夫偷偷给老苗支书打了个电话。金老歪从茅房里出来时,看见三胖站在院里。三胖说:“爸,你给谁打电话?”金老歪说:“没有啊?”三胖说:“那我怎么听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苗支书果然来了,跟三胖到堂屋里说东拉西聊了起来,老苗支书说三胖你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了,要好好干,要学着创业,别叫你爸天天为你操心。三胖说苗叔你放心,等找好项目,创了业,赚了钱,我要在城里买楼,将来把我爸和我妈都接过去,给他们养老。老苗支书说,你天天给你爸要钱花,你爸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三胖笑了笑说,我不是正在找项目嘛。有句话怎么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爸现在不投入,我找到项目也没法干,是不是?……金老歪蹲在门外听老苗支书跟三胖说话,心想,到底还是老苗支书有水平,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老苗支书走了,三胖对金老歪说:“爸,你叫这老家伙来教训我的?”
“不是的,不是的。老苗支书是路过咱家,听你说话,过来看看你的嘛。”
“一个老家伙说什么说?听他说话,我是敬重他,给他根棍,还当针了呢。”
“人家是老支书,说的话都在理上。你得好好干,别再给家里惹事了。”
“我知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养你们老的。”
金老歪从床底棉鞋鞋克朗里掏出三百块钱,给了三胖,说:“儿子,家里没钱了,你省着花。”
三胖拿了钱,发动摩托,一溜烟蹿了。
望着三胖越走越远的背影,金老歪心里沉甸甸的,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
金老歪的老婆在二女儿玉岚家带外孙子,金老歪也在镇里建筑工地找了个活儿干,晚上下工后,去二女儿家一是看看外孙子,二是看看老婆。听老婆说,三胖又来给他二姐要了一千块钱。气得金老歪饭也没吃,骑上自行车就回了三水湾。想了一路,想了半夜,到底又想出个办法来,能不能叫镇派出所郭所长管教管教呢?金老歪想想自己小时候看见戴大沿帽的公安,都吓得朝路边躲,连话都不敢说,三胖能不怕?关键时刻,郭所长一拍桌子,三胖这小龟孙还不吓尿了?再不行,郭所长就拍拍屁股后的枪,如果还镇不住,郭所长就把枪掏出来朝桌子上拍,我看他三胖怕不怕。金老歪越想越兴奋,大半夜也没睡着,天还没亮好,又起来骑车子朝镇里去。他一是要到工地请个假,二是要请大女婿刘桂松帮忙找找郭所长。
听金老歪说想找郭所长教训三胖,刘桂松说:“前几天还和郭所长一起打掼蛋呢。”
金老歪见大女婿跟郭所长这么熟,心里十分高兴,对刘桂松说:“我打电话叫你小妹中午摆一桌,我跟你去把郭所长请来一起吃个饭,把这事说说,请他帮个忙。”
刘桂松开车带着金老歪去请郭所长,郭所长不在派出所,值班民警说郭所长到工地检查社会治安去了。刘桂松又开车到镇东开发区,一直等到郭所长检查完。
郭所长看见刘桂松,走过来说:“桂松,有事?”
“没事,我爸来了,想请你一起吃个饭。”
“上面三令五申,一顿饭、一杯酒、一根烟都不能吃也不能抽。”
“郭所,你跟我谁跟谁?”
“有事说事,饭以后再吃。”
“我老丈人有点事,不大。”
“不大也是事,说吧。能办我会给你办的,不能办,我也没办法。”
刘桂松拉了一把金老歪说:“爸,你跟郭所说说。”
金老歪两腿有点哆嗦,说:“我想请你帮帮忙,管教管教我家三胖。”
“三胖?”
“三胖是我老丈人的儿子。”
“犯法了?”
“没有。”
“没有犯法教训什么?”
这时,刘桂松手机响了,接听完电话,对郭所长说:“郭所,家里来个客户,我先回去了。”又对金老歪说,“爸,你把三胖的事儿跟郭所说说。”
刘桂松走了之后,金老歪简单扼要地把三胖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说:“郭所长,你能不能把三胖逮派出所去关几天?”
郭所长听完金老歪的话,针扎一样地说:“老金叔,你这是叫我犯错误呀。”
“我请你帮我教育教育儿子,这犯什么错?”
“三胖既没犯法又没犯罪,我平白无故把人抓起来,三胖还不跟我闹天乱子?”
听郭所长这么一说,金老歪心里一阵冰凉,是的,三胖一没犯法二没犯罪,郭所长怎么好把三胖逮起来呢?想想,又说:“我实在给这个小龟孙气死了。”
“老金叔,你再想想办法,我也帮你想,有什么好办法,我及时跟你联系。我还要到其它工地去检查,我先走了啊。”
见郭所长转身走了,金老歪咬牙切齿地说:“没办法,我就弄死他个小龟孙。”
这话让郭所长听见了,郭所长转身对金老歪说:“老金叔,我严重警告你,弄死三胖,你就犯法了。三胖没犯法,我不能抓他,你要把三胖弄死了,我就能抓你了。”
金老歪听了郭所长的话,苦笑笑说:“郭所长,我只是这么一说。”
这天,金老歪正在工地干活,手机响了,一看,又是三胖的电话,接通电话后没好气地说:“三胖,你又有啥事?”
“我在县城鸿雁大酒店端盘子,菜汤洒在客人西装上,人家要我赔两千块钱。”
金老歪一听,气得一屁股坐在正在摊铺的水泥里,被工友们赶紧拉了起来。金老歪对着电话说:“三胖,家里真的没有钱了。”
“没有钱,那当初生我干嘛。生了又养不起,你叫我怎么活人?”
“人家像你这么大,不是上大学,就是在外边打工挣钱,哪有还要父母养着的?早知你这样,当初还不如把你弄死算了。”
金老歪还想再骂几句,三胖早把电话挂了。金老歪又赶紧给大女儿玉秀和二女儿玉岚打电话,要她们不要给三胖钱。
玉秀和玉岚在电话里都对他说不给三胖钱,可三胖真的上门来要钱时,还是偷偷地一人给了三胖一千块钱。这是后来金老歪听说的。
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天,工地不能干活,金老歪打电话要大女婿刘桂松和二女婿马建忠到三水湾家里来,两个女婿不知老丈人有啥事,急急忙忙回了三水湾。
刘桂松和马建忠来家一看,茶也沏好了,桌上还摆着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丈人金老歪这是演的哪出戏?
金老歪见两个女婿来了,到大门外两边看看没人,这才进院关上大门,插上门闩;又把堂屋门关上,也插上门闩。
两个女婿说:“爸,啥事搞得跟地下党开会似的。”
“差不多。”
“这么机密?”
“找你们来,想商量个事。”
刘桂松和马建忠听金老歪说是商量事,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啥事不能电话里商量,非得回家来商量?”
“这事就不能在电话里商量。”
“那是啥事?”
“叫你们两个回来,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弄死三胖个小龟孙。”
两个女婿大吃一惊,心想,老丈人是不是开玩笑?看看金老歪的脸,见金老歪一脸严肃,没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
“爸,你不是开玩笑吧?”
“爸,这可是人命啊!”
“我自己的儿子不想要了,弄死他多大事?”
“真弄死他事就大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
“三胖个小龟孙人高马大的,我怕一个人弄不了他,你们得帮我一起弄。”
“爸,你这不是要我们两个跟你一起犯法嘛!”
“你说,这事我不跟你们当面商量,在电话里怎么商量?”
刘桂松和马建忠两个人对了一下眼,都摇了摇头。
“爸,这事没商量。”
“没商量就好,哪天三胖来家,我打电话叫你们来帮忙。”
“爸,你听差耳了,我说这事没商量,是不能弄死三胖。”
“爸,把三胖弄死了,我跟建忠还有你,都得一块去蹲大牢。”
“你说,就剩下玉秀玉岚和妈她们几个寡妇娘们怎么办?你得替她们想想。”
“唉,三胖这也不能干,那也不想干,光想坐着有钱花,我手里攒的几千块钱都给他花完了,你们说怎么办?我都给愁得夜里睡不着觉。”
爷几个正说着话,金老歪的手机响了。接听,是村里老苗支书打来的。老苗支书说:“我听郭所说你想弄死三胖?有这事吗?老歪,你可不能啊,那不光是犯法,而且是犯罪。”
“我只是随口说说。”
“随口说说就是有这个想法,这可要不得啊。郭所叫我严密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人,也懂法,不能知法犯法。你现在在哪里,我得跟你谈谈。”
“来吧,我在家呢,正好桂松和建忠都在,中午一起喝一杯。”
刘桂松看看马建忠,然后,两个人一起看着金老歪。
“是老苗支书,郭所长怕我把三胖弄死了,叫他监视我呢。”
“爸,你想弄死三胖这事跟郭所说过?”
“没有,那天桂松带我去找郭所长有事先走了,我想请郭所长帮帮忙教育教育三胖,郭所长不帮,走的时候我说了句狠话给他听见了。你看看,郭所长还当真了呢。”
“郭所当真是郭所这人办事认真。你今天不是把我们两个找来商量怎么弄死三胖的吗?”
金老歪看看大女婿刘桂松,又看看二女婿马建忠,然后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再想办法。”
不一会,听见敲门声,刘桂松连忙起身走出堂屋,开了大门,让老苗支书进来。老苗支书穿着雨衣一边朝堂屋里走一边说:“大白天的,栓什么门。”走进堂屋又说,“桂松、建忠怎么有空回来?”
刘桂松说:“我爸找我们两个来,商量一下怎么教育三胖呢。”
老苗支书脱了雨衣,挂在北墙的橛子上,坐下来,接过刘桂松递过来的烟点上,抽了一口说:“我在三水湾活了五十多年,你家三胖脚后跟镶玻璃,是村里第一名角。”
金老歪说:“老苗支书别孬我了,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可不能死,你还有两个闺女,还有两个这么好的女婿,还有讨人喜爱的外孙子外孙女呢。”
“我给三胖个小龟孙气死了。”
“上次跟三胖谈话,我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嘛。”
“你的话跟耳旁风一样,早刮跑了,还是啥事也干不了,啥事也不想干,光想有钱花。”
这时,刘桂松一拍大腿说:“爸,我看让三胖当兵去,到部队锻炼几年,说不定思想上会有个大转变。”
老苗支书说:“让三胖到部队去锻炼锻炼,我看这个办法行。”
金老歪说:“苗支书,部队又不是你家,说去就去了?体检不过关,哪里也去不成。”
“你看你这个熊人,这不正给你出主意嘛!”
马建忠掏出手机看了看。金老歪问:“有十一点了吗?”
“十一点二十了。”
“走走走,到野味馆去,边吃边聊。”
在村里的野味馆吃饭时,几个人又说了一些整治三胖的办法,经过老苗支书的梳理,认为还是让三胖到部队去锻炼锻炼这个办法好。因为三胖不想好好干活,光想有钱花,既没有偷也没有抢,还没有学坏,是可以教育过来的。要是学坏了,当兵部队也不要。
老苗支书说:“征兵时,村里报名没问题。镇武装部梁部长我熟悉,到时我再跟他说说,只要身体合格,我看走人没问题。”
“要不是老苗支书,我真的不想管三胖了。”
“那是你儿,管好了,是你的事;管不好,还是你的事。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管谁管?我说老歪,对不对啊?”
“是是是,我都给三胖气糊涂了。”
“当年你有两个闺女,非要再生一个儿子,东躲西藏在外一年多,不光计划生育罚了九千块钱,房子还给刨了半边,现在又说不想要了。我说老歪,你这人可真是的。”
“咱农村不就这风俗嘛。”
“你看看桂松跟建忠,两个女婿都不孬,我看比儿还好。”
“是的是的,我当时是鬼迷心窍了。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要三胖了。如果没有三胖,你说我现在省多少心。”
“晚了,三胖长得人高马大的,你不要也不行了。”
弄死三胖的事儿没商量好,倒商量出让三胖当兵锻炼的事儿来,金老歪总算松了一口气。到镇里开发区建筑工地干活时,把这事儿告诉了在二闺女家带外孙子的老婆,老婆听说要让三胖去当兵锻炼,又有些舍不得,哭哭啼啼地说:“三胖太小了。”
金老歪歪着头说:“都十八了还小?啥事不能干,啥事也干不好,你天天给他钱花养着他?当兵锻炼你又舍不得,你说怎么办吧。你说你怎么就给我养了个半夜愁呢?你说我都快六十岁了,还得天天上工地筛沙除泥干活挣钱给他花,你说这叫什么事?”
老婆子看看在太阳底下晒得黑不溜秋,一脸皱纹的金老歪,也心疼地豁豁直跳,说:“那就让三胖去当兵吧。”
“你说去当兵就当兵了?这事还说不准呢。”
三胖真的没有验上兵,体检时发现脂肪肝,金老歪找老苗支书,老苗支书又去找镇武装部梁部长,重新做了一次B超,还是脂肪肝,体检没过就刷下来了。
金老歪希望儿子到部队锻炼锻炼换换脑子的希冀又破灭了,事儿又回到了原点,你说金老歪那个气呀。气谁?气儿子,吃那么多长那么胖干什么?人家当妈的为给儿子换肝,一天走二十多里路,把脂肪肝都走没了,三胖你年轻轻的为什么不跑步锻炼?埋怨完儿子又埋怨老婆子,这个死老婆子也是的,小时候天天给三胖吃肉,自己舍不得吃,也得留给儿子吃,这回好了,吃成脂肪肝了。金老歪对二闺女玉岚下了死命令,三胖再到小馆子里来吃饭,光炒青菜给他吃。
三胖还是一个人在县城混,今天在这个店端几天盘子,明天又去送几天水,挣得钱也不够自己花的,隔三差五回家给金老歪要钱。
金老歪又跟三胖谈了两次,三胖说得头头是道,可就是不好好干,金老歪到底也不知道三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仍然愁肠百结,闷闷不乐。
这天晚上,金老歪刚从镇里工地回到家,老苗支书来了,说有事要跟他说。金老歪让老苗支书等一会儿,连忙跑到野味馆炒了两个菜端回来,跟老苗支书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聊天。
前两天镇里开会传达县委学习谢芳丽座谈会会议精神,谢芳丽是被火车截了三肢只剩一只胳膊的残疾人,不光开了水晶实体店,还开了网店,一年收入上百万元,是省市县三级“自强自立模范”。县委宣传部陈部长说了,要全县人民学习谢芳丽自立自强,艰苦创业精神。开会时,老苗支书正好跟派出所郭所长坐在一起,会后两人一琢磨,决定叫三胖到谢芳丽水晶店去干。
“这事能成吗?”
“你放心,郭所出面去跟谢芳丽联系,我看问题不大。”
“我是害怕三胖干不好。”
“装个货,发个货,这事难不倒三胖。”
“你看三胖能干就行,这事你费心了。”
“我是村里老支书,三胖是咱三水湾人,他的事我当然要管了。”
“听老支书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三胖这个小龟孙能改好上路子。”
半个月后,金老歪接到老苗支书的电话,带着儿子三胖赶到镇派出所,跟郭所长一起坐警车到了县城。郭所长当着金老歪的面,把三胖交给了谢芳丽。
金老歪见了谢芳丽一面,回来后感慨万端,对老苗支书说:“真没想到,一个残疾人,能把事儿干得那么好。你说三胖好胳膊好腿的,怎么就不能好好干事呢?我都差点儿纳闷死了。”
“要不,县里还开会学习谢芳丽?!”
金老歪点点头,唏嘘再三地说:“谢芳丽真不容易啊,一个残疾人。”
金老歪一个月没接到三胖要钱的电话,心想,也不知三胖是不是还在谢芳丽店里干。正想着,金老歪接到老苗支书的电话,说村委会有他一封信,叫他去拿。
金老歪纳闷了,现在连城里拾破烂的都有手机了,有事打个电话就行,谁还寄信?到了村部,金老歪果然看到一封信皮上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名字下边还有三个小字“大人收”。拆开来一看,信的开头第一句话是:“爸,我是三胖。”
金老歪想,这个小龟孙又耍什么花招?有事打电话说一声就是了,还写什么信。
老苗支书把办公桌上的老花镜递给金老歪,金老歪戴上眼镜,看起信来:“爸,我不能给你打电话,一打电话我就哭的说不出话来。在芳丽姐的水晶店干了一个月,芳丽姐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我……我再也不能向过去那样瞎胡混了……我好胳膊好腿的……将来也开个水晶网店……”
泪水模糊了金老歪两眼,他摘下眼镜擦擦,又重新戴上,看看信纸,见信纸好像水湿过一样皱巴巴的,心里猛一颤,悲喜交加地说:“三胖……”
老苗支书听金老歪咕咕努努不知说啥,说:“老歪,你说啥?”
金老歪的眼泪更加汹涌,一边哗哗掉泪,一边把三胖的来信递给了老苗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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