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怀古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和许多人一样,我是吟诵着辛弃疾的词登上镇江北固楼的。
午后,阴雨霏霏。沿东吴古道拾级而上,林木苍翠,亭台浑穆,恍若古境。环顾四周,山岚雾霭,北固山已成一幅水墨画。
在京口,辛弃疾度过了晚年最重要的一段时光,两首北固亭词,咏叹江山,感时伤事,名扬天下,让后世多少迁客旅人,扼腕叹息,发志士之悲。
1203年,辛弃疾登北固山,写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此时,词人已作为老臣被重新起用,任镇江知府,言语间颇有老骥伏枥的豪气。“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稼轩词耐读,击节吟唱,一股英雄气便荡然于胸,足以使弱者强行、懦夫奋袂。
北固山不高,冈陵逶迤,临江而立,与焦山呼应,控楚负吴;北固楼非雄,楼体宽博,气势雍容,与金山比肩,襟山带江。
暮秋之雨,日光晦暝;登览之顷,万象森列。想当年,词人登临,面对江北狼烟,神州陆沉,焚奴廷空漠北之志,定似江中波涛翻滚。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辛弃疾的另一首传世佳作。在北固楼一楼大厅东壁,有毛泽东草书此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此词写于两年后的1205年,辛弃疾心情已大不一样。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是何等的豪迈。青年辛弃疾曾有万人军中擒贼归的壮举。就像他在《鹧鸪天》中描述的那样:“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而今呢?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1203年至1205年,辛弃疾在京口的两年,正处于南宋历史上积弱时期。宋宁宗昏庸无能、忠奸莫辨;权臣韩侂胄排除异己、弄权误国。大诗人杨万里指评韩侂胄:“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稷。”
韩侂胄妄开边畔,宋军不堪一击,连遭败绩,被迫议和,真应了词中的“谶语”:“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当年6月,辛弃疾因言获罪,遭弹劾免官。一生襟袍未曾开,空留宝剑匣中鸣。天易老,恨难酬。家何在?烟波隔。“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英雄末路,空怀报国之心。辛弃疾人生最后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今天我们只能从词中一窥。两年后,68岁的辛弃疾愤懑离世。
“气吞吴楚,看六代枭雄此处曾留霸业;浪涌乾坤,叹千秋骚客斯楼独望神州。”读盐城籍书法家管峻手书联,想稼轩的豪迈英姿、风流遗迹,登楼远眺,见江天一色,烟云杳霭,心中勃勃有一股不平之气。
金山问禅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金山寺落日当是胜景,否则山僧为何苦苦挽留大名士苏轼来欣赏呢?看来,这个法海和尚在榛莽荒秽上建起的寺庙,宋时已为京口一胜景。
金山寺在俗世享得大名,实为戏文所传。一出《白蛇传》水漫金山,让金山寺名扬天下。而法海和尚却为世人诟伤,讹传经世,百喙莫辩。
金山寺为千年古刹,古木森森,堂宇房阁绮丽,三宝大殿庄严。特别是寺塔,突兀峥嵘,仰眩苍穹,俯畏惊风。京口三市,焦北二山,大江一虹,尽收眼底。
十几年前,第一次来金山寺,进法海洞,一瞥而过。而今,人到中年,于佛学略有所窥,方知法海乃是一代高僧,曾燃指一节,重修山寺。其头陀苦行,明心见性,早传为禅林佳话。
虚云法语中录有这样一个公案:昔裴休丞相送子出家,入沩山灵祐禅师门下,名法海。禅师要法海每天挑水供养大众。有一天,他挑水挑得太累,心里想:“和尚吃水翰林挑,纵然吃了也难消。”回来时,禅师问他说了什么,法海不说。禅师揭穿了他,并说:“老僧打一坐,能消万劫粮!”禅师一句话打掉了法海的我慢我执。法海入山门时也是凡人,但勇猛精进,后在镇江金山结庐苦修,终成佛门龙象。
也许今天人不理解,作为名相裴休之子,法海未出家已为翰林,锦袍尺笏就在眼前,为何遁入空门,而且还由父亲亲自送赴佛门。
裴休如此宽宏的胸怀,是否有一些无法诉说的苦楚呢?裴休身历数朝,宣宗时为相,老成持重,胸有韬略,为颓败的大唐苦苦支撑。另外,裴休身处晚唐,山河破碎,早年曾入空门,一生精研佛典,甚得般若三昧。他得佛慧眼,洞彻仕途险恶,看穿宦海浮沉,早知大厦将倾,危卵何以自全,只有佛门一途。
自东汉佛教东传以来,至大唐已蔚为大观。有唐一代,除武宗“会昌灭佛”,佛门大兴,高僧辈出。玄奘创立了法相宗,慧能创立了禅宗南宗。特别是玄奘法师天竺取经后,佛学典籍深度融入中华文化。文人学士亦以参禅学道为荣,王维等大诗人皆受润禅韵,开一代诗风。裴家笃信佛教,与佛有缘,送子剃度,也许是水到渠成,自有因缘。
金山塔寺下有法海洞,洞狭,窄处俯身方能行。洞内仅丈余之地,法海曾在此坐禅数年。当年,洞中幽暗,老和尚寂然而坐,江流平澜,天地无声,是何等的境界,又何曾有心于天下男女俗事?
儒道释乃古代中华文化三大擎天柱,近人鄙陋,以迷信视之,至今流毒非浅。我们也断不可妄听民间戏说,唐突薄俗了一代大德。
当然,法海和尚不知世俗谤毁,就像眼前的塑像一样,菩萨般低眉,神超朗澈,仿佛慈悲六道众生。
金山寺居于市,梵音绕梁,香火鼎盛,佛门清规森严,俗人不便饶舌,我只能在心中叩问,不知法海大师认可否?
西津觅渡
暮雨刚收,西津古道略显幽寂。
至待渡亭,我们左顾右盼,觅渡口不得。迎面耸立一座云台山,山壁上刻有唐诗人张祜的名诗《题金陵渡》,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张海所书。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读后很纳闷,金陵渡怎么跑到镇江来了。
平时读书,光背诗,不求甚解,亦不好意思求教。友人告知,金陵渡即西津渡。那么渡口何在?有人说,肯定在山那边!
山路湿滑,盘旋而上 ,登顶俯瞰,镇江市景尽收眼底,哪来的渡口,只好折回,还至待渡亭张祜像前,求问一人,大家不觉哑然失笑,南辕北辙了。
原来渡口就在脚下,只因沧海桑田,江水退去,已成古街一座。沿街而行,有明、清的街道发掘断立面,上下距离不过尺余,可数百年若白驹过隙,历史的体温已难触摸。
对于灿若星河的大唐诗人来说,张祜不是耀眼的一颗。新、旧唐书都没有为其列传。其他史料也语焉不详,就说生于中原世家,曾一度欲入仕,为令狐楚器重,但被元稹所阻。后放浪山水,流连青楼,擅为宫词,为时人所薄,布衣终生,卒于丹阳。不过也有另眼相看之人。好友杜牧于《登九峰楼寄张祜》中说:“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简直就如杜甫喻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充满激赏之情。
而《唐诗三百首》选者孙洙对张祜更是青眼有加,数十首七绝就选张祜4首。在七绝上超李、杜,和王昌龄同列。特别是他的《赠内人》中,“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把宫女寂寞的心境毕现纸上,令人叹息,传为名句。
张祜夜泊西津渡,细细研究,实非偶然。纵读唐诗,羁旅之思常见诗人笔下。仗剑远游,遍览名山最根本的目的是“求仕”。唐人入仕之途,主要是科举,其次是征辟。士子名气大,或得名人推举,是入仕的捷径。所以,陈子昂百万买琴碎地,搞行为艺术。李白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阿谀奉承的马屁说得豪气干云。韩愈连续三次给宰相上书,虽文气沛然,但见“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之态。
可在唐代,这些不以为耻,名流也乐于奖掖后学。贺知章赞誉李白,顾况提携白居易等,佳话频传。
但大多数人没有这般幸运。杜甫滞留长安十年,最终“独耻事干谒”。孟浩然虽为张九龄所赏,终隐于鹿门,“只因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张祜花甲之年作宫词《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一生落拓的诗人,与宫内无缘薄幸的嫔妃,其身之悲,又有何异?
在古代,长江天堑,旅人皆视为畏途。遇恶劣天气,或至夜半,皆要夜宿渡口。江湖夜雨,羁人寒起,发漂泊之思,实是孤情的抒发,怎不令人共鸣。
薄暮冥冥,秋色西来。沿老街漫游,可以细细体味诗人凄凉的心境,细雨淋窗,寒磬空林,荒城古渡,街肆阒寂,江寒水冷,看对岸星火,若前途明灭,若隐若现。
当此长夜,潦倒狂生只有吟诗一首,远慰故园风雨,近抚今夜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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