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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6768
听泉

  深秋的庭院,梨树又开花了。这是父亲亲手栽种的梨树。枝杈上一共开了两朵花,洁白如玉的花瓣,碧绿的花茎,深黑的花蕾。本不应该在这个季节开放的梨花令我们心惊。因为今天是父亲永远离开我们后的“头七”,莫非植物有情,也以此寄托她们的哀思?

  父亲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匆忙,连一句嘱托的话都没能留下。他自己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患上血管瘤病。父亲走了,带着清醒和睿智,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眷念,离开了人世。生病住院期间,他曾经说:病魔就是这样,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他曾经被检查出患了肠癌,手术后恢复得异常的好,但这一次,新的疾病又夺去了他的生命。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一路带雨的梨花,总给人以婉转忧伤的感觉。而春日里,那些追随花香嘤嘤飞舞的蜜蜂,总给人生机勃勃的感觉。梨园之春的戏剧世界是父亲一生的情怀寄托。父亲告诉我:上初中时,学校经常排戏,他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是蹲在台边,当提词员。有一次学校春节演大戏,厚厚的台本不知丢哪儿去了,急得周校长团团转。他跟周校长说或许我能背下来,周校长疑惑地看着他说:只能试试看了。演出结束了,他这个临时提词员一字不拉地完成了任务,把周校长乐坏了,逢人就夸:大朋这小伙行,记忆力特好!

  冰清玉洁的两朵梨花,象征着父亲清贫劳碌的一生。父亲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十九岁时结了婚。二十三岁时恰逢全国大炼钢铁。已有两个孩子的他闯荡到南京小汤山煤矿当工人。因为有点文化底子,没进矿去挖煤,被矿长选中做了食堂的后勤。后来,矿长又让他去徐州煤矿学技术,有意培养他做技术员。父亲把母亲和孩子接到南京,一家人过了两年开心的日子。但好景不长,他们的大儿子友香突然患胆道蛔虫病医治不及而亡。母亲整天哭闹着要回老家去,说南京不是我们蹲的地方,大儿子都没了,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父亲只好带着一家子回到老家建湖。那时母亲肚子里已怀有七个多月的我。

  父亲的性格呈现两面性,平常沉稳宽容平和,但有时要是犟起来,几头水牛都拉不回。回到贫穷的老家,父亲才发现:老家当时几乎不是人能呆的地方。生产队给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家人吃,家前屋后长不出几样东西。左邻右舍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亲朋好友也帮不上什么忙。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听说邻居家的章大爷因饥饿得浮肿病去世了。父亲从小就没有干过体力活,队里安排他和劳力们一起到水田里头拉犁。水乡的土是黏土,一脚踩下去,拔出来是很费劲的。一天干下来,父亲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吃的是什么呢?一点点碎米,一点点面头,大部分是菜叶,少油,全家人就吃这个。父亲常常便秘拉不出来。望着两个饿得发慌的孩子,两个人后悔当初不该从南京回来。但好马不吃回头草啊,他们商议决定:上江南,投奔亲友去。两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儿女,撑着一条小木船偷偷出发了。

  不知在小河里走了多少天,他们终于来到了一望无际的长江。也不知道是哪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小木船竟然渡过了长江!他们要投奔的亲友也找到了。一个多月住下来,发现人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怎么办?继续走!一条小木船风里来雨里去,在常州无锡的河网里飘来荡去。熬过了一个年头。虽然受尽了白眼,但一家人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这一年里,他们又有了自己第四胎的孩子。

  江南再好不是自己的家乡,飘荡在外的人回家的欲望愈来愈强烈。终于有一天,小船摸到了长江南岸的江阴。傍晚,长江上薄雾缭绕,风平浪静。一叶小舟悄悄出发了。父亲熟练地摇着小舟向江心驶去。

  不一会,江面上的雾气散去了,风大了起来,接着风雨大作,天也一下子黑了下来。小船在波浪里上下颠簸,一会儿在谷顶,一会儿在谷底。父亲的眼前模糊了,小船失去了方向,像一片叶子漂在波浪里。“不好!”母亲慌了神,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叫父亲坚持住,她知道,小船只要有较大的晃动,立刻就会沉没。她看到船尾的父亲渐渐支持不住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她撕下身边的被单,把右边的儿子拉过来,系上带子,把左边的女儿拉过来,系上带子,一边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她想:死咱们也要死在一块!突然,她听到远处有“嘿嗻!嘿嗻!”的声音。她心中一个激灵:是大船!“大船!快叫哇。”父亲带着哭腔喊。“救命呀!救命!”母亲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船?你们是什么人?”“过江小船,救命呀!”“快!开过去救他们。”大船靠过来了,一根绳索扔了过来,“快抓紧了,慢慢靠过来,靠过来!”“把孩子抱过来,孩子先上船!”父亲紧紧抓住缆绳,母亲把孩子一个个送上大船,孩子们哭着要妈妈,母亲被大船上的人硬拉上去。“快叫你男人也上来吧,小船太危险了!扔了吧。”“我不上来,小船没了我们一家去哪里呀!”“好吧,你抓紧了,我们走!”大船带着小船向对岸驶去。母亲在大船上死死抓住绳头,他怕绳头松脱,怕人家把绳弄断了。惊心动魄的时刻终于过去了,大船安全到了江北。父亲母亲跪谢恩人救命,恩人们只象征性地收下了他们送上的一瓢麦面粉。母亲后来一直说,这是神在救我们一家人。

  回到家乡的父亲母亲开始审视自己的冒险和幼稚。后来,父亲同样因为有点文化底子而被村里选为小队会计,母亲把祖父母留下来的丁头茅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认命了,苦就苦点吧,这命已经是捡回来的了,还有啥坎过不去的?他们开始安心过日子了。

  家前屋后的菜地有了很大的生机,桃树梨树也开花了,小鸡一群,小鸭一群,日子慢慢的好起来了,孩子们也一个个送上了书房。父亲还被大家拉去编文娱节目,母亲也破天荒地参加“计划生育就是好”的节目排演。十年过去了,丁头屋变成了三间砖瓦房。院子里还砌了两间小厨房。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不管春花多么烂漫,春将去时都会凋零,生命总是有期的。父亲离开我们一段时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还是那么真切。因为淮戏,我们家很早就有了电唱机。一家人常围着电唱机开怀地说唱。除了淮戏,也有一些流行的歌曲灌制成唱片的。探寒窑、打金枝、牙痕记、白蛇传,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泉水叮咚响,洁白的羽毛寄深情······七十年代那些脍炙人口的歌曲也使我们至今难以忘怀。父亲开心起来也会跟着哼上几句,他唱小放牛唱得很好,但平常只是听,开腔绝少。有一天,姐姐悄悄告诉我,父亲的办公桌抽屉里有掼炮。抽屉上了锁,拉开一道缝隙,隐约看到里面的好东西。我拿来了剪刀,将抽屉口刻了一个凹槽,然后用筷子夹出了掼炮。事后我们很害怕父亲追究这件事,而且他确实追究了。他问姐姐:抽屉口怎么坏了?姐姐说可能是老鼠啃的,父亲说:老鼠把里面的掼炮也拖走了?姐姐说很可能呢!我躲在一旁听又害怕又想笑。好在父亲此后再也没有问了。而这张缺口的办公桌在家里呆了几十年。

  开春的时候,我驱车来到龙冈的梨园。望着眼前灿白如雪的梨园花海,我的眼睛湿润了。阳光洒落在梨花上,四周溢满了清香。我仿佛感觉到父亲慈爱而温暖的目光。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逃学了,老师找到了父亲,父亲非常生气,傍晚的时候找到了我,隔着河岸就训斥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见到父亲生这么大的气,自然吓坏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躲!等父亲气呼呼地找过来时,怎么找也找不着我了。天渐渐黑了下来,躲在队房后槽桶(一种长长的跨河用的木制过水槽)里的我有点害怕起来。父亲也在槽桶边转悠过,但我已经用稻草遮住了桶口。看到天已经黑下来父亲也着慌了,他在房前喊:“出来吧,以后不逃学就行了,爷保证不打你。(建湖一带称父亲叫爷)”父亲叫了好几遍,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几个老乡都在帮他找我。我把心一横,想:出来就出来吧,顶多挨顿打!从槽桶里爬出来,我的身上脸上都是灰,父亲生气的看着我,说:到河边洗把脸,跟我回家!父亲是守信的,他没有打我,而我从此再也不逃学了。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在庄子上集中弄账,突然,喜大爷跑过来急急地说:“大朋!不好了,你小儿子特(音)下河了。”父亲一惊,站起来就往外跑。我也跟在父亲后面跑。那天刚下过雨,小路上积水很多,好在父子俩都是光着脚的,泥水不一会就溅满了全身。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家,家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只听到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宝宝······宝宝!”母亲托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弟弟,父亲赶忙上去一起托着。胜二爹爹用银针刺激,一边的大四奶奶指导:掐人中,扳口,压舌根,揪头发。弟弟肚皮鼓鼓的,像是喝了好多水。父亲做着各种动作,母亲一刻不停地呼唤。过了半个小时光景,弟弟的小鼻孔里冒了个水泡。“过来了!过来了!”四奶奶喊,全村的人喊,扎针的扎针,掐人中的掐人中,渐渐的气泡越来越多,小肚子慢慢起伏了,一口水,又一口水,母亲将弟弟侧过身,哗哗!弟弟开始大口地吐水,哭了。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全村的人都欢呼起来,父亲不断地流泪,我们不断地流泪。弟弟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了!这是奇迹,更是全村人齐心协力创造的奇迹!父亲是爱孩子的,困难时期家里有个荤呀什么的,他总是先让给孩子们吃。菜吃光了,他总是最后泡个汤,和着米饭巴拉巴拉地吃完。

  我曾经和全村的人听父亲讲巴桑的故事,话筒前的父亲,声音是那样的好听,我为一个有文化的父亲而骄傲。我曾经和姐弟们看过乡里的汇演:民主理财就是好,表扬的就是小队会计的父亲。故事讲的是民主理财时,账面上少了一分钱,曹会计执意要理财组重新查账,大家熬了一夜,终于对上了,一分钱也不差!我们为有一个清清白白做人的父亲而骄傲。一天,在村干部顾乃余家,我无意看到了一张照片。那是全体村干部的合影。年轻朝气的父亲穿着深色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多么神气英俊的父亲啊!

  “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极目远眺苏北大地柳暗花明欣欣向荣,多么美好幸福的日子!如今,父亲却不在了。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当他匆匆离去的时候,为什么会让人久久地悲伤?这是亲情,更是人格的勉力。没有多少高深的道理,没有多少繁杂的语言,父亲的内心纯净如水,一片明净。他对人真诚、坦诚。对事物心存美好,做人低调而谦卑。在农村生活的几十年,他绝少语言伤人,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他从不参与明争暗斗,绝不耍小聪明去算计别人。我们也很少听到他在公开场合说别人的坏话。我常常想起父亲的样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副老花镜,一张报纸,认真地看着。他写得一手钢板字,是过去油印时代留下的写字习惯。堂叔大元说,大朋对形势一直很关注,思想一直不落后。头脑清醒,思维睿智是父亲的特征。

  父亲的后背上有一个鸭蛋大的瘤子。乡下人叫“扁担瘤”。是长期负重留下的烙印。父亲用扁担挑着木箱,送我上大学,送我到单位报到,送三弟弟去当兵,送二弟去务工。到我们自己有了孩子,他又挑着担子把孙儿接回家。孩子们长大以后,渐渐有了出息,父亲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积极向上,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父亲的扁担挑的是责任,也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淮剧《小镇》公演的时候,我陪父亲看戏。他对戏中的道德教育非常认同。他说最好的家风就是道德的传承。二孙子晓东要考专升本,父亲整整一个暑假陪他复习,帮他抄写讲义,一个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有几个能做到?孙辈们全上了大学,这是他最大的安慰。

  父亲走了,他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很多的精神财富。父亲走了,他像太阳一样时刻照耀着我们,温暖着我们。目送着你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们的心啊,幽幽的被夜影笼罩。我们知道,你的决定永远也不会改变,尽管你对我们说,明天咱们再见,但太阳离我们还是越来越远了。眺望远处,丛林的树梢上,一把行将熄灭的火炬,已忽然点亮了满天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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