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往事
那年春天,母亲从外婆庄上找来精贵稀有的西瓜种子,第一次在自留地里育苗长西瓜。我和弟弟从移苗的第一天起,就馋馋地期盼西瓜早点成熟。
放暑假了。西瓜的长势更快,田中间的一棵西瓜藤一路延伸在前,并结下第一个“西瓜妞”。以前,西瓜的模样我只是在图画书上看得多,自家地里长出西瓜真让我们有说不出的激动!我们自然把这“头胞子”西瓜当作宠儿,吃饭睡觉总想着它,一有机会就去看看它,母亲交待:不允许用手摸,老摸西瓜不肯长。
小心地踩着藤与藤之间的空隙,带细刺的叶儿把小腿捋得红红的。站在它面前,像看着大地摇篮里一个熟睡的婴孩,它在瓜叶下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的心思。我们明知“西瓜秃”不能吃,但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问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吃啊?母亲说,等瓜靠地的那一面变黄,轻敲瓜皮的声音不再脆响,瓜就熟了。
那时,村里长西瓜的人家极少,一般人家舍不得把自留地划出来长这些小孩可能会偷吃的果物,都被秋后就能卖钱的棉花、黄豆等农作物统领着。母亲在村里算是思想比较开明的人。
西瓜一天天变大,母亲总比父亲多几个心眼,她特地用一把青草盖住那圆如篮球的西瓜,还安慰我们,估计再等七八天就能吃了。没几天,发大水了,那天夜里突然下起暴雨。第二天一早,我们惦记着西瓜被水泡着,就央求母亲,让我们去把它摘回来吧。母亲想了想,同意了。
自留地在二百米开外。我和弟弟挎着竹篮,光着脚丫,撑起家里那唯一的一把黄油布伞,兴奋地“抢救”西瓜去了。路很滑,十个脚趾像螃蟹一样紧紧贴住泥泞的地面,并互相告诫,回来的路上千万别摔跟头,西瓜摔碎了要被妈妈狠呢。两人胳膊挽着胳膊来到瓜地,像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我小心地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去,蹲下身子,扒开瓜叶,可是,可是……西瓜不见踪影了!是看错了?不可能。地上被西瓜压出的浅浅碗碟样的小塘是那样的醒目刺眼。我和弟弟傻傻地站在雨中。“西瓜没了,一定是被人家偷了。”我们立即嚎哭着跑回家,只带回空空的篮。母亲大为吃惊,一句话不说,冒雨直奔瓜地。那个大西瓜,母亲辛苦培育出的大西瓜,我们日夜惦记着的大西瓜,真的不翼而飞了!
雨中,几乎从不说脏话的母亲在田边就大骂开来。晚上,母亲冷静下来跟全家一起“破案”,她说:“瓜地里的脚印很大,一定是个男人偷的;照我看不是张丫子(一种捕黄鳝的工具,蔑制,形状像“丫”)的唐瘸子,就是二队晚上常出来捉蛇的那个人,也可能是陈家那长头发的儿子,没良心的,吃下去烂肚子……”说这话时, 母亲已没有了愤怒,只是更加疼惜地看着我和弟弟。
猫咪粥
小孩子生下来三朝,主人家要带亲戚和左右邻居吃碗糯米粥,又叫猫咪粥。为啥叫猫咪粥?估计是寓意把小孩子当着猫来养,好养,且越养越体面吧。粥不是一吃完爬起来就跑的,还要在碗底下压个一元五角的,至于究竟压多少,完全出于人情往来和心意。
也不是村里每个人家都会去吃猫咪粥的,全去吃的话,得烧上几大锅啊?一般也就是近邻表个心意。但有些人家因为单传了几代,生下来个大儿子,就显得尤为高兴,于是煮了一大桶的粥,抬着挨家挨户去送。
那天爸爸妈妈要进城办事,临走时,妈妈交代说:“今天唐家生的儿子要送猫咪粥,你在家里等,粥送来时,你用家里的大瓷碗装一碗,然后,把这二角钱给人家。”说完,就给我两张一角的小票子。
妈妈走后,我的内心就翻腾起来:“一碗粥要贰角钱?太贵了吧!我装着把门锁起来去玩,他们不就不来了么?我就能省下贰角钱留着自己用。”想想又不能,妈妈回来,没见着粥,我怎么交代?不一会儿,果然看到唐家的小姑和一个男的抬着一个木桶正挨家挨户地送粥,已送到我家对河的人家了,好像还给了一个红蛋。我又想:“等他们来,我就给一角钱吧,这样,粥也有得吃了,还可以省下一角钱,能买两支铅笔呢。”
送粥的来了。粥稠稠糊糊的,味道很诱人。我把家里最大的大瓷碗拿出来。唐家的小姑为我盛了满满一碗,又从另一个袋子里舀出一大勺子红糖放在粥碗里,就在我回屋取钱的时候,只听唐家小姑说:“给他们两个红蛋,姐弟两个一人一个。”我一听,把本来已放在书包里的一角钱赶快拿出来,跑出去,告诉唐家小姑:“这是我妈妈给宝宝的钱。”小姑接过一张,另一张没拿,说:“不要这么多,给一角就行了,还有一角你买糖吃吧!”
我接过钱,脸红红的,跟红蛋一样的红。
那时雨
两根小辫子,一排刘海齐齐地耷在并不宽的脑门上;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专注里显出几分灵气。她静静地坐在堂屋门里边,看雨斜斜密密地下。
妈妈在身边忙自己的事,圆圆的柳编簸箕里,妈妈倒下一口袋黄豆,黄豆从田里收起后,铺在门口泥场上,是妈妈用连枷一下一下打下的,打下来的黄豆还未来得及细细清理,这个雨天,妈妈总不会闲着,要把那些黄豆里的泥渣、石子、豆壳皮、还有黑黑的草种子等杂物剔掉,干净的黄豆就可到油坊榨油了。
雨水浇透了泥场,有几个很深的小水洼了,积了一场的水直往场边小沟里流。门前场上本是一块南瓜田,这时节南瓜已结成,大都已摘回。场中间有一个碎旧砖块堆成的台子,上面是妈妈制作的一缸豆饼酱,缸上倒扣的塑料盆,红得刺眼。雨下得猛时,邻居家房顶上雾蒙蒙一片,让她不经意地想起美术上本的一幅水墨画……河边芦苇又高有密,随风东摇西摆,那些细细的身子都是从水里抽出的,软得很。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一会儿紧一会儿慢,一会稠一会稀,她半夜里醒过一回,那些雨声也会吵醒人的。没有雨声的夜里,村庄里只有黑,黑洞洞的黑,雨在黑夜里,其实从不想惊扰谁。
也许是早半夜下的雨,她醒后就听父母在东房间里嘀咕嘀咕地,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她不在意那些跟自己无关的话。薄薄的棉被裹在身上,很暖和,她闭着眼睛,专心地听雨。雨声里,她能感觉到村庄是怎样一种安静,还有安静里渗透着的丝丝清凉。起早的小麻雀在尖尖地叫,翅膀一定被雨淋湿了。她觉得躺在床上听听雨是多么的幸福,雨淋不到她头发,也湿不了她的花衣裳。她甚至想,妈妈不用下田劳动了,那些农活总是做不完,只有雨,让男人们心安理得的坐在家里抽抽烟,老婆不给脸色看,让女人们再从抽屉里拿出未纳完的鞋底或未结完的毛衣,凑到一块去聊天。他们想不起喝茶水,争抢着说说最近的农事、横眉毛竖鼻子的婆媳芝麻事、再扯扯道听途说七里八村的趣闻艳事,说归说,手里可不得闲,个个兴趣盎然。农人难得的快乐就自然和雨有关。雨对乡邻来说是一种吉祥之物,作物要雨水,树木要雨水,男人的鼾声女人的疲倦也需要雨水。
村庄在雨里变得亮堂起来,房子、树、农田、小路全都亮堂起来。有几片黑云就在头顶,雨没有停的意思,但已不像刚才那样猛了,只是细细地下。她站起来,想到雨中去抓住一根雨丝,仰起头,细雨扑在脸上痒痒的,她忽然打了个寒噤,连忙回到屋里。妈妈低头在簸箕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挨着清理黄豆,她搬起家里的“趴趴狗”小凳子坐在妈妈身边,学着妈妈那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簸箕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滑圆圆的豆。
雨还在下。黄豆在簸箕里跳来跳去。她问,“妈妈,雨还要下几天啊?”妈妈头也没抬,像是早准备了答案:“天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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