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子已经站了两节课了,腿早已不像一开始灌铅般沉重,反而轻飘飘的毫无知觉,也只有在左右移换重心的时候才会有虫蚁啃噬的酸痛感。
方士儒坐在那张软绵绵的老板椅上阖着双眼,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脸陶醉动情的模样,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那蒙娜丽莎式神秘微笑的嘴角边晶亮的口水。
听什么呢,莫扎特还是肖邦?臭子有点向往,真想听一听音乐课上老师总说不放的名曲啊。
“嗯……”方士儒终于从周公那儿神游回来,用袖子抹了抹嘴边,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柴夫科斯基的可真是……《蓝色多瑙河》可真是意蕴无穷啊……陶醉!陶醉!”
“老师……”臭子愣了一下,想起音乐课上的介绍,忙接过来,“《蓝色多瑙河》是约翰斯特劳斯的吧!”然后,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期待方世儒的表扬。
方士儒触电般地转动椅子,挪了挪腰,眉毛一拧,显然不高兴了:“你……你个小屁孩子懂什么……《蓝色多瑙河》,是的,但柴可夫斯基也写了的,不知道吧!小子,你错了!”
臭子顿时茫然:“这……书上是……”
“毛老师,你说,《蓝色多瑙河》是不是柴夫科斯基写的!告诉他,是不是!”挂不住面子了,方士儒只好转过身子寻找帮腔。
斜对过的毛艳艳赶忙放下手中的红指甲油,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跑过来,谄媚地说:“是,主任,是柴夫科斯基写的。”
毛艳艳教音乐,她说的可是权威。
“臭子,你错了!知道错了吧!”
兴许真是自己搞错了吧:“呃……知道了。”
方士儒遂宽宏大量地又把自己扔回了老板椅里,享受地左右转了转。
“老师,我的书……可以还我了吗?”臭子眼巴巴地望着方士儒,看他又快要闭上眼睛时,赶忙怯生生地问。
“书?什么书?”
臭子瞥见自己的那本《欧亨利短篇小说集》被压在一摞皱巴巴的教科书下,露出绿色的一边,封面看样子也被搞得皱巴巴的。臭子很是心疼,书在自己手中是平平整整的,连面上《最后一片藤叶》的画也是光光亮亮的,怎的一到老师这儿就这样了!
“欧亨利……老师,就那本!”臭子没好气,想伸手抽出来,却被方士儒一把摁住了腕。
“做什呢,做什呢?谁让你动的!”
“那是我的书啊,老师,是好书,短篇小说集!”
“好个屁,什么好书要你告诉我?年纪轻轻就看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成绩呢,成绩落下来了怎么办!语文书、数学书,还有……还有补课书,那才是好书!不识好歹!”方士儒有些不屑甚至愤怒了。
毛艳艳在一旁捂着嘴笑,拿眼睛觑方士儒和臭子,不时点头附和几句。
“老师……上次考试我语文九十八呢,没落!”臭子委屈了。
“那是我教得好,你以为是你看这些闲东西有用的,你错了!”
臭子见方士儒正在气头上,想书是拿不回来了,也不敢争辩,匆匆鞠了个躬,就走出了办公室。
“这臭子,还真是臭!”方士儒见他走了,回过头来色眯眯地对毛艳艳说。
这已经不是方士儒第一次针对臭子了,每一次都是“你错了”开头,又以“你错了”结尾。其实一开始他还不是这样,对臭子也是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的,直到有一次他强征补课费的时候,才和臭子结下了梁子。这里本来就是农村,大家伙也不富裕,这表面上说的补课也不过是方士儒搞一本辅导书随随便便糊弄俩小时。本来也有几个学生没有交的,但方士儒的一顿臭骂个个就咬了牙交上了。左右算算,就差臭子一个人没交,理由竟然是“我觉得达不到效果”,于是各种事件引发的“你错了”便接踵而至。虽然后来臭子也交了补课费,但他还是给方士儒留下了不学无术的印象。
为了不再犯错,臭子活得更加小心翼翼,看书偷着看,写诗偷着写。对,臭子最近迷上了诗,新月派朦胧派统统上县里的小书店借回来看,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句“春暖花开”。一接触到诗,那窗外凋落的树叶也是美得让人发颤。
“最后一片藤叶
它在窗口绿着,亮着
那不是疾病的肆虐
那是老画家火热赤诚的心
最后一片藤叶
不,它不是最后……”
一只手从后面猛地伸出来,将臭子手中的纸稿一把抓了过去。
“哎……我这最后‘一片还没有写完呢,还给……”一回头,是方士儒觑着小眼睛奸奸的笑。
“写诗?嗯!”
臭子低下头,红着脸,两手不安地搓着衣角。他想,完了完了,方主任这知道了肯定又要说“你错了”,但他又多么想抬起头,像徐志摩,像海子,像斗士一样昂起头,骄傲地说:“对,我在写诗!”
“写什么诗,你是写诗的那块料吗!”
“……老师……我……我觉得写诗挺好的……”臭子嗫嚅,万分不甘心。
“好,来来,让我来看看你写的有多好!最后一片藤叶,它在窗口绿着、亮着,那不是疾病的肆虐……狗屁不通!”方士儒嗤笑一声,然后捏着纸,高高地扬起来。
正巧几个同学蜂拥进了教室。
“来,同学们看看,你们班要出伟大诗人啦!听听……那不是疾病的痛苦……什么玩意儿!”
几个同学同情地看了臭子一眼,终于一个个也跟着笑起来,呵呵笑作一团。
臭子埋下头,一直埋着,桌上摊着一本诗集,上面写着 “低进了尘埃里……”。
深秋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窗口的树枝上光秃秃的了,零星几片叶子还在苟延残喘,树下燃着火堆,空中纸片飞舞。
一页,两页,三页……
一篇,两篇,三篇……
一本,两本,三本……
臭子将所有的藏书、所有的诗稿、所有的创作,全都扔进了火堆里。那一天,方士儒用如雷的声音告诉他,告诉全校,告诉世界,告诉宇宙——“你错了!”
这一次,我没有错吧,我真的没有错吧?!
臭子嘿嘿地傻笑,飞扬的纸灰将他的脸蒙上一层灰。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划了一道弧线,正好飞进了火堆里,“啪——”的一声,就焚尽了。
冬天,可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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