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
明州府各路正道人物云集飞霞阁,一连七日七夜,商讨造福一方的大计。大会由知府黄大人主持,而核心却是明州大侠司马长鸿。
司马长鸿自幼蛰居深山,苦练拳剑二十年,是大器晚成式人物的典范,出道后,结识义弟“入地神龙”骆斩风,联手干不少轰动武林的大事。
一夕之间,掌劈垢漏七怪,两大教派的纷争消弭于无形;风雪寒夜,剑斩四明山二十三匪首,救下一个村子的人;昔年领导明州武人誓死抵抗元军,明州府才不致沦陷,万民才得以脱离水深火热,只是在胜利前夕痛失了义弟。
如今内外安定,但居安思危,官道、商道、侠道决定联合召开“七日宏图大会”,议定明州府的长远发展规划,以及使百姓安居乐业的策略。
经过各级官员、各路门派、大小商翁的激烈讨论,计划越趋完美,也越来符合实际,司马长鸿的心头大石也随着缓缓落下来。
赵捕快几乎贴着墙壁绕到司马长鸿跟前,在耳边低语:“司马大侠,有人托我捎你一张字条。”
“哦?”司马长鸿接过字条,展开,两束焦黄的枯眉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问,“他人呢?”
赵捕快说:“那人说本来想等你开完会的,可忽然有急事,就先走了。”
“长什么模样?”
“生得土里土气,是个乡下老农,我给他当信差,他从背上箩筐拿了两红薯给我,这是上等红薯,城南产的。”
“老农?”司马长鸿的目光再次落到落款……
第二天,黄知府和司马长鸿送走与会者,正想商榷近期的具体实施步骤,一个小捕快来报说接到城南一老者报案,说他家邻居死在了家里。
黄知府道声失陪,叫赵捕快备马,却不见他人影。司马长鸿笑着说:“这小子指不定躲在哪儿贪杯呢,闲着也无事,还是我陪大人同去吧。”
仵作验尸完毕,呈报:死者毛三祥,五十七岁,周身无丝毫伤痕,无旧伤,死亡一刹那,也无挣扎,应是无疾而终。
司马长鸿一瞥死者褶皱起伏的脸,没有痛苦的表情,神态安详。他说道:“寿终正寝也是福气啊!”
黄知府点头,问邻居老者:“毛三祥膝下可有子女?”
老者说:“老光棍一个,有个亲侄子在隔壁县开了个小饭馆,离家快一年了,我已经托人通知他了,半夜就能赶到。”
黄知府一愣,指着堆在橱柜下的肉菜问:“买这么多吃得了?”
老者摇头:“他对自己小气着呢,听说好像要请什么人吃饭。”
黄知府和司马长鸿回到府衙,却听说赵捕快也出了意外,昨夜醉酒回家,一跤跌进河里溺了,剩下一把年纪的老娘孤苦无依。
几天后,司马长鸿正打算出门会友,听见随从在门口骂咧:“堂堂司马大侠,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司马长鸿一吆喝,随从说:“老爷,是个小子,我轰他走吧。”
司马长鸿脸寒如霜:“跟你说过多少次,对任何人都要客气,不可傲慢无礼,给我面壁思过去。”
随从不敢争辩,乖乖进去了。
司马长鸿喊年轻人进来,一见面,就觉得眼熟。年轻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大侠,是我啊,我是文龙,您不记得了吗?”
“文龙?”司马长鸿嘀咕了几声,就想起来了。
一个月前,文龙带着妻子在进货回家的路上,遭到一帮土匪拦截,幸亏司马长鸿路过救了他。
“你怎么来这儿了?”
“实不相瞒,家叔突然暴毙,我是来吊丧的。”
“你叔叔?是谁?”
“毛三祥。我写信告知了叔叔,他回信说您救了我毛家独苗,一定要好好谢您,打算找个时间请你吃饭哩,还嘱咐我要永远记住,你对我们家做的这件大好事。”
司马长鸿哦的长吟了一声……
几天后,黄知府接到村民报案,司马长鸿横尸毛三祥坟前。黄知府率众捕快马不停蹄赶到,只见司马长鸿横握佩剑,黏在剑身的鲜血渐渐干涸,褶皱的脖子上,那条红线在阳光的映衬下格外显然。
黄知府在司马长鸿的衣夹中发现了一张两面写字的条子。一面字迹歪扭,一看就知道没念过几天书:“大侠,您做的好事,我知道了,明日来拜见。”
黄知府换着语气反复念,瞬间,感到嗓子眼冒烟,顾不上咽吞唾沫,看另一面,铁画银钩,遒劲雄浑:“骆贤弟并非战死,而是不容两雄并立,亦是老夫毕生之过!”
黄知府倒抽凉气,振作后,思量着如何给明州人士一个交代。此时,赵捕快的老母发现家中无故多了一百两银子。
悔与不悔
我是江南首富之子,经常出没茶楼瓦肆,听书看戏,最喜侠义传奇,对侠的生活神往已久。十二岁那年,我要父亲送我上武当山学艺。父亲布施千两白银,恳求掌门千鹤道长收我为徒。千鹤道长打量我,问,你为何学武?
追求武学巅峰,名扬千秋!我答得简约有力。千鹤道长说,你不悔?我大惑不解,这有什么可后悔的,求之不得的好事呢?千鹤道长对我父亲说,贫道与居士情义匪浅,为了令郎着想,这次要有违遵命了。
父亲不解之余,带我下山了。我恨恼了牛鼻子,那日正诅咒他,后脑被重拍了一下。我骂了声狗娘养的,头还没回正,就挨了一巴掌。一群着装不错的公子哥儿,轮番殴我,嘴里喝叱小畜生骂谁。
年纪最大的混蛋提议,要我钻他们的裤裆。我宁死不从,也免不了受胯下之辱。奇耻大辱,我终有一天会报的,老子一定要练武!我鼻青眼肿站在宅子外,不敢进去见父亲。忽然有人说,小少爷,学武干吗,不怕将来后悔啊?
是窝在墙角的老乞丐。老乞丐经常在我家附近晃荡,我同情他上了年纪,总会叫下人拿个馒头或窝头给他填肚子。我悻悻说他跟千鹤一个德行。
半月后的一场变故,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知府大人说父亲是靠勾结山贼发家的,下令抄了我家,将父亲三族六十二人抓走,其实是狗官看中了我家财富而栽赃陷害的。我在搜捕中被一个蒙面人救走。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平日半死不活的老乞丐。我央求老乞丐去救我的父亲和家人。老乞丐摇头,双拳难敌众官兵,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父亲一面。
深夜,老乞丐带我入了监牢,神不知鬼不觉。我见到了父亲,我哭了,他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我跪在父亲面前发誓,一定要学成武艺,杀了狗官。谁知父亲说,千万不可,千鹤道长的话有道理,你不要报仇,不要练武。
远处,火光四起。老乞丐抱起我跃出监牢。父亲和族人都被带出去斩首。我跪在老乞丐面前三天三夜,求他收我为徒。老乞丐摸着我的头,问是否真的不会后悔。绝不后悔!我说得斩钉截铁。
十五年后,我学艺有成,拜别师父,出山杀了知府全家。又大开杀戒,除去了从前所有得罪过我的人。为了实现第二个梦想,我一边潜心练武,一边挑战天南地北的高手。凭着坚韧的毅力和魔鬼的苦练,终于夺下“武绝”的美名,名望、地位和美妻都有了。
今天我四十岁,却四处躲藏。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挑战,妻子受不了,撇下我走了。许多时候都拔剑出鞘罢了,但也好几次,差点送了性命,还有老和尚说我戾气太重,要以佛法来化解我。我感到疲惫了,头发白了好大一片。
再次回山,师父已仙游。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站在坟前,不正是千鹤道长?他和师父是旧相识。四十年前,老乞丐挫败天下高手,财富、权力和女人源源而来。一日,他向我师父下了战书,我师父败了,为了挽回师门声誉,我跟他比武,一招险胜。我成了武当掌门继承人,还成了武林至尊,接着同辈后辈不服的人无间断地来下战书。而他在一夕间变得一无所有,却看破了名利。
我终于明白三位老人家的意思了。可是,不做,碌碌无为;做了,烦恼无尽。红尘之事有得有失,都在悔与不悔之间徘徊。
兄弟
茅屋外,微风起。
木子青夹了一块猪头肉到嘴里,慢慢嚼起来。
兄弟,杨炎小心地唤了一声,兄弟意下如何?
木子青不知是今天牙齿僵了,还是这猪头肉太硬嚼不烂,干脆一口吞了下去,说,兄弟啊,我……我武艺低微,恐怕帮不上兄弟啊?
兄弟莫谦,登州第一高手之名虽非兄弟,但兄弟的双刀足以撂倒两个登州第一高手。
木子青不说话,闷声喝下一碗酒。
杨炎说,兄弟,你就帮我这一次!竖直了食指。
兄弟,别为难我!木子青第二碗酒仍是一口饮下。
兄弟,我的前程可就全捏在兄弟的手上了。我知道兄弟不贪名,不图利,权当帮我,只此一次!
木子青冷冷地凝视着杨炎,寒芒忽又一掠而过,说,庞太师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在登州官员中,谁能请到一个保程远安全抵达京城的高手,庞太师就保他做下任登州知府。
程远这厮——任职登州知府,仗着个太师舅舅、贵妃表妹,无恶不作,这回竟还私吞了灾银,押到京城也是人头落地。
有庞太师和庞妃在,程远是死不了的,所以,庞太师才担心在押往京城途中会——被江湖侠士所杀。
你不要忘了,京城还有个包拯!
程远到达京城后的死活就与我无关了,兄弟只需暗中保护,不会累及你名声的。
我一介山野莽夫,名声何足惜也?但我的双刀从未伸向过正义之士,更不会去袒护奸恶之徒。
茅屋外,风吹竹林沙沙响。
木子青又把酒拿去烫了一回。
咱们相交三十春,一路相互扶持,兄弟也多次救我及家人性命,乃是生死之交,就不能再帮我这一次?
少年时,咱们一同拜在风灵寺长老门下,学文练武,万分投机,不是亲兄弟,倒胜是亲兄弟。
木子青忆起往事,把酒的手隐隐作颤——
艺成下山那年,我双亲患疾逝去,可怜家境贫寒,是兄弟出钱出力,才得以厚葬。兄弟入仕途不久,我遭赃官陷害,误中奸计,身陷囹圄,是兄弟拼着乌纱和性命,四方奔走,才得以脱险。小儿投身从戎,报效国家,也是兄弟不计一切引路……太多了,三天三夜也数不过来。
杨炎摆摆手,说,跟兄弟一样,跟兄弟相交,我从未图过报答,只是这回……
当年拜在师父门下的弟子中,不乏名门高官子弟,兄弟为何独与我相交甚笃?
仅因兄弟务实、忠厚,杨炎长叹一声,可能我在官场呆久了吧。
兄弟既然知道,想必还记得我们下山时,师父再三告诫的莲出淤泥说了?
为人处世当重变通啊!杨炎起身告辞,我也不再为难兄弟,这就另觅他法去。说完,悻悻地走了。
茅屋外,风吹得更紧了。
兄弟留步,兄弟的深情厚意,我该当报答——
杨炎大喜,返身回屋,惊愕,兄弟——
两道寒光在杨炎的脸庞上一闪而过,两条膀子应声落地,只见手中还紧紧握着大刀。
兄弟——!
一个月后,皇帝接到百位地方官的奏章,奏请处斩程远,其中有一位就是杨炎。
三绝剑
老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剑术神通,家传剑法“仪式三绝”誉满江湖。而你,穿行于赌场青楼间,终日无所事事。
这日,噩耗降临,家中千金散尽,犹如晴天霹雳:“为什么会这样?”
老父喟然长叹:“上了熟人的当啊,南山竹林里还有一茅屋,随为父暂居去吧。”
你忿忿不平的:“这事难道你就想这样算了?”
“事发后,那人就不见踪影,天大地大,岂能轻易找到?”
无奈之际,你只好先去安身之所。可你连日难忘阔少生活,忍不住山间沉闷,于是,背父下山逍遥……
返回茅舍时,却见桌椅俱碎,老父已横尸床榻。刹那间,你只感天在晃,地在摇,一切都在动荡。
黑夜,哀嚎遍野。
老父周身无伤,可他却已气绝。老父随身佩剑,只出鞘一半,可想仇家何等高手!
你送老父入土,立誓报仇。
刚走出竹林,一脸络腮的独眼大汉截住你去路,阴森道:“刚才你外出,逃过一劫,此刻再难活命。”
“原来是你杀了我父亲!”你切齿恨声,心头一凛,“骗我父亲破产的也是你了?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钱,今日我要——永绝后患!”
“老子跟你拼了!”
独眼汉嘿嘿冷笑:“老东西长剑尚未出鞘,就命丧我手,何况你?”
正值你愤怒拔剑之际,独眼汉的掌力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拍至顶门——
你再次睁眼,只道自己已到地府,却见弥勒欢笑,长吁出一口冷气,只是身处废宇。
回眸间,一花发老丐卧躺在侧,你戒心陡生:“你是何人?”
老丐打了个长长的哈气,坐起:“是我把你从独眼汉的毒掌下救出来的。”
你静观弥勒,刹那间感慨万千:“若非自己贪图享乐,荒废武艺,大仇早已得报,重整家业指日可待,怎会狼狈至此?”
你躬身跪下:“求前辈高人收我为徒,以报血海深仇!”
老丐不允,道:“我知道你父乃剑中高手,而你是登徒浪子,本性难移,教你只会坏了我的招牌。”
你闭目沉思,咬齿间,寒芒掠过,左手小指随之落下:“这下,前辈信得过吗?”
老丐目光一闪,诚然答允。
两年来,神妙剑法“浪子三绝剑”,老丐倾囊而授。
你的剑艺一日千里,唯独好奇:“师父所传的‘浪子三绝剑颇似弟子家传绝学‘仪式三绝剑?”
老丐莞尔:“你是否在揣测,我为何对你家中事如此熟悉?我与你父一师同门,剑法大同小异。如今你尽得我真传,明日即可下山。”
你苦恼:“茫茫人海,仇人却在何方?”
老丐从怀中摸出两锭黄金,说:“你只需重振家业,打响了招牌,仇人自然会闻声前来寻你。”
你依师计策,苦心经营,先是小布庄,再开张茶馆。两年光阴,两年心血,无声无息流淌过,虽远难比昔日富贵,却也有小成。
一日清晨,你听见店内有翻捣箱柜的声音,挥掌劈裂板门,一条黑影从后门掠出。你一路急追,到了竹林。那人戛然止步,一脸络腮,左眼戴眼罩,不正是日夜苦等的杀父仇人?
你一声闷哼从鼻孔喷出,长剑闪电般掣出,与独眼汉缠斗在一起,胜负难分。百招后,你将“浪子三绝剑”施展得淋漓尽致,一招险胜,独眼汉负伤大败。
你欲将他千刀万剐,忽听他叫道:“儿子!”
你大怒。他摘去眼罩,从额上撕下一张皮,露出另一张脸,不正是老父?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皮,套在脸上。
“师父?”你脱口叫出。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父当日以龟息功炸毙。他精心策划,倾尽资产从一易容巨匠手中,买下这两张人皮面具,自编自导了这出戏。
好一个一饰三角!
好一个浪子回头!
绝!
真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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