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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游戏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6453
赵刚

  男孩上个月刚过了十四岁生日,生日过后便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自己的身体里无端滋生出了一些新的情绪,陌生且热烈,革命似的在他的体内呼号游行东奔西突,搅得他总想贴着某个人的耳朵怪叫一声然后跑开。他怀疑自己病了,得了某种不知名的隐秘病症。一天在熟睡中,他梦见自己在飞,整个人寄身于一片云朵之上,缓缓地上升,身体被一层浅薄的愉悦包裹,一股电流掠过灵魂,一丝激烈的快感挟着略微的一丝疼痛从身体中某个部位射出,下身一热一凉,男孩醒了,腾地坐起来,吓得大叫,爸,爸。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响声;爸爸三天前出门去了,家里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这意味着对于他这一原因不明身体遭遇暂时得不到解释了。如果这是一种病,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掉?等爸爸回来,或许自己已经变成一具鬼了。

  一缕阳光顺着窗户照进了房间,鲜嫩且夹杂着一丝潮湿的意象,墙上挂钟的时针正指向7点。按正常的时间刻度,男孩此时应该出门上学了,再晚就要迟到了,但是他却因为身体的不明遭遇而对今天是否应该去上学犹豫不决,万一在课堂上身体再出问题那麻烦就大了,出于这种担心他决定今天不去上学了。

  男孩饿了。家里还有一点剩饭,他进了厨房用开水泡了泡吃起来,下饭菜是一枚咸鸭蛋。看到咸鸭蛋男孩笑了。他想起小时候的某一天,父亲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咸鸭蛋是盐水鸭下的蛋,而咸鸭蛋也可以被蜉化成盐水鸭。很长一段时期内男孩对此深信不疑——他太信任父亲了。

  男孩从八岁就跟着父亲生活了。在大多数人眼里父亲是个聪明人,对生活反应迅捷,善于捕捉与把握时机逢迎造化,对日常事物与事件具有似是而非的变异和处理能力。父亲原先是一个单位小职员,后来因为不满现状辞职下海经商。刚下海的那一阵他像一只饥饿的蚂蚁,整天夹着一个公文包招摇过市,每遇到一个熟人就问对方是否需要钢材、水泥、尿素等等;他的公文包里最多时装了七八个公章,据说还都是真的。

  父亲是个聪明人,要命的是他自己深知这一点。人一旦获知自己的聪明,便会产生某种幻觉,甚至自我迷信,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掌控并左右整个世界,面对生活时往往显得不够诚实。多年来,父亲凭借对生活非同寻常的嗅觉总能瞬间找到财富的聚集点,并能迅速将自己置于与金钱交互的关联中。但是因为他的不诚实,生活对他的报复也从没停止,你甚至可以将这种报复理解为生活对一个人的捉弄。有一阵父亲在股市中的资金达到十七万时,他将大部分资金抽出来买了一辆轿车。当父亲把车子开回家时,整个小区都轰动了,瞬间围上了一群邻居,叽叽喳喳说着恭维的话,这让父亲十分受用。现在想起来男孩的内心依然澎湃不已。那辆轿车的意外出现为一家人带来了一份巨大的欣喜,但是这一份欣喜只在生活的表面漂浮了两个星期,便在一个猝不及防的黄昏因为债务被父亲转手卖掉了。当初花了十多万买的新车,两个星期后的一个黄昏下只卖出了六万多;买家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那天他围着车子看了一圈,喜笑颜开地将车子开走了。

  再后来父亲舍弃了股票和字画收藏这一类曾经为他带来无尚荣誉的挣钱方式,将发财致富的梦想寄托在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事物上——鬼。鬼是继股票和字画收藏之后形成的新一轮的市场财富热点,其中女鬼的行情优于男鬼,一头品质优良的女鬼的市场价值远远超过一幅林散之真迹。父亲于是顺势而动迅速转行,将全部精力转到捉鬼上来了。但是这一次的转行却没有以往那般顺利了,开始的两个多月得手的尽是一些小鬼和老鬼,有一次父亲还无聊地捉回了两个醉鬼,两个醉鬼每顿都要喝酒,孬酒还不喝,一喝起酒就相互斗嘴,一个醉鬼拿起一个手电筒朝上打出一道灯柱,想让另外一个醉鬼顺着灯柱爬到天花板上去,另外一个不干,说你当我傻啊,等我爬到中途,你把手电一灭我还不摔下来呀!

  两个醉鬼在家里呆了三天,三天后父亲实在忍受不了了,狠狠心把他们俩赶走了。

  这一次教训让父亲不得不重新修订了自己的计划,他后来采取的是宁缺勿烂的策略,没有把握决不轻易出手,捉不到好的也绝不要差的。两个月后他捕捉到了一头女鬼的信息,当天夜里举着一根蜡烛出门去了……

  爸爸一走就是三天,三天里音讯全无,以此推断他的计划进展似乎不大顺利。男孩准备等吃完饭后给爸爸打个电话。他想让爸爸早点回来。与爸爸的发财梦相比,他更担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如果爸爸在身边他会放心点。

  正当男孩一边吃饭一边胡思乱想着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父亲扛着一个大袋子闯了进来。父亲面色倦怠但是精神矍铄。他放下袋子,扯着袋口对男孩道,快过来看看!

  男孩提着筷子走过去往袋子里一探脑袋,袋子里蜷缩着一头女鬼。女鬼很年轻,二十岁左右,看见男孩极不友好地瞪了他一眼,还撇了一下嘴;女鬼的嘴巴小巧,嘴唇圆润饱满。这是一头漂亮的女鬼。

  你从哪儿弄来的?男孩好奇地问父亲。

  父亲说这事等会再说,我要先打几个电话,得赶紧把她卖出去。这可是钱啊!

  男孩:会有人买吗?

  父亲哈哈一笑,没人买我费那么大劲折腾干吗?告诉你不仅有人买,而且会非常抢手。对男孩:你看着她点,我先打电话。

  男孩咬着筷子守在袋子前,好奇地打量着女鬼。女鬼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衣裙脏兮兮的,领口后侧已经破了,一截布条耷拉着,暴露颈部下方的一块雪白的肌肤。见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女鬼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男孩吓了一跳,转身朝父亲喊,爸,她会说话。

  父亲见怪不怪地说,她又不是哑巴,当然会说话。

  父亲拨通了电话,抓起话筒说,老王啊,最近忙什么呢?寒喧了两句后迅速切入正题,老王啊,我这儿有一头鬼你要不要?那边的回答似乎不令人满意,父亲就说,那好,那好。挂了电话。

  父亲的第二个电话打给了一个瞎子,男孩认识这个瞎子。他是父亲多年的朋友,他有一个奇怪的姓氏,皇甫,男孩平时称他为皇甫伯伯。瞎子没料到爸爸会向他兜售一头鬼,电话里表现得不大积极,爸爸鼓动唇舌拼命夸这头女鬼如何漂亮、年轻,身材又如何如何地曼妙,把一头鬼渲染得天花乱坠的。

  瞎子不为所动,可能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我又不找老婆,不要,不要。

  爸爸眼睛一转转换说辞道,你一个人过日子,有个鬼在身边陪着说说话也可以为你解除寂寞对不对?再说这个女鬼勤快能干,烧饭、打扫卫生各种家务样样拿手。你年龄越来越大,有个鬼在身边照顾一下总是好的,权当请个保姆的!

  这一番话似乎对瞎子起了作用,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既然她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父亲道,不瞒你说,我前一阵做红木木材亏了一大笔钱,儿子最近要上中学了,我准备花一笔钱给他择个好点的学校,加上平时的花费开销,手头着实紧了点,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你花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卖的。

  电话里的瞎子还是不愿立刻掏钱,只答应考虑一下,让父亲过两天再跟他联系。父亲放下电话后气得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他没料到被自己寄予厚望的一头女鬼的市场销路竟如此不畅。客厅里的挂钟开始报时,时针正指向8点。爸爸反应过来,问男孩,你怎么没去上学?

  男孩说我不舒服,请了一天假。

  父亲关心地问,怎么了?

  男孩说,现在已经好了。

  父亲不放心地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男孩说真的已经好了,没事了。

  父亲略一沉吟,说既然没事,你带着鬼去皂河走一趟吧,看看能不能把她卖了。

  男孩说你不是正在联系买家吗?

  父亲说这些家伙看来不大识货,根本不了解一头鬼在现实中的价值,靠电话推销看来有点难度,咱们要两条腿走路,你去皂河试试运气,我在家再打几个电话联系一下别的买家。

  男孩说那你给我点钱吧。

  父亲问你要钱干吗?

  男孩说我得打个车,要不怎么把鬼带到皂河?

  父亲说不用打车,鬼很轻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男孩走过去伸手提了一下袋子,一把将袋子提了老高。果然没多少重量,仿佛只一袋子空气。

  爸爸叮嘱男孩,这个鬼诡计多端,你路上小心点,别让她跑了。

  男孩提着鬼上路了。皂河距他们住的地方约十里地,是这一地区最大的一处自由交易市场。通往皂河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新修的大路,路面宽阔敞亮,人来车往热闹非常;小路则是纯粹的土路,因为被废弃久了,路面坑洼不平,已无车辆通行。两条路相比走大路要比走小路远三分之一的距离,男孩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稍近的小路。小路上没什么人,清晨的阳光在树荫间晃动,一阵微风吹过,碎片似的阳光便沙沙作响,从树枝间到地面。

  装鬼的布袋很轻,但是体积较大,鼓鼓囊囊的。男孩用一只手提着走了一段路程,然后又换一个姿势,最后干脆把袋子扛到了肩膀上。

  一路上女鬼不停地和男孩搭话,一会儿问你今年多大了?一会儿问你叫什么?你是和你妈姓还是和你爸姓?再问你妈妈呢?怎么没见她在家?

  男孩也不理她,只埋头赶路。

  女鬼又说,你把我放下来,我要撒尿。男孩脚步没停,女鬼就喊你不停我撒你身上了!

  男孩吓得一下收住了脚,他怀疑撒尿只是女鬼的一种借口,不过又怕是真的,万一她忍不住真在自己的肩膀上撒将起来自己岂不是自讨没趣。于是放下袋子解开袋口放出了女鬼。

  女鬼在口袋里憋得久了,从口袋中钻出来后忍不住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嘴里还喔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四下看了看问男孩,你准备让我在大路上撒尿吗?

  男孩说反正又没人。

  女鬼说我不习惯。

  男孩:那附近也没厕所呀!

  女鬼看到路边有一颗大树,说你把我放到大树后面吧。

  男孩觉得也对,毕竟她是女的。依言把她放到了大树后面,自己则一手拎着空口袋站在边上。

  女鬼说你离远点成不?女的撒尿你也爱看吗?

  男孩脸红了,说我爸爸说你诡计多端,得看紧了。

  女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你爸爸这个混蛋,总有一天不得好死!

  男孩急了,说你撒不撒?不撒我们就走!

  女鬼:好,我撒我撒。眼睛骨碌碌一转说,你把身子转过去一下总成吧!

  男孩扭过身子。稍倾,身后响起一阵絮絮瑟瑟的轻微声响,细水泼地一般,男孩被这种响声刺激得浑身一激灵,身体的某个部位就硬了,心一下揪紧了,担心身体里又会喷出点奇怪的物质。好在响声持续了没多久停下了,男孩紧绷着身体才渐渐松弛下来。耐心等了一会儿,身后却没了动静,他忍不住问了一声,好了吗?话递出去后没有得到回答,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你完了没?还是没有回答。他一扭头,大树下已经不见了鬼影。四周一扫视,发现女鬼正在向路的一侧跑着呢,脚上的一只高跟鞋都跑掉了,她一只手拎着鞋子,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跑得急切。男孩腾身而起,三五步便追上了她,一把将她从后面悬空提了起来。

  女鬼哇地一声哭了,请你放了我吧!求求你了!

  男孩也不打话,一手抻开袋口一手将女鬼揣了进去,像揣一件旧衣服一般轻巧。

  接下去的一路上女鬼唉声叹气的,男孩也不理她,半个小时后到了皂河。

  男孩来晚了,集市上好一点的摊位都被人占了。他转悠了一会儿,走到一个小摊点前站下。摊点的主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她的身前放着一个柳条篮,篮子里盛着半篮子杏子,黄橙橙的,有的杏子上还连着一两片绿油油的树叶。中年妇女对男孩很友善,将自己的篮子往一边移了移,腾出半个屁股大的面积。男孩朝她笑了笑。站定后放下布袋,将袋口松开,露出女鬼的一颗脑袋。女鬼露出头后迅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中年妇人似乎很高兴,朝她谄媚地一笑。

  中年妇女被眼前突兀呈现的一张鬼脸吓了一跳,大叫一声,鬼啊!提起篮子撒腿窜了出去。她这一跑也带动了周围一些胆小的摊贩,他们一轰而起,提起筐啊箩的跟着女摊贩一窝蜂地跑了。至于为什么要跑却不知道,还以为是市场管理员来收摊位费了。

  跑走的人停在不远处围着那个中年妇女问,你跑什么呀?

  中年妇女脸色苍白地指着男孩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呜昂一声哭了起来,走了,哭声被离去的步伐拖得很长,剩下的人朝男孩所在的方向不住地探头张望,于是看见了男孩脚下的袋子以及袋口晃动着的一个脑袋和一张披头散发下苍白的脸,有人尖叫了一声,鬼。人群于是整齐地向后一退。女鬼听见了,朝他们鬼魅地一笑,人群便又向后一退。尽管一退再退人群中却没一个人离开,一群人厚厚地挤在一起。好奇地打量着口袋中的女鬼,有的人还朝男孩喊,小子!这女鬼是你姐还是你小姨啊?

  男孩不甘示弱地回到,是你姥姥。

  其他人就笑。另有一个人朝男孩喊,小子!你的鬼从哪儿弄来的?

  男孩没吭声。他也不知道爸爸从哪儿弄来了这头鬼的,因此没法回答。

  这时一个长相猥琐的小个子男人朝女鬼喊,鬼妹妹还挺漂亮的,干脆跟哥哥回家过日子吧!

  身边的人就说,老六想老婆想疯了吧,连鬼也要。

  老六愈发地猥琐起来,说管她是人是鬼,关了灯还不都一个味道。说话时脸上色迷迷地全变成了彩色。

  其他人就拿他打趣,敢情你还和鬼睡过?说说跟鬼睡觉究竟是个什么味儿?

  话越说越下流,男孩脸上挂不住了,虽然知道他们说的是鬼,却感觉是在说自己某个女性家人,气恼地朝他们大喊一声,你们滚!滚走!

  那群人就起哄,那孩子吃醋了,那孩子吃醋了。

  男孩急了,拣起一个小石子朝人群掷了过去。因为人小,力道欠了些,石子飞到中途痿顿下来,在距离人群三步远的地方落到地上,落地后不甘心地又朝前滚了两个跟头,最后在老六脚前停下了。

  老六生气了,他从这一枚石子上读出了男孩对于自己的恨意,弯腰拣起石子回掷向男孩。不知是故意还是阴差阳错,石子飞行中略过了男孩直接砸到了布袋上,女鬼吃疼,哎哟叫了一声,人群一阵哄笑。女鬼火了,尖叫一声,袋口上的脑袋飞速地旋转起来,獠牙大口面目狰狞,似要飞过来掐他们脖子。人们害怕了,又连连后退了数步。

  围观的人群最后是在几个市场管理员出现后自行散了。几个市场管理员远远地见这边人头攒动,以为出了什么纠纷,迅捷地赶了过来。围观的人一见到市场管理员便贼一样迅速散开了。设摊的设摊,布点的布点,剩下的人也在摊点前逛着,不时和某个摊贩询个价。

  男孩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别的摊点,一小块地方只有他一个摊子,孤零零的。

  一个小伙子出现了,他执着一块硬纸板一路走来,走到男孩附近停下脚步,四周观察了一下,径直地走到男孩的身边,摊开了纸板,然后从不同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好几只手机。都是些旧手机,品牌、款型不一,大概是自己用剩下的或者从别人手里三文不值二文地收过来的。

  别的摊点前不时有顾客上前问个价什么的,男孩的摊子前始终没人来,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人,经过他面前时也绕着走。他被一份共同的公众情绪孤立了。现在离男孩最近的人就是卖手机的小伙子,他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男孩。与此同时女鬼也数次将脸扭向男孩,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男孩没理她,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小鸟或者飞机的图形。他并不是想飞起来。女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谢谢你!

  男孩抬起头,谢什么?

  女鬼说谢谢你刚才帮我。

  男孩埋头继续画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女鬼看着男孩,突然又说了一句,你长得很像你爸爸。

  男孩停下画画,欲言又止。

  女鬼:你想说什么?

  男孩:你是怎么被我爸爸抓……到的?

  女鬼就恼了,恶狠狠地,你爸爸是个大骗子,色鬼,混蛋!

  男孩被女鬼瞬间的激烈反应吓坏了,傻傻地看着女鬼。女鬼也没了聊天的兴致,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一辆小汽车开过来,迅速驶过男孩的摊子,吱地一声在前方不远处停下了,缓缓地倒回来,停下。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袋子前打量了女鬼一番,问男孩,卖吗?

  男孩扔下树枝站起来,卖。他的心通通直跳。这是今天第一个问价的主顾。

  司机问什么价?

  男孩:一万。

  司机皱皱眉,太贵了!能便宜点吗?

  男孩不吱声了。一万是爸爸给他的价格,当时交代的就是底价,既然是底价就不能再让了,可是如果不让价他又怕失去眼前这位主顾,他在心里犹豫着,一张脸憋得通红。

  司机又打量了女鬼一番,还用脚轻轻踢了踢布袋,似乎想试一试她的重量,不想却惹恼了女鬼,她猛地睁开眼睛,娇叱道,把你的臭脚挪开。

  司机哟了一声,听口音不是本地的,问女鬼,老家是哪里的?

  女鬼:关你屁事!

  司机:还挺有性格的。对男孩说,这鬼我要了,你让点价。

  男孩问,你说什么价?

  司机说我们都让一步,伸出一个巴掌,五千。

  男孩坚决地摇头,不。

  司机问那你说多少?

  男孩运了两口气,一万。

  司机气得掉头就走,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脑子进水了吧!钻上车一溜烟开跑了。

  司机离开了,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再来问价。日头越升越高了,转眼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一些摊贩陆续掏出从家里带来的馍或者窝头啃起来,男孩的肠胃被眼前晃动着的馒头和窝头点燃,咕地叫了一声,迅速空了。他饿了。出门前爸爸说中午来的,太阳都到头顶了连个影子都没出现,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周围却没有公用电话,最根本的问题是他口袋里没有钱,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他朝卖手机的小伙子看了看,小伙子也朝他看,还笑了笑。

  你的手机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他问。

  小伙子回答,有一个是国产,二个是国外的品牌机,还有几个也不知道是国产还是进口的。你想买吗?

  男孩问能用吗?

  小伙子:不能用还叫手机吗?

  男孩怯怯地问,能借一个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小伙子顿时气馁,不借。

  男孩说,你如果借给我打个电话,等我把这头鬼卖了,我就考虑买你一部手机。

  男孩的承诺似乎对小伙子具有一定的诱惑力,考虑了一会儿后拣起其中的一个手机递向了男孩,你说话算数。

  男孩:我保证。

  男孩站在小伙子的摊子前打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后通了,男孩说,爸,是我。

  爸爸:你用的谁的电话?

  男孩:我向别人借的手机打的。爸,你什么时候来呀?我饿了。

  爸爸:我正在联系买家,一时半会不过去。问男孩,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男孩看了女鬼一眼说,只有一个人问过价,但是没有买。

  爸爸就说你再坚持一会儿,如果遇到熟人就借点钱吃点东西。

  男孩说一个熟人也没看到。你还是快来吧,我很饿。

  爸爸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正忙着呢!

  男孩:可我饿。

  爸爸暴躁地,饿一顿又不会死。啪地挂了电话。

  男孩无奈地关上手机还给了小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

  坐了一会儿,男孩尿急了,隐忍了一会儿终究没能忍住,起身对身旁的小伙子说,我上个厕所,能请你帮忙看下摊子吗?

  小伙子:没问题。你去吧。

  男孩走了。

  从小伙子出现开始他和女鬼就没相互看过一眼,男孩刚一离开,两个人脸迅速地扭向对方。女鬼压低声音道,你来干什么?

  小伙子:我要救你走。

  女鬼:男孩的爸爸很扎手,我们俩加一块儿也不是他对手。他一会儿就要来,你赶紧走。

  小伙子:那我们现在就走。

  女鬼扫了一下周围,你看那些人的眼睛都盯着这边呢!能走掉吗?

  小伙子把脸埋在膝盖间,那怎么办?

  女鬼:你走吧!别管我!

  小伙子: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女鬼刚要说话,男孩回来了,只得闭上了嘴。

  集市上的人流逐渐稀疏,各摊点前也渐趋冷清,一些摊主开始充盹,养精蓄锐地等待下一波人流高峰。这时从远处缓步走来一个书生,他摇着折扇一摇三晃地走着。先在一个卖大葱的摊子前逗留了片刻,一根葱也没买便离开了,一路朝男孩所在的方向走过来。男孩看到书生了,但是不以为他会是自己潜在的买主,看了他一眼后又埋下头琢磨着能从哪儿搞点吃的东西。书生越走越近了,一抬眼看到了女鬼,咦地一声站下了。男孩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向他招呼,你好!

  书生没理男孩,眼睛紧紧盯着女鬼,突然抱着扇子朝女鬼深鞠一躬。姑娘好!

  女鬼扑哧一笑,你是从唐朝来的?

  书生:姑娘说笑了。我是1976年出生的,怎么会从唐朝来?

  女鬼仍然笑吟吟地,我怎么越看你越像是刚从古墓中爬出来的!

  对女鬼的嘲讽书生并不在意,我见姑娘清秀脱俗,有意将姑娘买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女鬼笑着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书生:我洗耳恭听。

  女鬼一变脸色,我平时最看不起两种人,一种是嫖客,另一种就是读书人。

  书生想必自视甚高,听女鬼把自己与嫖客归为一类心中不禁忿然,嘴里说,无论姑娘如何鄙薄在下,在下对姑娘却是敬仰有加,希望姑娘能成全这桩买卖。

  女鬼:你我素昧平生,况且人鬼殊途,为何偏要买我?难道想娶我不成!

  书生:姑娘说笑了。我是已婚之人,再娶就违法了。

  女鬼不客气地道,那你在这儿磨叽什么?回家抱媳妇玩去。

  书生是个好脾气,面对女鬼刻薄言语不愠不怒,端着一脸的笑意继续说,之所以想买下姑娘是因为在下对于鬼神颇多敬仰,加上多年来我夜读成习,夜深人静时多有寂寞,倘若以后夜读时有姑娘陪伴左右岂不快哉!

  女鬼冷冷道,我已经说了我对读书人没好感,对已婚男人更没兴趣,你还是请便吧!

  书生脸上挂不住了,哼地一声道,买不买是我和卖家定的,恐怕由不得你做主。

  女鬼:难道你想强买不成?

  书生不再理她,转向男孩,请问先生这位姑娘是什么价格?

  男孩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称作先生,心中对书生好感顿生,说一万。狠狠心补充道,如果先生嫌贵,九千八吧,让你两百。

  书生:不贵,不贵。一万就能买一头鬼简直太便宜了。

  男孩还没来及说话,一旁的女鬼冷冷地又对书生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有钱的?

  书生说,有钱不敢说,平时生活倒还过得去。

  女鬼说我平时开销很大,吃的东西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你自信能养得起我?

  书生好奇地,你平时爱吃什么?

  女鬼:新鲜的人血。

  书生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在吓唬我,想让我别买你对吗?哈哈。

  女鬼说能请你一件事吗?

  书生:什么?

  女鬼: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书生没料到女鬼会提出这种要求,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身子将脸靠向了女鬼。女鬼用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书生的面颊,迅速移向他的颈部,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管,一边咬一边用力地吸,丝丝冷气从她牙齿间急促地流动,刺激着书生颈部麻嗖嗖的,一种恐怖从书生的血液中生出,死命地抵在咽喉部位,几欲窒息。恐怖最终转化出一种力量,书生大叫一声,奋力一甩头挣脱了女鬼的嘶咬,腾地跳出了两丈远。女鬼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地还在朝他作势欲扑,带动着地上的布袋子浪一般地一层一层向上涌着。书生终于撑不住了,怪叫一声撒腿跑了,身后,女鬼凄呖地笑着,啊咯咯咯,追赶他似的。

  书生跑得没影了女鬼才安静下来,男孩则为错失了一个可能的买主而生气,忍了一会儿还是朝女鬼发起了火,你干吗吓唬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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