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是祖先的土地,一辈辈亲人有那里繁衍生息,骨子里是那片土地的钙质,血脉和黄河故道河流紧紧连接在一起。
我发现,离开故乡越久,我的心越是纠结在那片我童年的麦地上。一片片麦田,如同金色的海洋,偶尔几只翩翩起舞的花蝶点缀其间,恰似一幅山水画般的美丽。置身于其中,心间荡漾着纯真童年时代的乡野情致。
我的童年是在苏北黄海边黄河故道旁的农村度过的。麦子是那里重要的农作物。每到六月初夏,依旧是往年那样的金黄,波涛汹涌的麦浪扬起就要丰收的喜悦。我每每走进田垄,幼小的身躯被淹没在秸秆中,金灿灿的麦穗在风中摇摆,拍打着我的脸颊,麦芒调皮地不停撩拨我的脸和脖子,痒痒的很温柔。仰望初夏的天空,麦子成熟的色彩将它染成金黄。阳光灿烂,周围闪耀的麦子金光赛过阳光。
布谷鸟在麦地上空盘旋起来,声声“布谷”,脆响着萦绕在全村人的心头。我的父亲古铜色的手夹着一杆烟斗,在田边漫步,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幅往年收购的场景,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父亲轻抚着麦粒和麦芒,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他爱怜的目光,掠过他的麦田,麦子仿佛感受到父亲的注视,摇晃着脑袋,告诉父亲,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多数时光,是麦穗低着沉甸甸的头。它弯腰,是因为经过凛凛寒流,炎炎酷暑和风霜雨露等多种季节征候迥异的历练。而我父亲,就像麦子要样朴实无华,他在四季交替中,弯腰犁地,弯腰挖墒,弯腰破垡,弯腰施肥,弯腰除草,弯腰选种,弯腰收获。
在家乡,一年四季最紧张的是“三夏大忙”,而最脏、最累、最苦的第一硬仗,当数割麦了。割麦的前一夜,父亲就着月光将镰刀“蹭蹭”地磨得锋利、锃亮。第二天一大早即就跟着社员们一起,握着镰刀一字儿蹲在麦田里,“唰唰”地割起来。脚步移动处,身后便留下一绺绺麦茬。割麦子最顺手是在当午。太阳毒热得能把人身上油榨出来,但麦杆也脆得能轻轻折断,镰刀只要往垅里一伸,麦子便哗哗地倒下去。只是人不好受,钻在密不透风的麦垅里,仿佛蒸在笼锅里一样,脊背上丝丝地冒着热气,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头上的汗水断了线似的往下流,流进眼里。汗被太阳蒸发后,只有白花花的粉盐像把衣服浆了一遍。盐分从身体内渗透出来后,却不与人合作了,反而配合太阳,想把人腌成咸肉干。皮肤整天就这样焦辣辣的。但是,父亲和社员们在这个繁忙的季节里,被天天往打谷场上运麦子喜悦着,脸上都堆满笑。收获的时节,一寸光阴一寸金啊!谁会舍得在这个时候休息一下呢?吃饭就在田埂上,吃完就呆在田野里,再忙收割。
麦收的季节,最怕下雨。记得,全国正轰轰烈烈开始文化大革命时,那年我6岁,当傍晚时分,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塌下来,雷响轰隆,闪电挥鞭,风狂雨骤。抢收的人们简直是疯了,奔向谷场,抢收麦子。队长领着社员呼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雷电声,风雨声,口号声,叫呼声,哭喊声,连成一片。不一会儿,“劈劈拍拍”的声响,由远及近,黄豆大似的冰雹从天射将下来,砸得满头作痛,我双手抱头,无处躲藏,大哭起来。母亲这时赶来,用自己的衣服将我严严实实地包住,然后背着我狂奔,躲进秸秆堆,母亲紧紧抱着我,顿感一股温暖。她从怀里掏出一卷小老鼠似的手帕,原来里边裹着“稔糁”(又叫青团),这可是宝贝,我一看便兴奋起来,狼吞虎咽,由于吃得太快,顿时噎住,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满脸涨红,双目流泪。母亲慌忙之中,给我用手抠又敲后背,还一直叨唠:“孩子太饿了,都是贫苦惹的祸呀!”当父亲赶来,用水才将食物顺下去。母亲的泪,滴在我的脸上,是那么温热,她的泪浇灭了一个孩子经常吃不饱和心里的怨。
当晚,父亲领着我去看场,看场就是看粮食。生产队要多开十分工钱,而且也不是谁想去看就去看的,要大伙都信得过的。
父亲告诉我,现在的日子好多了,只是穷点,饿不死人了。大饥荒那年,这儿的田地里都长着生产队绿油油的麦苗呢,但家家户户断了粮,要等到麦子收了人还不都饿死?一开始就有人去偷麦苗吃,公社知道了,就派人白天夜里巡查着、看守着,抓住谁偷,就五花大绑押着游乡。土地是公社的,麦苗自然也是公社的。那时望着天上的月亮,越望越觉得肚子饿,就想啊,要是月亮是一个大饼那该多好,天天都啃个饱。父亲说得很伤感,“叭啦叭啦”吸了几口烟袋锅。接着又说,1960年春上,多少还能挖点野菜野草,到了冬天连树皮都被人剥下来吃了。你奶奶和你小姑都在这年冬天饿死的。你小姑整天嚷嚷饿啊,饿啊……就这样她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年她才四岁啊!父亲流着眼泪。
大饥荒那年我刚出生,自然对那时的情况没有任何记忆。我的童年虽苦也有乐,自有一番趣味。
麦子收上场暴晒后,立即开展碾麦子。父亲让牛拉着大石磙子。一手牵着牛的缰绳,引导着牛一圈一圈地碾压,另一手摇着鞭子,轻轻吆喝。我领一群孩子跟着牛转,唱着:
我是公社小社员,
手拿小镰刀呀,
身背小竹篮唻,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
越干越喜欢。
哎嗨嗨、哎嗨嗨……
很多年后,农村发生了很大的变革,包产到户,田分到家了,农民的温饱问题就解决了。后来,我参军转业安置到县城,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后,知道许多事,知道在那个饥荒的年代的农民饥饿到什么程度,方明白我的父辈们,为什么厮守着几亩土地!就是为糊口、活命,而他们一生的大事,也仅仅是造屋、娶亲、修坟。
每年过中秋节或春节,我总要回去看望父母。一到家便问母亲“老爸呢?”母亲习惯性的回答:“还不是老地方!”我知道老地方,就是分到家的几亩地头。除了下雨下雪,父亲几乎天天要跑几趟田里,或一蹲就是半天。看到父亲确实老了,满脸深深绉纹,佝偻着腰。我想起了作家刘震云的话,他姥姥割麦比别人快,诀窍就是弯下腰不直起来,直次数越多腰越疼。父亲年轻时,不得不弯着腰劳作着、熬着、坚持着、挣扎着,饱经风霜,饱览沧桑;年老了,腰自然弯曲了。村上春树曾慨叹,“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十字架。”
现在农村机械化程度高了,传统的农具就闲了。扁担、大锹、镰刀。木器落满灰尘,铁器锈了。
显然,已经没多少农活可以做了。
扁担直了,腰却弯了。
农具闲了,胡子白了。
瓦屋有了,妻子没了。
日子好了,岁月少了。
今天的孩子们,没有了到麦地里打滚、翻跟头、捉迷藏的福份,甚至城里的孩子连麦苗与韭菜都区分不了。莫言说,回老家与侄子们交流,他们竟然不明白“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含义,因为他们从没有弯腰割过麦子。真不知该为现在的孩子们的优越条件而欣慰,还是为少了我的那份体味而遗憾!
哦,我童年的麦地。那是一个气氛祥和的季节,充满着希望、充满着甜蜜、充满着爱的氛围。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许多东西都淡为云烟,父母已离开世间多年,但中国农民土地的情绪,还有那浓浓乡情,却永远流淌在我这个农民儿子的血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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