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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6558
罗箫

  天说黑就黑了,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或许是一齐亮的,没人特别留意。我回到建安小区三号楼下,把摩托车推进小车库,锁门,忽听有人喊,哎!肖、肖诗人!中间夹杂着重重的咳嗽声。扭头发现老槐树下坐着的是我的左邻雷老汉,不是他连呼喘带咳嗽的话,你准以为那里仅是一团墨黑的空气。

  大爷,天都黑透了,您老咋还不回家做饭呢?我关切地问。雷老汉颤巍巍站起身,说我在等你哩,想请你给西园开发区打个电话,让我那聋儿子雷四回来一趟,这是他工头的手机号码。雷老汉把一片火柴盒大小的香烟纸递给我。我见过起码十多次,那位沉默寡言,爱拿眼睛扎人的黑汉子,不是雷老汉申明,谁会相信他那双招风耳仅仅是摆设呢?

  乌云密布,四空连只针尖似的星星也没有,我怕雷老汉跌倒,忙上前搀扶他。走进楼道口,我使劲跺一下脚,声控灯亮了。有位四十岁左右的络腮胡男人正在上楼,回头看看我俩,一脸鄙夷,好像瞥见一对怪物。络腮胡住四楼,就在我家脚下,我认识他,他当然也认识我,却从未说过一句话。这就是城市,邻居不共话,对门不知姓甚名谁,有那走得近的,反遭白眼,好像,猫给老鼠拜年,属大逆不道之举。

  我是三年前从一个小县城搬到市里来的,未料同单元搂内居住十户,竟然连一个可以拉话的人也没有,外单元乃至外幢楼里的人更无接近的可能,人与人之间俨然隔着堵高墙,高墙林立,鳞次栉比,比住监狱强不到哪儿去。

  记得刚搬来时有天上午十一点多,我去邮局寄信回来,走进楼道口,见两位老太太正坐在马扎上闲聊,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喊了声爷爷,我没当回事,低头往里走。才上三个台阶,听到其中一位老太太说,喂!孩子问你好呢!我忙不迭地退回来,脸红脖子粗地解释道,对不起,我、我以为……没关系,老太太宽厚地笑一下说,小姑娘是二楼的,有点弱智,见到上年纪的就追着喊爷爷叫奶奶。这之后但逢上下楼,我都支着耳朵,准备迎接那一声问候,可小姑娘也怪,只是歪了头盯着我瞧,不吐只言片字。你好?小姑娘。我主动打招呼。小姑娘皱眉思索一下才说,我妈不让我跟外人说话。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担心长久听不到问候声,听觉会不会变得迟钝?之后见到那位小姑娘时,我总要问声好。你好,小姑娘!听不到回答。小姑娘,你好!仍然听不到回答……终于有一天,小姑娘说话了。小姑娘说爷爷好。我忙不迭地说小姑娘好!吃饭了吗?而后不无好奇地问,你妈不是不让你跟外人说话吗?是的,可我妈让我跟你说话。小姑娘说。为什么?我问。我妈说那个爷爷脑萎缩,老年痴呆,爱说胡话。小姑娘的回答让我缄口无语,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乡随乡,进城随城,日复日月复月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久了,我也养成了目不斜视,挺胸昂首,大大咧咧出来进去的习惯。

  有天下午四点多钟,我从外面回来,放摩托车,锁车库门,上楼时,听到有男声说哎,我继续上楼。又听到,哎!哎!哎!我没当回事。喊老婆才哎呢,老婆喊自己男人有时也哎,哎字蕴涵着亲昵的味道。上到五楼,开门进屋,坐下又站起,有点心神不宁。我在想,那家女人瘫痪在床,他在门口哎谁呢?我下到三楼,见左户五号(我们这栋旧楼是一层两户)房门大开,那个男人正吭哧吭哧往外挪一个老式冰箱。我问需要帮忙吗?他说当然需要,冰箱不制冷了,得送去修理,我一个人还真弄不到楼下去。我又问方才你是在喊我吗?他说是啊,这会儿也见不到别人哟!我帮他把冰箱抬下楼,装在人力三轮车箱上,临了说以后有事只管喊我,我姓肖,小月肖。

  还是那年,炎夏有天上午将近十二点,我放好摩托车往楼口走,一个女声说回来啦?四望无人,我噢一声,紧忙递上笑脸。对方白我一眼,扭过头,露出捂在耳朵上的银白色TCL手机,继续说话,老公啊,回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胆儿肥了吧!我继续笑,笑自己的神经质,反应迅捷。

  这天午休后,我把空调关了,为了省电。屋里的气温迅速升高,闷热如同蒸笼。我想去公园看书,那里有一片槐林,浓荫罩地,比较凉爽。刚出楼道口,听到一个男人很大声地说,嗨!天儿他妈真热,能把人热死!四望无人,我紧忙回应,四十一度呢,明儿就降下来了,说有中雨。尽头那间车库内传出话来,嫌热钻恒温棺里!我快步走开,汗如雨下。

  有时,我真想学天空那只孤雁,嘎!嘎!亮几嗓子。词典里说,城市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可否篡改一下,无数只孤雁散落的地方,就是城市?

  雷老汉租住在我家左边那套小房子将近一年了,每天他都拎个马扎在单元门外这棵老槐树下垂手打坐,偶尔在院子里走走,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像枚被微风吹动的枯叶。他也是从下边县来的,和我一样有着逢人就想打招呼的习惯,每每想说话,怕讨没趣似的,动几下嘴,假装咳嗽或仰脸看天气,我都替他感到憋屈、难受。

  单元门里左侧有我的专用信箱,遇有稿酬通知单时,邮递员懒得上楼,往往要亮一嗓子,肖诗人!有您的汇单!雷老汉可能觉得这名字很奇特,一下就记牢了。一开始不大熟悉时,他见到我总是嘿嘿直乐,我也冲他嘿嘿乐,嘿嘿多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喊肖诗人,每当这三个字出口,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居然泛出轻微的含有绒刺儿的笑意,令我一头雾水,抑制不住自问,他喊出的是笑死人,还是肖死人呢?

  有段时间雷老汉不再露面,出于好奇,我向门岗老李头打问,得知雷老汉遭车撞腰椎骨折,住院了。一个多月前再见到雷老汉,发现他更瘦弱苍白了,举步惟艰。

  是个傍晚,我从复兴市场出来,骑到半路,见雷老汉一手提个小竹篮,另只手拄根槐木棍,一步迈不出半个脚板地拼命挪动在昏黄的人行道上,我不由心生怜悯,停下来问,大爷,您去买菜吗?雷老汉怔愣一下才说,噢,买菜!我说您走这么慢,跺磨到菜市场,人家也收摊了,要么,我带您跑一趟?那根拐棍率先摇头晃脑起来,我、我可不敢坐那玩意儿,会闪下去的。我说爽利我替你买吧!雷老汉盯几眼我的摩托车,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打那以后,我就成了雷老汉的小跑腿儿,把他需要外出采买的米面油酱醋盐生肉鲜菜等等全包揽了。

  我家雷四上初二那年春连发几天高烧,就成了聋子。雷老汉一手拎马扎,一手紧抓我的胳膊,边上台阶边说话。我家雷四排行四,是他上面有三个叔伯哥,我就只有他一个儿子,要有个闺女就好了,可惜没有。我说你儿子听不到指令,在工地咋干活哟?雷老汉不无得意地说,工头给他递条子呗!我家雷四聋归聋,砌抹技术没得挑,到哪队上都是快香饽饽。

  我的好奇心是在一瞬间产生的,想直接去工地见识一下聋子作业的情景。日出,日落,日复一日平淡无奇,创作的欲望在这波澜不惊的氛围中逐渐淡化了。我曾向雷老汉打问过他们村里近年来非正常死亡的事例,意图不外乎多掌握些素材,以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让文字的蝌蚪在清澈见底的活水中游动起来。聋子也能当匠人?稀奇,罕见,闻所未闻,或许,真能触发一星儿灵感呢。

  您老想给儿子说些啥?明个儿我抽空去给他递条子。我说。雷老汉停下,从上衣口袋又摸出一片香烟纸,这是他们队的地址,工头叫胡大山,我家雷四衣兜里有现成的纸笔,你找到他再写不迟,让他麻利回来一趟,有要事。

  上到五楼,雷老汉掏出钥匙,边拧暗锁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那辆摩托车声音挺大的,像俺村胡轩早年间那辆黑铁驴(四冲程摩托车)。

  雷老汉挪进门,摸索着摁亮那盏昏黄的低度灯泡,见我仍呆愣在门外,招招手说,来!到这屋来!你不是爱听稀罕事儿吗?我给你讲段儿。我一听来了兴致,越稀罕越好,最好是您老熟悉的身边的事情。雷老汉说那是,铁定熟悉、稀罕,我给你讲段胡家爷儿们的故事。

  我坐在那张不知从哪儿拣来的、好几处起翘的破烂饭桌前,顺手择起了中午我给他捎回的一小捆韭菜。这一听,个把小时就过去了。

  话说我老家葫芦嘴,村里有个人叫胡轩,农活四六不懂,硬是村一把手一当就三十几年,先是扯旗造反当司令,紧接着摇身一变,成葫芦嘴村革命委员会主任了。再后来“四人帮”垮台,镇干部夸胡轩在文革中老和红头文件顶牛对着干,那才叫时时为民,处处为民。我眼睛不瞎,硬是没看出胡轩办过哪桩哪件实事,当官的也许个个色盲,只有耳朵管用,胡轩再摇身一变,成了支书兼村长。胡轩和我同岁,前年才把位子推给他儿子胡大山。我跟胡轩开玩笑说,瞧你那瘦猴样儿,头把交椅一坐到老,凭啥哟?胡轩说凭听觉,他说他的听觉灵敏着呐!笑死人,你说,他的听觉真有恁神么?我首肯道,胡轩这人听觉够神,不神能成鬼难拿?不神能随波逐流,老处于不败之地?雷老汉说你和我想一块儿了,那些文绉绉的词我不会说,我就知道胡轩那家伙会见风使舵,摸着谁的奶穗儿都喊娘。我为雷老汉精辟的比喻忙不迭地点头叫好。

  雷老汉问这段故事还中吧?我说中!中的很呢!雷老汉又问耐听吧?我说耐听!耐听!雷老汉说那我接着讲?我说接着讲!接着讲!

  再说胡大山,门里出身,本该自会三分才对,可他一上任就邪门,老出事。先是在村西老河套那个漳南开发区引水挖塘养鱼,啥鱼?清漳鲤鱼,扯白了就是集市上常见的普通苯鱼,改名清漳就清漳吧,末了却比拼着翻白肚。县水产防御站几位穿白大褂的人取走水样,化验结果是河水里有毒,毒源来自同处漳南开发区的鑫鑫造纸厂。胡大山没去找人家打官司,一呢,鑫鑫造纸厂是他妹夫承办的。二呢,镇里布置每村上一个引资项目,他急三赶四跑省城转悠几天,真就拉回个会说香港话的新鲜人物,神灵样好吃好喝供奉半月有余,说要投资多少多少在漳南开发区建个大型火碱厂,临走赖蛤蟆张嘴,要村里拿十五万注册启动资金,赶巧那天夜里胡小山回来了,三盘五问,外商哆嗦成了水鸡。

  悬乎不?雷老汉问。我说真够悬乎的。

  雷老汉继续讲述,后来,有人问胡小山,你咋进家不一会儿就能断定那位外商是骗子?胡小山说凭听觉。又有人问,你老小子耳眼儿里是不是装有听诊器?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实打实讲,胡小山比他老爹胡轩的听觉强没影儿了,单说村里那些大嘭嘭小嘭嘭长拖挂自翻斗机动车,听说胡小山回来了,挤兑着往他家门口蹭,都想试试他的听觉,都想让他拨弄敲打几下,那老小子也怪,侧耳细听一番,紧紧这儿,拧拧那儿,拍拍手说好了,那台车真就由呜呜哭转脸高兴成哈哈笑了。我推断道,看来,胡小山是位修机动车的好手。雷老汉点下头,可不!好老鼻子啦!有人好赖不分,说他是鸡屎,狗屎才这样胡乱编排人呢。我止不住发笑,纠正道,不是鸡屎,是技师,明白点讲,就是修车行里有技术的老师。雷老汉发笑,说修车老生儿(师)啊,怪不得人家啥都懂呢。我问,后来呢?

  雷老汉点了支老仁义香烟,喷出口浓雾说后来,也就是去年秋罢,胡大山把村头儿的位子自动让贤给胡小山了。赶好村西修高速公路,胡小山在下道口办了个修车厂。那老小子也怪,门口大铁牌上不写修车厂,写“车辆医院”,我就不明白了,车辆也兴住院?我说这更能体现出胡小山的精明。雷老汉说为这,村里好多年轻人急红了眼,比拼着喊胡小山偷儿,说句掏心换肝的话,胡小山当兵前从没在村里偷东窃西欺男霸女祸害过邻家,前几年退伍后在县城一家汽修厂干过几年,也没听谁说他手指头长过,现下净忙着给村里办实事、做好事了,咋能偷儿哟偷儿哟的胡喊乱叫呢?我分析道,你掐得那个音儿偷儿,应该是头儿的意思,比如村头儿、乡头儿、镇头儿、县头儿,大如市头儿、省头儿、国家主席、总统、总书记。雷老汉恍然大悟,哦,哦哦,我说呢,那帮毛头小子歪头仄耳跟胡小山练听觉学修车都着迷了,咋能编排老生儿(师)呢。唉!我家雷四没福气,只配跟砖瓦泥水打交道喽!

  您老咋知道这么多?并且扯起一件事来,跟说汉书似的,包袱加悬念,头头是道。我发自内心夸赞道。雷老汉笑眯了眼,说耳朵好使,脑瓜儿管用呗!比如在老家,一听个大个大个个个儿大的叫声,我就知道哪只鸡下蛋了。再比如你还在街上,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咋回事?你那辆摩托车声音特别,嗵嗵嗵嗵嗵!喇叭哇哇的像孩子在哭,也怪特别,有记号在我脑瓜儿里刻着呐。还有,人的声音也有记号,一听就能听出是谁。

  没想到西园开发区那么远,骑摩托车跑三十多分钟才到,打问十多人,总算问到了胡大山那队的作业场地。

  场地外围的墙头是用红砖干垒起来的,人来高,干垒是为了拆墙省事吧?这些砖,最终会砌进摩天大楼。

  一位白胡子老头从豁口旁那间简易房走出来,瞪眼瞅瞅我,说这位同志,您有事?我问这是胡大山的工地吗?白胡子老头点点头说,你找大山?他不在,有事跟我说,我是看工地的,这工地的二工头也是我,我姓胡名轩,胡大山是我儿子。我仔细打量他一番,果然如雷老汉所说,胡轩是个瘦筋寡力的老头,瘦得就像一小把干柴。

  我说我找雷四,您是胡轩老爹吧?我听说过您。胡轩说是“雷管”告诉你的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家伙准把我编派成土匪、恶霸、叛徒、特务、中国头号坏蛋了。我说雷老汉没贬低你,反倒夸你能力大,村一把手一干就是三十几年。胡轩说那是事实,谁也篡改不了,不过,他恨我可是恨得牙痒痒呢,老跟我顶牛,简直就是根“雷管”,一点就炸,我呢,惹不起躲得起,绕着走……现下他不敢跟我耍横使邪了,这不,那么多工地都不要雷四,不是我强逼着大山就范,雷四还在街头拾破烂呐!

  胡轩打问雷老汉的健康状况,我说蛮精神的,尤其听觉,挺好。我往作业地点走,听到胡轩在背后嘟囔了这样一句话,神经病人的听觉都挺好。

  雷四正在四楼脚手架上忙活。我见过的施工拦网海了,惟独对眼前的拦网担忧起来,主要是那拦网太破旧,洞眼尺把大,有的地方绳子断了,绳头随风忽悠着,令人揪心。雷四像只黑蜘蛛在半空忽悠来忽悠去,一旦晕厥失足的话,会不会从破洞溅出来?

  收工啦!有人发一声喊,四下里铲刀的敲打声连同插科打诨的嬉闹声倏忽走散。雷四仍在手忙脚乱地砌砖。有个人找了块鸡蛋大的土坷垃,铆足劲儿朝上面扔去。

  雷四下来后,自顾蹲在沙堆旁专心专心致志地擦抹那把旧铲刀。我拍一下他的肩膀,他惊喜地站起身。咦!这不是邻居大哥么?你咋来啦?找我有事?他从上衣口袋掏出纸条和一截铅笔递给我。雷四看罢条子,嘟囔道,真是树老根多,人老事多,老让人捎信,老说有这要事有那要事,末了净是些鸡毛蒜皮。

  雷四扭脸看看别处,目光收回来后,居然咕嘟了嘴,懒得再说话,那把铲刀从左手传到右手,又从右手传到左手,递哪儿都不合适似的,脚也在不安分地蠕动,尤其右脚那个探头探脑的蒜瓣样的大脚拇指,连带整只破船,直往沙窝里拱。

  昨晚雷老汉絮叨过他家的苦难史。老婆生下雷四第二天就大出血没了,儿子是吃百家奶活下来的……唉!雷老汉懊悔得直拍脑壳,都怪自个儿小性儿,忒小性儿了!那正是生产队时期,家家缺钱,饭能吃个半饱就不孬了。有天傍晚雷四从学校回来倒头就睡,二天拎起来一条儿,撂下还是一条儿,昏睡三天后,我才慌了神儿,跑后街赤脚医生荣老蟒家给孩子赊药,只赊了几片地霉素。事后荣老蟒埋怨我说,再拿几片安乃近就好了。这么多年来,不光因为雷四聋,还因为自个儿肝炎、肺结核、哮喘、胸膜炎,是个老病秧子,硬是把大事给耽搁了,雷四至今还是一条儿,光棍一条儿。雷四下建筑队每年少说也挣万把块,转手就丢进医院了,光我这次遭车撞,就花费九千多块。

  城市里好多鞋七成新就扔掉了,雷四咋不拣一双好一点的呢?看他脏兮兮的裤褂,比任何人都邋遢,我揣摩他可能随身穿习惯了,懒得换,又可能听不到一句嘲笑,觉得破衣烂鞋更能体现劳动者本色,才胡乱将就的吧?聋子的世界无疑是安宁的,因为失去听觉,反倒意外地获得了好多正常人享受不到的幸福,算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吧。

  突然听到胡轩在大锅旁翘着嗓子喊叫,麻利点塞嚅,一点半准时上工!我摆摆手,示意放行。雷四得到大赦令似的,趿拉趿拉跑走了。原来他的故意冷场,是为下一步的喂肠子做暗示呐。我为自己的迟钝汗颜起来。

  夜里九点多,我正在写东西,呯呯呯呯呯!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敲门声。这谁哟,放着有门铃不摁,穷敲啥?还这么用力?我打开门,有火却没法发了,原来是片警老于,为雷老汉被摩托车撞翻那个悬案而来。

  老于问我,雷老汉出事那晚,你有没有骑摩托车从外面回来?他说雷老汉是摸黑在小区大门里边转悠着等他儿子雷四回来那当口被撞的。那辆摩托车撞人后跑得更快,进了小区。据雷老汉说,你的摩托车响声也很大……见我不想多说话,老于不再多问。临出门时,他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有人看见,肇事者就难逃其咎!我没吭声,脑门子里那团火越燃越烈。原来,雷老汉让雷四回来,是去派出所报案,追究我这个疑似肇事者的。

  不可思议的事情半月前就冒头了,雷老汉老是指派我买这买那,却不问价格高低,花费多少。我几次想给他报菜价,都忍住了,揣摩他可能手头紧。有天傍黑儿我下班回来,雷老汉说他馋熟肉了,想吃软口的猪肺,让我去“满城香熟食店”买一斤,仍不给钱。之后每隔三天就让我去买猪肺,老不提钱,好像我是儿子,应份就该孝敬他。不过,我记着暗账呢,累计一百四十多块了。前天中午,我把韭菜、青椒、西红柿和猪肺递给雷老汉,以旁敲侧击的方式问,你儿子不是在市郊干活么,咋老不见他回来?雷老汉说回来好做啥,指望他起早贪晚砌砖赶些计件活儿,填我住院捣下的窟窿呐!前天刚说罢不让儿子回来,昨天傍黑又急着让儿子回来,说明雷老汉下定决心要朝我发难了。

  夜里,我仿佛躺在热鏊子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小区里有二十几辆摩托车进出,为什么不怀疑别人,单单讹上我呢?都说沾边粘,沾边粘,我不过和他走得近了些,嘘寒问暖多了些,居然被粘上了。好像我是个软柿子,一捏就烂。这才是,疑心生暗鬼。或许,横眉冷对,打死也不说一句客套话,暗鬼会不驱自灭。

  次日吃罢早饭,我趾高气扬走出楼道口,去开车库门,耳孔里似有粗重的呼噜声,却少了惯常的那声哎。我朝老槐树那边瞥一眼,雷老汉正好也瞥我一眼,像抛过来两根锥子,嘴唇紧闭着,像一扇门上了锁。

  门岗老李头不在,替他值班的胖嫂说,老李头侄子结婚,让他帮忙操办,请了两天假。

  上班路上,我像三年前刚搬过来时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丢失了什么。红灯亮,我停在斑马线这边,一些往事突然涌现于脑海,忍不住笑出了声,身旁几个人齐刷刷扭过脸来,像有人喊了声向右看齐的口令。

  隔两天下午去上班,路过门岗房时,见老李头在,我拐进去,将一腔愤懑悉数抖擞了出来。之所以找老李头诉冤,皆因他是惟一的人证,雷老汉被摩托车撞翻那晚,老李头来找我借《三国演义》,侃一通大天才走,我送他到楼下,又陪他往门岗房走,想出去散会儿步,我俩正巧瞥见雷四在大门外招手拦出租车,然后抱雷老汉上车。出租车甩一股白色臭气跑远了,老李头还在晃脑袋,嘴里嘟囔着,雷老汉小气得连一根针也要捡起来,咋舍得打的了?

  夜里,老李头来递回话,未及开口先发笑,都怪你,对雷老汉太好了,给他捎带买东西就捎带吧,连钱也不要,城市人个个铁面、冷血,少有你这个样子的,雷老汉以为你作贼心虚,在赎罪、将功补过。我说他不说给钱,我好意思撵着要?没事做件好事,不想倒做出不是来啦!雷老汉老得快散架了,疑心倒见长,听觉也见长,比尖鼻子猎犬的听觉都灵!老李头在玻璃缸内摁灭那支迎宾烟屁股,如释负重地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么!他不信别人,能不相信我这个同县乡党?起先他还气冲牛斗,听了我的证词,呆愣一会儿,冷不丁抽起了自个儿耳光,说他好不该忘了,你,还有我大李,都是打乡下出来的,蜕几层皮,蜕不掉憨厚味儿不是?

  老李头强拉硬扯,非要把我薅进左邻家,说咱俩毕竟年少雷老汉二十多岁,哪有晚辈让父辈难受的道理?我说别把锅煮煳了,正熬五米粥呢!改天,改天我铁定去找雷老汉,解他宽心。

  没事别作践别人,没事,也不能平白委屈自己哟!人与人之间的嫌隙太多了,就连误解也是那么一波三折、顺理成章。

  早晨七点多我下楼匆忙往外走,没见到雷老汉。坐上公交车,到集合地点,我还在想,雷老汉是不是病了?以往七点前他就出来了,正赶上许多人匆匆忙忙出门。他曾说在家太憋闷,出来看看热闹,心情就畅快多了。我理解他所说的憋闷,约等于缺氧。也许,有人陪着说说话呼吸会顺畅些,可是没有,只有影子,怪物般不离不弃,走哪儿跟哪儿,陪他耳闻目睹好多怪话怪事,尔后由表入里,由彼及此,琢磨一桩桩一件件形形色色的事情,直至把早晨琢磨成黄昏,把微笑琢磨成嘲笑,把善举琢磨成居心叵测。呜呼!悲哉,哀哉也!

  十多天后,我从某海滨城市参加笔会回来,雷老汉已经搬走了。

  老李头塞给我一百块钱,说是雷老汉留下的。我问雷老汉搬哪儿了?老李头说西郊仙露村,那里紧挨西园开发区。

  老槐树下空空静静,我心里隐隐作疼,好像拔去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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