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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6574
邢光武

  刘永远是小李庄人,离开李庄四十多年了,其间他也回到过李庄,但基本上都是来去匆匆。而每次回乡都看到了李庄的变化,房子比以前高了,草屋变成了瓦房、楼房,房子高了,人少了,树木稀少了,汪塘干了,鱼虾也没有了,水不再是清澈的水,听说县上要开发卧龙山和天子湖,一条公路的样子已从李庄前面放过来,李庄要整体拆迁了。也许,刘永远是最后一次回家看一眼老房子。

  原来李庄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座森林公园,百年老树多了去了,只可惜后来七调整八调整的,整个庄子上就只剩下两棵老树了,一个是后庄吴培正家的黄连树,还有一棵是庄西头赵有理家的橡树,这两家都有人在县里当官,据说县里对这两棵百年老树挂牌保护了。老书记丁成梁家的老杏树也被挖掉了。前些年镇上天天派人下来检查,不容许栽别的树,要栽只能栽杨树,所以李庄上本地的树种就渐渐绝种了。刘子祥家的老榆树是进城三年又回来了,那可是站着出去躺着回来的。今年夏天刘子祥的死就与这老榆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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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氏在中国应该是大姓,可是刘子祥家在李庄就属于孤门小姓,据说刘子祥老家是河南人,是在桐柏山附近,可能是他爹爹(当地人称祖父为爹,称父辈为爷)的爹爹沿着淮河顺流而下,逃荒要饭到了西南镇李庄,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飘落到这里就在这里扎下了根。

  刘家人开始在荒地上刨荒,往往是收的不如种的多,而且当地人说,那是鬼头地,有邪气,后来一个老者路过此地告诉刘家人,门前有榆树是年年有余,种槐树可以富贵吉祥,但是鬼头地邪气重,让他在窝棚上风口(西北方向)栽柘针树,周边多栽枣树等带刺的树,可以辟煞邪气,房前屋后再栽些本地的槐树、榆树、楝树、椿树等,树扎下根了,长起来了,人心才能定下了。刘家照老者之言做了,每年春天在荒场的空地上栽树。树虽然不长,但总算活下来了。可是刘家人丁不盛,代代都是独枝开花,就是说刘氏的祖上要么是生个独葫芦系子,李庄人把独子称为独葫芦系子,要么生个一男一女,到了刘子祥的爹爹辈,生了两个儿子,刘子祥的父亲是老二,刘子祥的爷爷刘友信开始挑着货郎担走街串巷做点小买卖,刘子祥的哥哥十七岁的时候,在一次跟父亲到蚌埠打货时,掉淮河淹死了,刘友信就剩下刘子祥父亲这一枝独苗。庄邻对刘家的人丁不盛有种种的猜想和传言,包括狐仙偷了刘氏男子的精液,使刘氏“种子”不够或折寿短命,后来有高人指点,让刘子祥的父亲刘有信认门前的大榆树做干爷,大树可保刘氏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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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祥的父亲认榆树做干爷后,每年逢年过节都到门前给干爷老榆树烧香叩头,刘子祥稍稍懂事,每逢过节日,父亲都要带刘子祥一遍遍重复这种仪式。也许真的是老榆树保佑了刘家,到了刘子祥这一辈又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刘永远,二儿子叫刘永发。刘永远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当兵,是侦察兵,听说当年对外作战的时候,最先进入敌后侦察的就有刘永远,擒拿格斗很有两下子,战争结束后退伍回到小李庄,这时农村已经分田单干了,那时候刘永远父母身体都还好,弟弟刘永发也长大成人,刘永远娶了媳妇是丁成梁的远房表侄女林静,这样,刘家与丁家也算是从世交接上了亲戚。刘永远结婚没多久听说深圳的钱好挣,身上揣着五百块钱盘缠便南下深圳去淘金,他在深圳大街小巷转悠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工作,眼看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这天晚上,刘永远正想着找一家便宜一点的旅馆,一阵吵闹声引起了刘永远的注意,好奇心的驱使,他也向围着的人群走去,到近处一看,四五个壮汉正在欺负一个身材瘦削,戴副眼镜,有些文质彬彬的人,刘永远看出那个眼镜好像并不认识纠缠扭打他的那些人,刘永远仗义地冲到人群里去劝说你们不能欺负人啊。那四五个壮汉一看来了个土里吧唧的乡巴佬,就说你小子也想多管闲事,是不是想找死啊?说完发出一阵狂野的奸笑。刘永远被激怒了,他一跺脚,一个直拳猛地朝向正前方的一个胖子,只见胖子头一歪,身体直直向后倒去,右前方一个瘦高个向他扑来,只见他一扭身体,右肘准确地抵进了瘦高个的心窝,瘦子两手抱住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这时,两名警察走过来,眼镜向警察说,快抓他们,他们抢我钱包,倒在地上的两个人被警察顺手考上,同伙的光头和大胡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刘永远和眼镜跟着警察到派出所录了口供,刘永远从谈话中得知,原来被自己打的人是一个抢劫团伙。

  录完口供,刘永远扶眼镜走出派出所,刘永远问眼镜住什么地方,说我送你回家。眼镜说你跟我走吧,我家就住在附近,你暂时就住我们家吧。

  到了眼镜家,刘永远才知道,眼镜的父亲是深圳的一个大老板,眼镜名叫陈钟,陈钟的父亲在深圳有公司和工厂,在香港还有实业,陈钟家有多少家产,陈钟也不清楚。当晚,刘永远就住在陈钟家的别墅里,第二天早饭后陈钟就开车带刘永远到工厂去参观,从总厂到分厂从早跑到晚还没有看完。陈钟对刘永远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后就称你刘哥,你就在我们家的厂里干好了,我去和老爸商量一下,看给你多少年薪。

  刘永远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误打误撞地救了一个老板,找到一份工作,这好像是上帝的安排,事情过去半年了,刘永远仿佛还是在梦中一样,不敢相信命运之神对自己如此眷顾。头几个月的工资,他除了留一点零花钱,悉数寄回来家给父母和老婆孩子用了。刘永远在陈家工厂干事和普通打工仔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从不以功臣自居,对陈氏父子特别尊重,对工作特别尽职,陈钟交给他的各种管理事务也都井井有条,刘永远对待管理陈氏的工厂就和管理自家的财产一样,在刘永远的操持下,工厂的产值和产量也大大提升。刘永远拼命卖力地工作深受陈氏父子的器重,一年后公司任命刘永远为总经理助理,分管公司的行政管理和安全生产,陈钟还给刘永远分了一套住房,配一辆小车,上班时刘永远就开着小车到各个分厂去检查巡视。在陈钟工厂打工的大多是来自北方农村的农民工,刘永远经常与工人沟通,逢年过节都和工人一同在食堂吃饭,时间长了,工人们有什么想法也愿意和刘永远说,只要工人提出的合理要求,刘永远都尽量满足,工人的工资福利一年比一年高,公司的效益也一年比一年好,董事长对刘永远更加信任了。而他自己的年薪从十万、十五万、二十万……逐年提高,五年后,刘永远的年薪涨到了三十万。刘永远工作稳定后,就决定回家把要把父母和老婆孩子接到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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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祥与老伴是同岁,现在虽然不用人力和牲口去耕田犁耙了,但越过古稀之年后,还是渐渐感到收种管理都体力不支,这次大儿子刘永远要带老两口去深圳安度晚年,享享清福,老两口总算答应了。临走的前几天,刘子祥到家门前的小水塘里一锨一锨地将塘底的骚泥(经沤过的淤泥)挖出来,有人问:“老爷子,你马上要跟儿子到大城市享清福去了,还挖这骚泥干什么?”

  “叶落归根啊,叶子沤烂了就是根的肥料,根上有劲了树毂辘(指大树的树干)才能长粗,树叶子才厚(指浓密)。”刘子祥像是回答问话,又像自言自语。

  老榆树是有灵性的。

  起初刘家对老榆树烧香叩拜,庄子上还有不少人在笑话,后来邻居家一小孩发高烧,吃药打针都退不下去,刘子祥对邻居说,你去拜拜老榆树,也许能保佑你家小孩平安,邻居将信将疑地去到老榆树跟前烧香叩头,回家后当晚孩子的烧就退了。老榆树的灵验马上就在庄子上传开了,之后谁家的小孩受了惊吓、谁家的小孩头痛闹热就到老榆树下烧个香,拜一拜马上就好了。十里八乡都有人来拜老榆树。

  动身的那天早上,刘子祥在家门前的榆树下焚香跪叩,口中念念有词,让干爹保佑刘家岁岁平安,眼睛里深藏着惜别的伤痛与忧愁,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李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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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深圳,刘子祥还是断不了牵挂他的干爹老榆树,他逢年过节都忘不了嘱咐小儿子永发给榆树烧香叩头,他越是过上好日子,越是儿孙满堂越是打内心感恩干爹老榆树,是老榆树保佑刘家平平安安,幸幸福福。

  刘永远的两个孩子先后上了中学,住到学校去了,刘子祥老两口倒是感觉寂寞了,孙子孙女不在家时,家里冷冷清清空空落落,老两口也就学着城里人一样早晚在小区院子里转悠转悠。这天晚上老太太突然被什么拌了一下跌倒在地,扶起来时已不能说话,旁边的人帮忙打了120,送到医院时说是脑溢血,抢救了一个礼拜,命是救下来了,但从此成了植物人,没有什么特效的药,只能靠能量和活血的药物维持生命,两年后,刘永远和他爹带上还有最后一口气的老母亲回到家乡,在自己家的老屋里,铺上地铺,卸下门板,让母亲头朝外躺在自己的当门地上,第二天早上,刘永远的母亲呼出最后一口气就闭上了眼睛。

  刘永远为母亲过完头七就回深圳了。刘永发和县城几个同学在外地开发房地产,经常不在家,老父亲在李庄老家,刘永发的两个孩子也都在县城上学,父亲在家没有人照应,他告诉父亲,等母亲五七过后还是到深圳去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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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好多事情其实刘子祥也记不清了,有些是听庄邻说的,有些是父亲刘有信说的,老槐树和两棵椿树被锯了之后,刘有信说看着门前空空落落的大片天空,就像自己突然失去了几颗牙齿和头发一样,痛苦不可言状,而值得安慰的是干爷还活着,还在庇护着刘氏家族。

  大跃进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搞运动、开会,农民该收的不收该种的不种,干部们靠浮夸吹牛,亩产都上了万斤粮,社员还是没有饭吃。折腾过后就迎来了自然灾害,人作孽终于得老天爷的报应。卧龙山上大片的原始森林已被砍伐得所剩无几,天子湖东的红铁山也被炸的面目全非,过去可以充饥荒的毛鸡腿(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像榆树叶,根像人参)、茅草根都成了稀罕物,天子湖里的野藕、野菱连藤子叶子都捞上来吃光了,最后就是挖湖里芦苇的根,所有能充饥的都往肚子里填。闹春荒时,刘有信家门前的老榆树在春风里给刘家孕育着希望,榆树叶刚刚萌芽,刘有信就找来几根长长的树棍,一节一节地用绳子绑起来,头上再绑一把镰刀,将树梢上的榆树叶和一串串的榆树花勾下来,刘子祥看到满树青翠欲滴的绿,眼睛里满是欣喜,他和父亲一起在够榆树叶,够下来的树叶起先是刘有信一家人吃,后来庄邻都来够着吃,榆树皮也被大片大片割下来做了面粉。刘有信一边给老榆树烧香磕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干爹啊干爹,不要骂儿孙不孝啊,我知道只有你能救我们全家,能救我们全庄上人的命了,庄邻们割你的皮,捋你的叶子都是出于无奈呀,干爹呀,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记恨我们啊……,念叨念叨着,刘有信就哭成了泪人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刘有信去了,妈妈也去了,老伴在城里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是她没有享福的命,也走了,现在这庄子上只有老榆树是看着自己长大变老的,能够相依相靠的也就是这棵老榆树了。

  刘子祥没有说话的对象,没事就出去到小时候割草放牛的地方看看,转悠一圈回来就看着老树发呆,早晨起来要么去给老榆树浇点水,要么去给老榆树根上培点土,他常常用手抚摸着榆树粗糙树皮,喃喃自语“能活到今天,真不易,真不易。”

  有时,庄子上有小晚辈问:“老表爹,你讲什么呢?”

  “没讲什么,我在讲这老树呢,树老了,你们小年幼的千万不要欺负它,草木有情,树也是通人性的!”他说的是树,也许在感叹自己,他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庄子上七老八十的人还是信的。

  刘子祥老伴过五七那天,大儿子刘永远从深圳又赶了回来,这天天还没亮,刘子祥就早早起床,准备了纸钱点心,一家人到坟上去烧纸,临了,刘子祥不忘给干爹也敬了香火,然后双手抚摸着长满了疙瘩和虫洞的老树干,树干上有一块二尺多长的扒皮伤,还有一次草房失火把榆树烧焦了一枝,至今也没有长出新的枝条来。刘子祥慢慢地沿着大树一圈一圈地转,嘴里叹道,榆树也是大难不死啊,说完,又跪下给干爹磕了三个头,泪水已从眼角的皱褶里渗出。刘子祥一步三回头,用期盼的目光盯着老榆树,刘永远牵起父亲的衣袖,带着刘子祥的眷恋又回了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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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深圳,看不到干爹老榆树的影子,刘子祥总是觉得难熬。刘永远想到父亲已进入垂暮之年,再过明年就是八十八岁大寿了,当然过寿都是虚岁,或提前一年或提前两年,刘子祥只记得母亲说过是属狗,收麦时生的,几月几号全不知道,过去农村人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有的从生到死都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刘子祥时常喃喃自语,儿子问他跟谁说话呢,他说,干爹对我说,身上好疼啊,我没有病,他们天天给我挂盐水,我快被他们折腾死了。刘子祥说草木有情啊,肯定是有人动了老榆树了,对儿子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看看。

  刘永远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也许父亲老年痴呆了,也许是老人家又想家了,故土难移啊,刘永远自己不也是经常梦回故乡吗。为了了却父亲的愿望,刘永远工作忙,走不开,就让媳妇林静带老爷子回家看看。

  到了西南镇上下了公共汽车,刘子祥只见路上的渣土车、大货车、小轿车、电动车来来往往,他坐在卧龙山的山坡上的小树下,一边等到小李庄的马自达,一边顺着通向李庄的小道往远处张望,路好像比以前宽了一点,树比以前更小、更稀了,地里看不到绿色的庄稼,只有热浪和尘土扑面而来。是盛夏了,老榆树应该像一片绿色的云一样照在李庄的上空,以前刘子祥只要到镇上就能看到干爹老榆树了,只要看到老榆树,刘子祥就像孩子见到自家大人一样内心充满温馨,可是今天刘子祥看了老半天也没有看到老榆树,他心想,到底是人老了,老眼昏花,看不见了。刘子祥小时候到这卧龙山上砍柴,到天子湖里逮鱼,只要站在小山包上就能看到家里的大树了,后来大炼钢铁、后来发展经济树木,像杨树,头年栽上,第二年就可以看到绿树成林,合了那些个急功近利人的意,那还有其它树生存的空间。

  走近家乡的地界了,老人问儿媳林静,我怎么看不到老榆树了呢,你还能看到?林静往老家的方向仔细一看,真的看不到大榆树了,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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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静打电话告诉永发,说老爸回老家了,已到镇上,永发只在电话里噢噢地答着,林静问,过去在镇上就能看到自家的老榆树,今天怎么看不到啊,永发说是空气污染吧?要不赶快回县城吧,天晚了就没有车了,我今天忙,没有时间去接了,嫂子快带老爸回县城吧。林静觉得永发说话急急躁躁支支吾吾,也不好多说,就对老爷子说今天晚了,我们还是到县城吧,明天让永发开车带你回家看看,家里房子没法住,晚上饭也没有办法烧,林静像哄小孩一样劝他回县城先住下。

  晚上刘子祥住在二儿子刘永发家里,刘子祥吃完晚饭就在儿媳收拾好的床铺上靠在枕头上打盹,也不脱衣睡下,他心里急,要等永发回来安排明天回老家去看树,二儿媳打了几个电话,催永发快回家,永发说在外有个应酬让老爷子先休息,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刘子祥就嚷着要回老家看看,刘永发说工地正忙着准备开盘,等过几天再带父亲回去,让嫂子带父亲在县城转转,老人不听劝说,提起小包往怀里一抱就往外走,永发也就急忙一瘸一拐地跟过去劝说,“永发,你腿怎么搞的?”林静突然问,“骑车跌的。”永发轻描淡写地说。

  人是越老越固执。刘子祥坚持要自己打车回去,林静傲不过他,无奈,吃过早饭只好带刘子祥老人做班车回到镇上,搭上一辆马自达几分钟的路程就到了李庄。在庄头路边,刘子祥看到不大的一片秃头树林,大的有海碗口粗,小的有茶缸粗细,都是本地的榆树、梓树等树种,全部都被斩头截肢,像是战地医院里的伤兵,有的还拄着拐杖缠着绷带。

  刘子祥到家门口下车也没有见到大榆树,老榆树不在了,老屋前面留下一个两丈见方的大坑,坑的周围新生出一簇簇小榆树和狗尿苔(枸杞)。看着门前的大坑,望着庄子里蒿草满地,静静的,没有人声,没有鸟叫,庄子空了,家前屋后小菜园已破败不整,不见有瓜有豆。刘子祥足足呆了大半天。听到有人说话,刘子祥才回过神来,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独眼老书记见刘子祥回来了,就说,老祥啊,你家的老榆树和你一样,运气好啊,你跟大儿子到深圳享福了,老榆树也被你家永发带到县城享福去了,大树都进城了,这李庄也要拆了,什么都不会留下的。我们家的一棵歪脖子杏树被孙子卖给城里人,卖了一万五啊,想都不敢想啊,你家的树是我们庄上最值钱的,卖了八万八!

  老榆树不在了?

  老榆树不在了!

  老榆树不在了。刘子祥的魂好像也被连根拔走了。刘子祥楞了个把时辰楞是缓不过劲来,瘫倒在老屋前起不来,而且嘴唇发乌,林静跑到庄里找了十几家才找到三个人,林静请庄上人赶紧帮忙把刘子祥送到镇医院去挂水,医生说,老人家心脏有点毛病,不要让他受刺激,挂两天水,缓缓就好了。刘子祥问,我这病挂两天水就能好了?医生说是的,你没有大病,是累的,这么大年纪了,不要烦心了,该享福就享福。刘子祥似乎在听,似懂非懂。他突然问医生,榆树有病挂水管用吗?医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安慰说管用管用。

  刘子祥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感到有块大石头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在想,自己已经八十七岁了,就是死也死得着了,庄子上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也差不多都去了,只是见不到干爹老榆树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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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树其实在三年前就被小儿子永发卖了,只是永发没有敢和任何家人说起,庄上的人也知道。那么大的树挖走还能瞒住人吗。

  三年前的春天,村上老书记儿子昌利找到刘永发说,二爷,我现在在做绿化生意,有时卖一棵树都能挣好几万,现在农村人不知道树的价值,乡下拆迁时一棵树一般只赔十几块几十块,特大的树才能赔上百块,超过一千块的树几乎没有。我认识县城的一个赵老板,开始我帮他在乡下物色树,我看好先谈价,然后就把树的种类、大小和批量告诉赵老板,销了不少树。二爷,你知道吧,病树残树卖给别人当柴火人家都不要,可城里人就当成了宝贝,经赵老板介绍,把我们家那棵歪脖子老杏树卖到城南公园,卖了两万块,我给赵老板两千块留买烟抽了。二爷,你知道吧,其实是黄金有价树无价,一棵树的品种、品相、树龄、产地都很有讲究,我们卧龙山李庄一带的树木就比较值钱,行家一看就知道,这岗丘地长出来的树结实,生命力强。丁昌利说,赵老板看上二爷家的老榆树了。刘永发心想,如果与父亲和哥哥商量,他们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但自己搞开发需要资金,于是就擅自做主卖树,永发张嘴要价十万,后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八万八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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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老榆树才是最善解人意的,冬天,人们需要阳光的时候,它就落光了叶子,让阳光毫无遮拦地穿透自己,照在人们的身上,照在大地上,夏天,它又用茂密的树叶,如盖的浓荫给人们遮光挡雨,带来清风阵阵。现在,城里需要它,“请”它进城,它不得不去了。这是老榆树做梦都没有想到。

  老榆树活了快两百岁了,竟然也离开生它养它的小李庄,人挪活树挪死。是什么命运在等着它?人们不得而知。赵老板花了一天的工夫,把老榆树连根挖起,用平板车拖到城里,车子路过县政府门前时刚好被下班的吴县长看到了。吴县长问哪来这么大的一棵树啊,这树要栽到县政府门前。几天后,赵老板以二十万的价格又把老榆树卖给了县园林局,栽到了县政府门前。

  永发卖树后得到了八万八,心里盛喜,第二天又凑了一万二,凑成整数十万,踏踏实实地投到公司的账上,晚上开车带几个股东到城南农家乐去小聚,直到深夜,回来时开车因避让一辆大货车,小车直接撞断路边一棵大树又翻入沟中,捡回一条命,断了一条腿,因为是酒驾还被法院判了拘役四个月,罚款五千元,保险公司不予赔付,卖树得款还不够修车和治腿的,永发从此对卖树缄口不言。

  吴县长要买大树是因为要创全省生态文明县,大树是最能装点门面的了。老榆树到了县政府门前,园林局指派专家看护,栽树时用指南针定好方位,把树干画上南北两极,说是大树原来的磁场不能变,否则就栽不活,树栽下后,先用四根粗壮的长竹竿从四面将大树支撑住,又用四根粗铁丝从树干上部拉下,用地锚埋入地下拉紧,防止风吹摇晃影响大树扎根,一切就绪,再给大树搭起高高的四方大蚊帐,在树身上挂十几瓶营养液或强心剂,清明过后,万物复苏。不多久老榆树就发出了鹅黄嫩绿的新芽,全省生态文明县验收顺利通过。

  第二年春天,老榆树照例还是发新叶长枝条,但显然没有原来的盛,似乎长与不长都无所谓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园林局的专家也撤走了,只有绿化队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在给新栽的树浇水时也给老榆树浇点水,老榆树与其他树的唯一区别是仍然罩在黑色的蚊帐下,只是蚊帐早已被风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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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刘子祥病倒了,刘永远从深圳赶紧订了机票飞回来,直接打车到镇上,永发也回到镇了上,兄弟两日夜守护在父亲身旁。刘子祥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没有睁眼,人们都以为这老头挺不过来了,到了第三天,刘子祥突然醒来要吃东西,林静到街上小饭店去买了一碗米稀饭和两个包子,永发讨好地端过去,只见刘子祥接过碗重重地摔在地上,铁青着脸,颤抖的手指着永发的鼻子骂道,你个不吃粮食的东西,你连老祖宗都卖了,还有脸来见我,滚!一句话刚骂完,只咳嗽一声,好像是被痰堵住了,接着又昏了过去。林静赶快喊医生输氧抢救,挂上氧气后,刘子祥又有了呼吸,医生建议还是到县城去吧,县城医院条件好,不然的话,在出问题我们就不好解决了。

  刘子祥在县医院昏迷了两天又醒了过来,林静每天鸡汤、鱼汤换着花样给老爷子补身子,一周下来,刘子祥已能自己下床行走,医生说,老人家就是心脏不好,其他方面都没有什么大毛病,要家人注意不要惹他生气,再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这天,医生刚查过房,说不用挂水了,吃点药,观察两天没有问题就办出院手续。刘子祥也觉得自己病好了,心里惦记着老榆树,在床上躺不住了,要到外面去走走,林静告诉他:外面都四十度了,电视上说,上海都热死几十个人了,上海人白天都不敢上街了。刘子祥不相信,我都活八十多岁了,过去夏天在大黍稞里也没有热死,就现在人娇气,说着还是往外走。林静也不再说什么,就跟在后面,刚到医院大门口,浑身的衣服就被汗水湿透了,这个夏天好像特别热,好像是老天爷与人类过不去一样,一到太阳底下就像掉进了烤箱,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热浪,让你无处可躲。林静顺着刘子祥,如果硬扳他回来他肯定不高兴,不高兴就会影响心脏,于是,林静说,我打一辆出租车,带你在县城转一转,看一看,转一圈就回来吃药。林静像哄小孩一样,将刘子祥哄上了出租车。

  林静让驾驶员车开慢一点,在城里主要街道转一转然后再送回医院,说着就从钱包里掏五十元钱给驾驶员,就给你这么多,你看着办吧。

  县城刘子祥是到过的,还是当年送儿子刘永远当兵时,都三十几年过去了,那时候,城里最高的楼房才三层,现在一看,有的都几十层高了快赶上深圳了,马路比以前宽了,车子挤得满街都是,不过路边的树倒是比过去小了,都是小树、矮树,就是粗一点的也都是被锯掉头才栽的新树,一个高楼后面有座土山,都是新土,树木整齐地排列在山坡和山顶,刘子祥想,这山比卧龙山小多了,山是有龙脉的,只要龙活着,山以后还会长的。高楼前面有一个二里路见方的场,不种庄稼不种树,也不打场,边上还有个大水塘,水塘里向上喷水给红鲤鱼洗澡,刘子祥想,城里人有钱,但也太会糟蹋了。刘子祥无心去看风景,他的心惦记的是老榆树。他问出租车司机,什么地方有老榆树,出租车司机说,街上有不少榆树,不知你要看那一棵。

  出租车司机又把车开到郊区,让刘子祥看看一片榆树林,刘子祥一看,全是新栽的榆树,和李庄边上的集中营一样,榆树都被做了截肢手术,东倒西歪的没有精神,蔫不拉沓垂头丧气的没有一点生机,刘子祥越看越是忧心忡忡,林静担心出问题,劝老爷子说,服药时间到了,不回去医生要找了,要不我们下午休息后等挨傍晚天凉快一点我们再出去找老榆树。刘子祥心不在焉地噢噢哦哦地答应着。

  看到刘子祥一天天地康复,刘永远和林静打心里高兴,永远心想,过几天等父亲出院了,还是带他到深圳去。这些天来,夜里由永远陪护,白天由林静看护,也太辛苦了。永远看林静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就没有惊动她,大热天,就让她睡个午觉,自己到街上买西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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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发卖了老榆树,这事已经寒了父亲的心,刘子祥是不可能再住在永发家了。永远打电话找永发,让他说出老榆树在什么地方,永发说以前听赵老板说过,树又卖给县园林局了,可是赵老板一年前突然死在一个宾馆里,死后有两个女人抱小孩要求亲子鉴定分遗产的,还有几百个人拿着赵老板或赵老板公司的借条讨债的,赵老板死了,留下一大堆官司,公检法几十口子给他家忙,到现在还没有理出个头绪。

  永发自从出车祸之后,听到有人说榆树就打心里就发憷,赵老板死后,他常常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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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静正睡的朦胧间,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睁开眼睛一看是昌利来了。昌利看林静醒了,道,二婶好。你们从深圳回来我还没有捞到(腾出时间)来看你们,这又听说四爹病了,我就来看看四爹。昌利本来应该喊林静表姑,他还是按照祖辈拜了把兄弟的顺序排下来,把刘家当丁家为族人了。林静就问昌利最近都做什么生意了,昌利说这几年在县城和几个乡镇主要做绿化工程,今年这大旱天热,每天都给树浇水,还是死了有一半,秋天还要补栽,能不贴本就万幸了。刘子祥听昌利说是在县城搞绿化,就问,可知道我们家的老榆树栽什么地方去了?林静向昌利递个眼色让昌利不要说,昌利没有反应过来,却说我知道,就在老街里的老县政府门前。刘子祥打听到老榆树的下落,兴奋的眼睛发出亮光,夸赞道,大孙子就是管用,昌利,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看。林静说已经知道在那里了,树还能跑了?等挨傍晚凉快一点我们再去看行吧?林静哄着刘子祥,刘子祥嘴上不说,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昌利知道自己闯了祸,也跟着劝说,四爹,等傍晚凉快点我带你去看,你老人家先休息一会,我到绿化工地上去看看。说完昌利就告辞了。

  林静看刘子祥又躺下睡了,便趴在小凳子上小寐。永远把西瓜买回病房,正准备叫父亲吃西瓜,看床上空空的,以为上厕所去了,病房本是有厕所的,但刘子祥很知趣,行动方便之后,一般白天他都到走道里的公共厕所去。刘永远等了一会看父亲还没有回来,就跑到厕所去看看,里面没有,病房的厕所也没有,他喊醒林静,问看到父亲哪去了,林静说不知道啊。刘永远心想,父亲要见老榆树的心愿未了却,一定上街去找老榆树去了。

  老街里的老县政府已人去楼空,政府机关已搬迁到新区办公,老政府楼显得破旧灰暗,门前广场很小,近年栽的大树全部都是被截肢的,有一棵百年的老槐树一点生命迹象都没有了,怕是来年的春雨也浇不活,春雷也叫不醒了。刘子祥一棵棵看过去,多是银杏、香樟等名贵树木,越看心越慌,越看心越凉,他心想,干爹老榆树的枝叶应该能罩住这半个广场的,怎么到了跟前也看不见呢?

  刘子祥低着头寻思,这树还能再挪吗?嘴里不住地叹道,人挪活树挪死啊,待到一棵大树跟前时,刘子祥不禁愣住了,刘子祥终于认出来了,是自己的干爹老榆树,那身上的虫洞,那被六零年扒掉几块皮的伤疤,一点都没有错,只是好好的粗壮的树枝被截肢了,老树一定疼的流泪了,现在应该是生长最茂盛的时候,可老榆树一个新叶都没有了,整个大树就成了大木桩,再也没了生气。被刘家视为亲人,珍为生命的老榆树已经死了。刘子祥眼睛呆呆地看着大树,空洞的没有内容,浑浊的眼神露出绝望——干爹死了!

  ………

  14

  刘子祥是在老榆树下被家人找到的,此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老人家呼吸尚存,脉相不稳,永远马上叫来医院的救护车送急救室抢救。医生说老人已出现心力衰竭现象,能否救过来还不一定,让刘永远做好后事的准备,然后说,我们会尽力的。

  刘子祥醒来后就说了“干爹死了,一起葬吧!”八个子,当刘永远点头想问还有什么交代,刘子祥张开的嘴巴再也没有吐出一个字,眼睛突然睁了一下,接着就永远地闭上了。

  刘永远安排后事,与园林局谈好,又花十万块钱将树尸运回李庄,庄上的张木匠爷三个三天三夜用榆树给刘子祥打了一副六六六的大棺材(棺材的底、帮和盖的厚度都是六寸),张木匠说,这是他一辈子打的最大的一口棺材,也是唯一一次用榆树打棺材。

  老榆树回乡和当年移树进城时的阵势一样,还是平板车拉着老榆树,还是运来了挖掘机和大吊车,不同的是多了一辆灵车。

  刘子祥死后就在县城的火葬场火化后将骨灰带回李庄入殓下葬的,出殡时庄上找不到举重的。挖掘机只要一支烟工夫就将墓穴挖好了,阴阳先生用罗盘测量后在地上用线放出样子,吊车就将棺材吊起放入墓穴,然后推土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推了几趟,一座小山一样的坟头便堆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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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年秋天,刘永远又回一趟李庄的老家,他先到父母的坟上去祭扫先辈,也是为了老榆树。

  李庄要拆迁了,刘永远听说以树命名的村庄,譬如枣沟村的枣树,梨园村的梨树,这都是村庄的灵魂,当然李庄的李树也不例外,可是刘永远在李庄家前屋后地找,连一片李树的叶子也没有找到。

  庄邻们相继回家搬家伐树,相互见面打个招呼,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树散了,人散了,村庄也散了。一切关于村庄、乡土、民风、乡情、民俗,哪怕是记忆也都渐渐的随风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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