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香飘说流年
麦 坤
假日,我带小女儿回故乡走亲戚。
进村后,我看到表姐家大门开着,就牵了女儿走进堂屋,见屋内无人,便扬声高呼:“表姐!”后面回应:“进来喽!我在灶口。”
灶口,也就是厨房。在农村,厨房一般设在堂屋后面,与正屋分开但隔不太远。表姐家亦如是,穿过堂屋,从后门出去,穿过一条狭长的天井,便是灶口。人还在堂屋,距后门尚有十数步远,小女儿先已叫起来:“好香啊!妈妈,是什么香?”
香?我用力嗅了几下,只闻到一股烧木柴的味道,于是回答:“没有什么香呀,只有烧柴的味道。”
小女儿说:“烧柴?什么是烧柴?这么香,我也想烧。”
说话间,我们已经步入灶口。表姐正在杀鸡酿豆腐,忙得脚不沾地,一迭连声说:“灶口邋遢,你们先到堂屋坐坐,很快就吃饭了。”那边小女儿已经走到灶口右侧,蹲在大灶燃烧着的火焰前面,好奇地打量起来:“妈妈,这就是烧柴吗?就是这里香。”
表姐笑道:“妹儿喜欢这个味,在姨这里住下,天天让你闻!”
这是一个典型的桂东农村厨房,厨房右侧用砖砌筑、水泥抹面建有一个大灶,可同时烧起一口铁镬、一只铁锅和一口灶尾小锅,灶边堆放一小束枝状木柴与一小撮干柴草。厨房左侧是一排简易铁架石板条桌,上面放置了电饭锅、电高压锅,还有煤气炉和沼气炉,两根管子分别从不同方向牵至炉边,供应燃料。
此时大灶火烧正旺,三四根木柴伸进灶内,相互架起,火焰包围镬底,镬盖上水汽蒸腾。表姐一边在煤气炉边小火煎着豆腐酿,一边说:“鸡在镬头煮着,等下就可以开饭。”
眼看小女儿已经拿起铁钳,伸进灶膛内剔起火来,怕她被烫着,我连忙找一张小木凳坐下来,半搂着女儿,手把手教她剔火、添柴诸项事宜。小女儿脸上因好奇带来的兴奋,被灶膛的光焰映照得熠熠生辉。
表姐笑说:“妹儿你现在是烧火玩,你妈小时候可吃过些烧火砍柴的苦。”
小时候?啊,那仿佛还在不太久远的过去,一眨眼,却也换了人间,我女儿也到了“我小时候”的年纪了。那时的我,烧火砍柴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回想起来,满是暖暖的牵挂。
那时的早晨,有许多绵密温馨的记忆是和柴火相关联的。当窗棂缝隙里透进一抹微光时,我的外婆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之后,外婆拿起窗台上那把木梳,把她的满头银丝梳成发髻。木梳与头发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让我心里升腾起微微的麻酥酥的舒适感。
“嘶嘶”声静止,紧接着是接连三次门的木榫与门框摩擦的“吱呀”声,那是外婆先后打开房间门、堂屋后门与灶口门。不久便传来火柴打火的“嗤嗤”声,柴草被火柴引燃后草梗爆裂的“噼啪”声,一阵燃烧柴草特有的烟熏味,渐渐由窗棂传入。乡村的早晨,正式拉开帷幕。
那时关于柴火的采集与使用,现在看来,从打柴、买柴、码柴、劈柴到烧柴,都满是仪式感。
打柴,如一场山野女儿的美丽聚会。
在村里,嫂嫂姐姐上山打柴,一般都三五七人相约同去,出发前,各人换上结实的、较平时要破旧一些的衣服,脚上蹬一双解放鞋,据说耐磨防滑俱佳。出门时,各人手持一根“草枪”——长约五尺的竹竿,两头修成椭圆状的斜尖,可以很容易地插入两捆柴草束中,作为担柴回家的工具。路上,以开阔的田野为背景,一群打柴女子沿着田间小路,前后鱼贯而行,肩上所扛的草枪,以及草枪一头垂下的一两圈麻绳,如画画时特意使用了不同方向的线条,生动的意味尽现。女子们或婀娜或飒爽的身姿迤逦在或青绿、或亮黄的田野之间,间或可见队伍中闪着大红头巾的一角,成为田陌间跳跃的动感音符。
打柴一般在靠田野的近山。那时山林茂密,一近山,路就被树木遮蔽,山中的清幽感扑面而来,鹧鸪“嘚咕—嘚咕—哒哒”的叫声,把山林的寂静烘托得空明澄澈。林子愈密,从大树顶上漏下的日光光束愈是给人一种亲切的安抚感,看着脚下如筛孔一般的光点,我有一种想舞蹈的冲动。
打柴往往在柴草密密丛丛的缓坡进行,山林里于是平添了钩刀砍断草茎的“嚓嚓”声,或是砍断树木横枝、枯枝的“扑扑”声。随着柴草、柴枝的数量增加,女子们欢快起来,说笑声逐渐放逸于山野,山林由此多了欢腾的滋味。
该回程了,女子们相帮着把柴草柴枝捆扎成束,用草枪两头各插一束,起膊上肩,迈开富有节奏的步伐,下山回村。那时的我,也挑起象征性捆起的两小束柴草,闻着清新的柴草味道,努力踩着与砍柴队伍一致的步伐,走在收获的喜悦里。
买柴,则如选择事关安稳日子的忠仆。
买柴的时间往往定在父母发工资后的第一个圩日。那日,母亲会格外留意从单位门口路过的担柴人,工作不忙的时候,就走到门口询问价格,观察柴的干燥程度与木纹。母亲谈妥价钱,便会喊来单位里的一位叔叔或伯伯,从后院拿出一把大杆秤,与卖柴人一起,把扁担穿过秤钮抬起木柴,由妈妈拨动秤砣过秤、算好柴钱,卖柴人把柴担进后院,倒在平地上,接过柴钱,一脸笑容地走了。
待用的木柴是不能散乱堆放的,这是过日子的秩序,所以必须码柴。码柴,是一次质朴的艺术创作过程。
柴可以挨墙码放,那就需要横竖间隔,这样的柴垛整齐而稳固。有宽裕的空地,那就有了许多创作空间,可以随心意摆成空心的长方体或是棱柱体。摆完欣赏一番,自是赏心悦目。
到了劈柴的时光,那简直是力与美的欢乐呈现。
劈柴一般由家中的男人进行,比如我的父亲。买回来的粗柴片挨个放在一个木墩上,首先被高高举起的,是一把厚厚的、没有刃口的斧头,每次落下,都能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派头,把木柴劈成两半。粗线条的大刀阔斧之后,会换上有锋利刃口的细长型斧头,劈出足够一两日烧用的细柴条。而孩子们关心的,是每次柴片裂开时,木墩上是不是留下一种一节节的白胖木蛆。
那些木蛆,将在家中烧火做饭时,被放在灶膛口的火灰中埋上一小会儿,闻到香气,就可以扒拉出来,吹吹上面的灰,放到嘴里大嚼,这对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一次美味感受的过程。
但凡那时的孩子,大都有在灶前烧火的经验。烧火,感受一次又一次的燃烧过程,是感受燃烧与食物香味、聆听父母叮咛教导、家族聚集交流的过程,也是让孩子成长的一种最热烈的方式。
我喜欢引燃灶膛内木柴时的欣喜,无论是将一大把干柴草塞进灶膛,还是架起几根木柴后,用柴刀削一点松明以火柴引燃,用铁钳慢慢放进木柴中间,看着微弱的火苗逐渐壮大,在灶膛内形成熊熊的火势,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
木柴燃烧后,遗留在灶膛内烬余的火炭,可一粒粒夹出放在“火笼”内取暖,或是放进一只瓦缸内储存起来,在熬汤、打火锅时,放入风炉中使用,围着风炉烫新鲜的肉和蔬菜吃,是寒天里一件美事。
如今,灶膛内柴火送来的灼人火光,把它的热力送到我的脸前,让久远的、以至于几乎淡去的灶膛火灰煨黄豆的浓香、大灶上 “喳啦”作响的炒青菜声,与外婆那“阿妹,添柴加火咯” 的喊话、饭锅盖被沸腾的米汤顶起后汤落灶膛冒起的白烟……如潮水般向我涌来,一同涌来的,还有过去无数个关于故园与故人的温情日子,瞬时的淹没感让我的泪夺眶而出。
“妈妈,你怎么啦?”女儿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潮水退却,新的如丁香般的时光只在眼前。我擦擦眼角,轻抚女儿的头:“没什么,烟熏了妈妈的眼睛。”
表姐微笑:“妹儿,你妈妈是想吃姨家的饭啦!你那些表哥表姐,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是让我用铁锅镬头煮上几天柴火饭吃吃,也算是回家一趟最大的念想。所以说,家里就算有沼气、有煤气、有电,村里家家户户新盖了房,这个大灶也留着,家里人齐的时候、办喜事的时候,烧起大灶,炸起扣肉炖起鸡,就图个热热闹闹啊!”
我起身,走出灶口,站在后院的矮墙边,朝村子的田野看过去,看到黄墙黑瓦的屋顶上处处炊烟袅袅,劳作的、玩耍的、甚至百无聊赖的人,被炊烟牵着扯着,走向烟囱下的每一间屋子。我耳畔又响起相似的问候:“烧火啦?”应答:“烧啦!你也快回去烧火咯!”
柴火香飘说流年,故园情牵游子心,无论故乡的大灶安在,日日生火为炊,家家围坐而食,便他乡亦是故乡了。
烟火人间,便是对这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日子最简洁也是最恰当的概括吧。
责任编辑: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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