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草
游泳
周伟励
我的故乡梧州是水城。
枕着桂江、西江两条大河长大,游泳似乎是梧州人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本事。
小时候,我跟在哥姐的身后,嚷着要下河游泳,哥哥烦了,一把拎起我就往河里扔。我哇哇哭了几声,喝了几口水,扑腾着打了几通狗爬式,居然就能游起来了,先是游个三五十米,然后再冲个百把米,不几天工夫,就敢游出江心,游过对岸。
那时,我们都是到河里游泳的,尽管河边也有个水上游泳场,可我们从来都不去那儿,河里多好,河面宽广,游起来感觉特别爽,无论你如何横冲直撞,扎猛子,潜水底,上下折腾,没人管你。南北流向的抚河(桂江)悄然从城边流过,她的上游就是大名鼎鼎的漓江,抚河水终年碧青,温婉而宁静,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泳池。一年四季,抚河里都有人在游泳。夏季就不用说了,傍晚时分,火烧云烧得灿烂,放眼望去,金色的江面密密匝匝都是人和小板船,仿佛一城的人都跳进河里消暑来了。人们划着舢板、小艇,来到江心,把桨一搁,一个跟斗跃入水中。更多的人从河边的码头、木排入水,慢慢地向河中间、向对岸游去,此刻的河上热闹非凡,人们在水中忘情地嬉戏、畅游,直把这一江碧水当作游乐场。
冬春时节的抚河也不冷清,每天清晨,河面上都能看到络绎不绝的冬泳者,与夏天不同,这个时候来游泳,可不是来“闹着玩”的,冬泳是对身体和意志的磨砺,是泳者对游泳的坚韧而执著的热爱。因此,这些畅游在冰冷河水中的泳者,连同他们拖在身后的红红绿绿的游泳圈,是这座岭南城市一道不变的冬景。
下河游泳是梧州人的一个传统。在许多城市,都不允许或不主张市民下河游泳,河边往往立有告示牌,上书“流急水深禁止下河”等类似的文字。但老家不立这样的告示牌,各处堤岸、码头或地势平缓的河滩,大多不禁泳者下水。前些年我回老家探亲,某日与妻在河边散步,看到对岸一块平坦的岩礁上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游泳下水处。妻诧异,说,此地不禁下河也就罢了,还专门标出下水处,实在少见!
我在老家的住所附近有一个旧码头,每天清晨,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很多人沿着那条长长的石级下河游泳。泳者大多将衣物放在石阶上,仅穿泳衣泳裤下水,他们一般先往上游方向游,游累了,就顺流漂下,然后回到下水处换衣服:男的多用大毛巾裹着腰围,女的则用大摆裙罩着身子,光天化日下如此换衣,也不觉得尴尬,想来已是习以为常。有的泳者将衣物放进一个不透气的塑料袋里,用绳子绑好,系在身后,下水后装衣物的袋子随着泳者在水上漂浮,泳者游到哪,衣物就跟到哪,这种方法可谓一举两得:一是泳者可以随时随地上岸,不用再游回下水处取衣物;二是泳者可以安心畅游,再无丢失衣物的后顾之忧。
在我看来,童年时最快活的事,就是下河游泳了。暑假到了,抚河就成了我朝思暮想的天堂。集合起邻居的小伙伴,瞒着各自的父母家长,三天两头就要往河里钻。最刺激的就是爬上高高的铁驳船,或不那么高的桂林船,从船头往水里“插水”,胆大的能翻两个跟斗,胆小的只能直挺挺地戳进水中,更有抱了双膝让屁股先着水的,恰似一颗炸弹砸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河边泊的木排自然是游泳入水的好地方,穿越成片的木排,从岸边来到江心,跃入水中,就能感受到江流的呼吸和律动,江心的水最急,但也最洁净,最能吸引我们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有时两片木排间围出一方水域,水流极平缓,我们就在其间练跳水、学潜泳、打水仗、玩水球,好不逍遥快活!但偶尔也会遇上危险。有一回我憋一口气潜水,不料竟潜到木排底下去了,睁眼看时,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当时可吓坏了,以为必死无疑,绝望间左冲右突,蓦地看到了一线光亮,拼死游去,使劲蹿上水面,探头一看,只见一个戴斗笠的黑汉子在木排上钓鱼,原来此处正好是木排间的一条缝。阿弥陀佛!
整个夏天,木排都是最吸引人的去处,来游泳的自然是最多,另外还有垂钓的、下罾网的、洗衣服的、卖雪条的、淘米的、洗菜的……各式人等齐聚于这浮于水面的大木排上。那些如老僧入定般的垂钓者,最令我好奇。他们在烈日下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见得能钓得到鱼(大多数时候是空手而归),但却始终兴致不减、坚守不辍,如此有定力,真的有点像武侠小说写的那些身怀绝技的江湖奇人。有一回,我在排上看到一位白发老者用巨罾捞鱼虾,只见他只手将罾从水中提起、放下,举重若轻,从容淡定,有围观者说,此老者怕是个高人,功夫深不可测呢!
就这样,木排在我的想象中,成了一个神秘而有趣的江湖世界。但我至今仍不明白,这些长年泊在河边的木排,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我只知道,它泊在这里,并不是专门为了给我们游泳、钓鱼、玩乐的。
童年时的这段经历,培养了我对游泳的终身热爱,在此后的数十年间,我一直都在坚持游泳,甚至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也没有停止过。
然而,下河游泳毕竟有点农耕社会田园牧歌的味道,自从我离开老家向大城市的喧嚣疾步奔去,也就失去了在河里游泳这种童年式的欢乐。此后我也游泳,但只能在游泳池里比划,在那窄小的空间折来返去,让那些下了大量消毒液的池水把皮肤浸泡得“百毒不侵”,这实在是十分无奈的事。此时,我只能把游泳当作纯粹的锻炼项目,而不能奢望它会带来那种在江河里游泳的美妙和诗意。不管怎样,我一路把冬泳坚持下来了,我在冰冷的池水中划水前行,心中充满着战胜自然、超越自我的豪迈。
我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下河游泳了。当城市文明将田园的温柔和妩媚吞噬殆尽,曾经与我们肌肤相亲的河流就变得冷漠而陌生,流经广州的珠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不能下河游泳了,而珠三角一带的大小河涌也同样成了城市的下水道。我曾在东莞多家五星级酒店住过,酒店多依江而建,想来是要让旅客享受“无敌江景”的,只可惜江水如墨,并发出刺鼻的臭味:“无敌江景”变成了“大煞风景”!
然而,当我旅居于广州北面的从化乡村后,却意外地发现,原来身边就有一条可以游泳的河流——流溪河。流溪河是一条很小的河,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没有被污染过的泥土味,默默地从我居住的屋村前蜿蜒流过。我心中一阵狂喜:下河去!想不到在数十年后,竟然又能重新回归自然的怀抱,重新拾回童年嬉戏的乐趣。我在河中畅游,蛙泳、仰泳、自由泳,不断变换着泳姿,整条河只有我一个人在游,好爽快!我越过河里漂着的水浮莲和枯枝残叶,闻到了河水中的泥土腥味,那是久违了的儿时的味道,还听到了自然的箫声,在远方吹响。
责任编辑: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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