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绕过马路隔离栏,回头再瞅一眼正停在十字路口的39路公交车,李天奇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就在刚刚,妻子陆萍坐上了这辆公交车,目的地是火车站。在那里,她将登上机场大巴,再经过一次转机,预计到午夜时分,就会来到南方沿海的那个著名大都市。
陆萍在公交车上自然也看到了丈夫李天奇的身影,这种隔窗相望的告别方式以为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能见到,没想到却在他们夫妻之间真实上演了。陆萍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有点疼。窗外那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二十余载已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黑色棉服,正落寞地站在那里。那件棉服还是陆萍给他买的呢,已经穿了四年,洗得有点缩水,显得李天奇身体略有些臃肿。李天奇向公交车眺望着,陆萍则在车窗后朝他挥手,李天奇也挥手。陆萍鼻头一酸,眼泪刷地就淌了下来,好在戴着口罩,不用去擦。陆萍再次摆手,示意李天奇回去,李天奇卻不动,直到路口的信号灯变绿,公交车“哼”的一声冲过十字路口。
李天奇摇摇头,又叹口气,他不明白陆萍这是在和谁较劲,非要去广州吗?那么远,我可没有逼着你去,是你自己要去的,将来后悔可不要怨我。李天奇又在心里把这几天已对陆萍说了无数遍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天奇回到家后开始洗碗。中午吃的饺子,还剩了些,空盘子罩在上面,空碗则摆在桌子上,没动地方。儿子李小宝在玩手机游戏,对家里的这一场变故不闻不问,好像与他无关。
李天奇边洗碗边想,我如果使出全力来挽留陆萍,她可能就不会走了。难道说,她是在试探我?看我到底舍不舍得她走?不可能,是她自己想走。她这个倔脾气,九头牛都拽不回来。
碗洗好了。李天奇来到卧室,收拾陆萍的东西,上午整理行李箱,还有一些衣物散落在床上。李天奇一一把它们叠好,放在大衣柜里。抬头望见墙上夫妻俩的结婚照,陆萍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正甜美地笑。李天奇眼睛又湿润了。
“爸,我妈发微信说水杯落下了,让我送去。”儿子李小宝突然大声喊。
李天奇忙打开手机,看他们一家三口的微信群。陆萍说,太匆忙了,自己常用的那个不锈钢水杯落下了,让李小宝骑车子给她送去。
李天奇说我去吧,别折腾孩子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陆萍说,来得及,她问了,机场大巴晚点半个小时。
李天奇听后马上带上那个杯子出门,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小区门口,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说上火车站。
6分钟之后,李天奇便来到机场大巴候车点。陆萍正坐在行李箱上,茫然四顾。
“这么快?打车来的?都怪我,丢三落四的,又让你跑了一趟,还花了冤枉钱。”
“幸好你没让我送你,要不咱俩都坐公交车来,这杯子就得让小宝给你送了。”坐公交车前,李天奇提出要送陆萍到火车站,可陆萍说什么也不让。
“我可不愿意支使他。我出门这么大的事,他一点不上心,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妈,我算是看透他了。”陆萍对自己这个儿子已失望至极。
的确,李小宝不和陆萍亲,用陆萍母亲的话说,陆萍生的不是儿子,而是冤家。他来到这个世上的主要任务,就是和自己母亲作对。从小就抵触,长大了甚至已升级为对抗。陆萍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想了二十多年终于想明白了,那就是李小宝嫌弃她。李小宝上小学的时候就曾对她喊过:“我多亏没随你,要是也像你这么笨,我这辈子可就完了。”说这话的背景是因为一道小学四年级数学题,陆萍无论如何也算不出来,结果遭到李小宝的挖苦。但这么损的话出自亲生儿子之口,可真让陆萍有点受不了。从那以后,陆萍干脆甩手,给李小宝检查作业的事全都交给了李天奇。李小宝也争气,学习上一直没让家长操过心。
这样一来,每天陆萍与儿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特别是儿子慢慢长大,生活上也不让她照顾了,她更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上大学这几年,学费、生活费都是李天奇给的,陆萍几乎没有付出,有几次给钱都是李小宝过生日,象征性地发个200元红包,就把儿子给打发了。李小宝知道陆萍工作不稳定,没挣多少钱,所以也不过多要求。但总是在他某个不开心或者发小脾气的当口甩出几句冰言冷语,那种冷伤害对于陆萍来说更难以接受。
杯子既然送来了,陆萍便撵李天奇回去。李天奇说没事,半个小时你一个人也挺难熬的,我陪你说会儿话。
但是,两个人却干巴巴地对望着,说不出话来。该嘱咐的都嘱咐了,老夫老妻的,可不像谈恋爱那会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千言万语都在眼神里装着呢。
此时无声胜有声。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午后的阳光和煦地照在陆萍脸上,一双眸子被泪水洗过后显得更加清澈。陆萍是个美人,这一点不光李天奇承认,他的那些同事和朋友也这样认为,甚至有同事夸,全单位男职工属李天奇的老婆最漂亮。对此,李天奇常常沾沾自喜。
但是,漂亮不当饭吃啊!李天奇和陆萍是高中时期上下届的同学,一次期末考试,两个年级插班李天奇和陆萍分在一桌。李天奇一下子就被陆萍迷住了,开始了狂热地追求。陆萍也喜欢李天奇,于是,两人在高中时代就开始了地下恋爱。
等到跟家长摊牌的时候,却遭到了李天奇母亲的强烈反对,因为当时陆萍没有正式工作,在她母亲的五金工具厂门市部待业,那时有个词汇叫待业青年,说的就是陆萍这样的人。可是,李天奇就是看上了陆萍,死活都要和她结婚,母亲找来七大姑八大姨各种胁迫阻拦也不好使。最后,母亲甩下一句话:李天奇!有你后悔那一天。
后悔倒是没有,不过,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却是真的。
二
早上,李天奇来到小区门口的肉店买了一斤牛肉馅。上次吃饺子还是春节,如今三月三都过了,上车饺子下车面,陆萍上飞机,咋也得让她吃一顿饺子。一家人再在一起吃饺子,可能就得一年以后了。
又买了一把芹菜,牛肉芹菜馅,是陆萍的最爱。和面、拌馅全是李天奇干,做饭李天奇是一把好手。陆萍在屋子里收拾行李,行李其实早就收拾好了,特意装了一个大号箱子。可是头一天晚上,广州的那个老太太打来电话说,现在机票都是打折的,很便宜,所以不含托运。若是托运的话,得单掏钱。那就算了吧,陆萍只好重新打包,换了个小行李箱,能带上飞机的。
想想广州那么热,穿不上太厚的衣服。就是年底回来时受点罪,但下飞机就上大巴或者打出租车,即便冷点也能承受,原先装好的几件棉服全都拿了出来。
从中国的大北边飞到大南边,这中间的辛苦已经不是一个千里迢迢可以形容的了。
收拾好了,陆萍过来帮李天奇包饺子。可包着包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叭嗒叭嗒的,砸得板子直响。
李小宝在屋内学习准备毕业论文,大四最后半学期,学校管得有点松散,还没有通知返校。李小宝这小子挺争气,大学还没毕业已被保送读研,这小子从小到大学习一直好,智商上没有遗传陆萍半点的基因。四年大学念下来,花了不少钱,幸亏爷爷奶奶赞助了一些,别看李天奇母亲当年反对李天奇和陆萍结婚,但对这个宝贝孙子可是超好,那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可这两年,李天奇的父母先后得了几场病,钱都花在医院里,对孙子的接济就少了很多,这让李天奇越发觉得日子有些艰难。
看陆萍哭,李天奇更伤心了。便小声劝:“现在退飞机票还来得及,咱们还没到那种地步呢。”
其实这句话李天奇已经跟陆萍说好几遍了,只要陆萍一犹豫或者一退缩他就说。结果却起了反作用,就像音乐盒里那上着劲的发条,你拧得越紧,它作用力越强,发出的动静也越响亮。李天奇越这样说,陆萍越要去。陆萍擦了下眼泪:“那不行,咱不能失信,否则如何做人。”
这样说过之后陆萍就不哭了,飞快地包起饺子,但吃时却没吃几个,她是真心吃不下,心里堵得慌。最主要的是明知自己就要走了,李小宝却连个关心的话也没有。这个儿子真是从心里瞧不起她。也正是这一点,反而更加坚定了她去广州的决心。
三
一个小巴司机过来问:“去机场,15元一位,就差一位了,走不?”
李天奇看陆萍,用目光征求她意见。机场大巴10元一位,这个只多了5元钱,还快。但是陆萍摆手回绝了。
等小巴司机走远,陆萍说:“时间满赶趟,咱不冒那个风险,小巴多挤啊,而且不安全,整不好还是黑车。”
说得有道理,李天奇点头表示赞同。其实李天奇心里明白,陆萍就是想省钱,能省5元是5元。
李天奇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资虽然不是太高,但月月按时发,从不拖延克扣。用老百姓的话说,旱涝保收。
但陆萍就不行了,这之前,陆萍给一位老太太当保姆,可没想到,三个月前老太太的女儿也失业居家,肩负起照顾老太太的任务,就把陆萍辞退了,结果陆萍便闲了三个月,一分钱收入都没有。
想想这些年,陆萍干过的工作可真是不少。最早在母亲的五金工具厂门市部待业,两年后母亲退休陆萍接了班,但工厂倒闭了,陆萍下岗。厂子给了一部分安置费,不足的用积压产品代替。为了卖这些货,陆萍和李天奇商量,特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个小门市,又进了一些土产五金百货配着卖,虽然没挣着大钱,但总算有点盈余。
门市不开之后,陆萍还卖过彩票、做过保险推销员、超市理货员、宾馆服务员,最近这几年又做保姆,侍候过老人,也看过孩子,总之,就没稳定过。
最近一段时间,表格出奇地多,事业单位职工需要填报家庭成员情况。李天奇在妻子职业一栏那一直填的是“灵活就业”。办公室人员就问他,李哥,这灵活就业是啥意思?
李天奇笑着说:“灵活就业就是无正当工作。”人们就说,唉呀,那李哥你也够呛啊。大家也替李天奇紧张。
可李天奇却自嘲地说:“凡是有能耐的老爷们儿,谁还让老婆工作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李天奇感觉那是压力山大,自己一个月四千多工资,又要养家,又要供儿子上学,谈何容易。
这两年,同事同学换房的换房,买车的买车,可李天奇,仍然原地踏步。陆萍虽然灵活就业赚了点钱,但还不够她缴纳养老保险和商业保险。前些年陆萍干保险推销员时,为了保证业绩不被扣钱,给全家人买了不少保险,结果成了负担,每年光缴纳这些保险的续费,就得二万多元。这对于年收入不到六万的李天奇来说,绝对是沉重的负担。
所以说,李天奇基本上没啥积蓄,要说有,也都在保险单上呢。但那只是个数字,像画在墙上的大饼,只能看不能吃。但李天奇从来没有埋怨过陆萍,对陆萍绝对是百依百顺。他不止一次对陆萍说:你愿意干啥就干啥,我不拦着你。
陆萍干保险推销员还真风光了几年,业绩优秀后也被公司奖励天南海北地旅游,飞机比李天奇坐的次数都要多。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锅,钢的铁的铜的铝的各式各样足有好几十口,全是保险公司奖励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李小宝更瞧不起陆萍,嫌她工作低贱。那时李小宝才上初中,跟他爸一样,填写家庭成员表时,母亲职业一栏也填的是灵活就业,不敢跟老师说母亲在干保险。学校开家长会,从来都是让李天奇去,而陆萍也确实没空。别看是灵活就业,却比谁都忙。
四
小巴司机又走过来:“上机场,10元一位了,和大巴一个价,去不大姐?”
陆萍摆了摆手,厌烦地说:“兄弟,不是钱的事,你咋不明白呢?”
小巴司机扭头便走。
等机场大巴的乘客并不多。现在很多家庭都有车了,谁家有人出个差不是开车去送?但陆萍和李天奇没有,陆萍的驾照早就考下来了,却一直给别人扣分用。想挤出点钱来买辆车,可左盘算右思量,四处都在用钱,只好忍了。再往下想,都是自己没正式工作,拖累了家,拖累了李天奇。所以,这回陆萍是铁了心要出去挣点钱。我不蒸馒头还要争口气!绝不让别人瞧不起。不管是谁。
实在没啥说的,李天奇又重复了一遍老话:“说心里话,我是真舍不得你走。虽然咱们日子有点紧巴,孩子今年读研,学费生活费又涨了一大块,但怎么着也能承受得了。还真不至于你跑那么远去打工……”
“行了行了,这话都说多少遍了,我能不明白吗?不要再说了,这就是命,我就得该走这一步。”说着说着,陆萍又掉下了眼泪。
陆萍就是爱哭,她一哭,李天奇就没招。想当年,李天奇母亲给李天奇下最后通牒,说不准和陆萍谈恋爱,李天奇就把原话传给了陆萍。当时,两个人正在公园的假山旁约会,陆萍斜倚在她那辆凤凰自行车上,一听李天奇说这话,泪腺就像被人捏了一把似的,眼泪哗哗地就涌出来了,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可把李天奇心疼坏了,上前一把搂住陆萍,向陸萍发了狠誓:你放心,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娶你,这辈子,非你不娶,谁也阻挡不了。
而实际上,李天奇是真疼爱陆萍,两人结婚之后,都是李天奇做饭做家务,把陆萍宠得不要不要的。
陆萍也经常在亲戚朋友以及小伙伴们面前显摆:老公从来都不让我炒菜,说怕我被油烟子熏着。
陆萍也知道,自己漂亮,这是她唯一的优势。她没上过大学,只有高中学历,虽然后来念了电大,混了张大专文凭,也只是为了应付招聘企业。但实际上,她灵活就业的那些企业门槛都不高,对她出示的文凭也只是象征性地看看,便把她收于麾下。
陆萍在保险公司干得时间最长,将近十年,在她三十岁到四十岁期间,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有人说,如果到四十岁时你还没富起来,那这辈子基本上没戏了。这话好像就是对李天奇和陆萍说的,两口子在人生的黄金十年中,都是平平淡淡地过来了,没当上官,没挣到钱,没大富大贵,也没经历大灾大难。用李天奇的话讲,这一辈子没受过大罪,但也没啥出息。比上不足,比下尚有余。
保险公司有项训练叫“通关”。就是营销员们互相模拟销售真实场景,把一项产品形象而通俗地向客户表述清楚,最后让客户下定决心购买。
每天晚上开会时,两两结对,互相练习,直至达到完全熟悉产品之后,才让回家。
但陆萍脑子笨,很多产品要素记不住,说着说着就混了,气得主管只能把她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时李小宝正上初中,都下学回家了,可妈妈却仍然没回来,被主管留下“背书”。
李小宝知道后就更瞧不起陆萍,说妈妈你咋这么笨,几百字的东西,那么简单却背不下来,真是丢人。然后当着陆萍的面,读了两遍产品说明,便叭叭叭地全背下来。让陆萍真的无地自容。
但实际上陆萍的业务开展得还真不错,因为陆萍漂亮,赢得了很多男客户的赏识。她销售的那些大单子,十有八九都是男客户的。这些人不是大老板就是单位的头头脑脑,不是有钱就是有权,买陆萍的保险,除了向她炫耀一下身份和财富之外,自然还另有所图。
陆萍虽然漂亮,但却没拿漂亮当成赚钱的资本。她很正派,在挣脱了那些大客户无数次不怀好意的诱惑和纠缠之后,她跟李天奇说,自己不想再干保险了,接触的人越多,发现这水越浑,跟他们较不起这劲。
李天奇说有那么严重吗?
陆萍便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给李天奇看:“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卡,这里面有一百万,一个客户给我的,连同密码。我查过,确实有一百万。他说这里面的钱我可以随时以他的名义买保险,每个月完不成任务就可以从这里划……”
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陆萍如果按照那人的意思去办,起码几年工作无忧,不仅月月能完成业绩,全额拿回工资,还能得到一大笔提成。
李天奇当时就吓坏了:“他没提啥要求吗?”
陆萍咬着嘴唇说:“他要是提啥要求就好了,就怕这啥也不提的,我自打拿了这张卡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决定不干了,明天就把这张卡还给他。”
“对!还给他,咱们不稀罕他的臭钱。”李天奇愤愤地说。
那晚,李天奇把陆萍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失去她似的。而他也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人。陆萍虽然笨点学习不好,但人漂亮又老实正派,甚至还有点一根筋,这可能正是李天奇喜欢上她的原因。
其实,陆萍把那张卡还回去后,也完全不用辞职。继续干下去,不仅有工资收入,还能解决养老保险问题。可这时,公司的一位副总又打起了陆萍的主意。一有酒局就叫陆萍去陪,还借机对陆萍动手动脚。陆萍再也忍受不了了,狠狠地甩了那个副总一记耳光,第二天就把辞职信呈了上去。
那之后,陆萍真正开始了灵活就业生涯。她不仅要赚出生活费,还要赚出养老保险钱,离开了公司离开了平台,谈何容易!那两年,陆萍明显老了很多,有了白发,皮肤出现暗斑,开始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搞得李天奇也跟着紧张。
五年前,老母亲生病住院,陆萍在医院陪护,自学了护理工作。后来到家政公司找工作,家政公司又对她进行了培训,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真正学会做饭。
那段时间,李天奇和李小宝生活得非常惬意,因为陆萍基本上回归到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把家政老师教的内容当做家庭作业回来练习。别说,那饭菜做得有模有样,差不多都有了三级厨师的水平,把李天奇和李小宝吃得挺爽。
但陆萍却是有着小脾气的人,别看出生小家庭条件不是太好,但因为是独生女,也是被宠坏了。放下身段去侍候人,陆萍还真一时半会儿转变不过来。
在新城区给一个刚有孩子的公务员当保姆,年轻的妈妈太懒,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总是对陆萍吆五喝六的。而且还没礼貌,哪怕你叫个陆大姐或者陆阿姨也行,一张口就是唉唉唉,你把那个啥啥啥给我拿来。这让陆萍很接受不了,只在她家干了一个月便辞职了,家政公司留下的200元押金都没有要回来。干她们这行有规定,被雇主辞退押金全额退还,但要是保姆提出不干,则押金扣留。
家政公司的主管给陆萍做思想工作:“你说你跟雇主较什么劲,她说话再难听你就当她是放屁不就行了?客户就是上帝,你不听上帝的话听谁的话?这样下去,你啥时候能稳定。”
陆萍却说:“我非得跟她较这个劲不可,凭什么?一个小丫头片子一点礼貌都没有,我非得让她长长记性。”
可是,人家只耽误了几天,就又找到新保姆了。主管气得也甩出一句狠话:“陆萍,你再这样下去我们也不管你了。有啥活也不给你派了,你已经影响了公司的声誉。”
陆萍听后收敛了一些,也学会了忍气吞声,但用不了多长时间,照样犯。雇主跟她发脾气,她也跟雇主对着干。主管说:“陆萍啊陆萍,你这哪是跟人家较劲,你这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
陆萍觉得主管说得对,她就是跟自己较劲过不去,就是不想委屈自己。就这样,陆萍连续四次押金都没有拿回来。
这些事陆萍虽然没有跟李天奇说,但李天奇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年给人家当保姆,不管是侍候老人还是看小孩子做家务,陆萍就没有在一家一直做超过三个月的。年前这次应该是最长的了,那个老太太对陆萍很满意,若不是她女兒失业顶替了陆萍,陆萍可能会一直做下去,打破她不超过三个月的纪录。
陆萍说:“好人坏人我分不出来吗?那个老太太就是好,脾气好,说话也好听,这样的人,我侍候她一辈子我也愿意。”
五
这个世界上,变化永远比计划快。谁承想,像他们这样的老夫老妻,还要面临一次长达一年之久的分别。
但愿陆萍这次还是干不满三个月就回来。李天奇竟然这样想。在他认为,日子虽然紧巴点,但还真不至于过不下去,也不至于让老婆到数千公里之外去打工。但陆萍执意要去,像是憋了一股子劲。真是邪了门了。
五天前,陆萍所在的家政服务群群主发出一条消息:广州市王女士想雇一名保姆看孩子,要求40-50岁之间,松城市区人。身体健康讲卫生,说普通话。月休4天,工资9000元。
群主进一步解释,因为王女士是松城市人,大学毕业后嫁在广州,有了小孩儿之后,便想找一名松城市的保姆,想让孩子从小就学习普通话。孩子刚足月,孩子父母都是公司高管工作非常忙,急于上班,孩子现由姥姥看护,但姥姥身体不好,所以急寻保姆。对方包全程飞机票,有符合条件的请尽快报名。但这一干至少一年,得年底春节前才能回来,是否再续合同视情况再定。
陆萍读了几遍之后,都没跟李天奇商量就报了名。加上孩子姥姥的微信,老太太对陆萍進行了视频面试,结果一下子就相中了,说就你了,你要觉得行就把身份证号和手机号给我发过来,我给你订机票。
等李天奇知道时,是陆萍给他看机票短信,着实把李天奇吓了一大跳。“这么大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机票都订好了,还让我说啥啊。”李天奇埋怨着。但一看9000元的月薪,李天奇也有些心动。这要是能干一年,那就是十万多块啊!绝对能解决大问题。
但他还是舍不得,毕竟那么远,而且还一年不见面。没想到陆萍却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要是不争取,就被别人抢去了。我必须得去,不光是为你为家庭减轻负担,也是为了我。我再这么在家待下去,非得憋出病来不可。”
李天奇就没有再阻拦。
六
远远地,机场大巴飘过来了,整整晚了半个小时。
之前,陆萍曾给调度打过电话,调度说,现在旅客太少,航班密度不大,因而临时调整了机场大巴班次。
陆萍站起身来,拉起行李箱,然后深情地看着李天奇:“别省钱,多给孩子做点好吃的。我也开始挣钱了,到时我补贴你点。”说着,眼睛又湿润了。
李天奇说:“可不用你的钱。到那边先干着试试,不行就回来,别憋屈自己。”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和人家耍小脾气了,我一定要干满一年。你和儿子多保重,你千万别在外面喝酒。我就怕儿子上学后,家里就剩下你自己,那可是真没人管你了。”这还是陆萍头一次说服软的话。她真的不和客户去较劲了吗?李天奇有点不相信。
不能再说了,再说眼泪就又掉下来。陆萍转身,提着行李箱,上了大巴。
一共三名乘客上大巴,乘务员给他们测量了体温。大巴鸣了一下喇叭,向机场驶去。
李天奇则来到公共自行车那,掏出手机扫了一下码,解锁一辆自行车,往家中骑去。
路上,泪水再也忍不住,恣意横流,把口罩都打湿了。骑到没人处,李天奇还使劲吼了两嗓子。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难受过。
骑着骑着,手机突然“嘀”地响了一声,李天奇没有管它。一直骑到家附近,把公共自行车停好,他才打开看。
竟然是陆萍发来的微信:今年李小宝上研究生的学费,必须我来掏!必须!
李天奇读后先是一愣,寻思了半天才明白是啥意思。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边摇边笑。
他在心里说:陆萍啊陆萍,你可真是,跟孩子较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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