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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5958
文玉凤

  这一天,玉杏村的石拱桥周围,聚集着全村的妇女老少,男人们都去了下游寻找。哀恸的哭声在山坳里起伏回荡,乡亲们怔怔地看着黑河水。波涛撞击着河床里的巨石,发出狂啸和怒吼。红梅那一纵,怎么还挽得回?

  红梅从小就显示出执拗的性子。在家里打烂一个碗,还用不着她妈抡起扫帚,自己就跪在那儿一天不吃饭。红梅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回家下地种田、上山采药,甩开膀子地干,比一个男劳力还扎劲。可就干农活,一年累到头,也只是勉强糊口。红梅又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特别是她心里头一直较着劲,就不想当一辈子农民。

  村里有个剃头匠,名叫孙红兵。因为脑袋特别大,大家都叫他孙大头。这孙大头三十挂零,还没成家。我们这山里人呢,选女婿一般中意本地人。特别是门户大、亲戚多的。像孙大头这样走南闯北,还没落户的,谁都怕哪天一拍屁股又晃荡别处去了,闺女跟着没个安定的日子过。更或者直接就一个人跑了,老婆孩子就更没了依靠。所以,找媳妇难。

  偏偏孙大头还不认这个理,也不愿意找个寡妇或眼瞎耳背的凑合,反而看上了正值青春年华的红梅。红梅在玉杏村那可算得上要模样有模样,要劳力有劳力,来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按理说红梅是看不上大她十来岁的跑摊匠的。可红梅心里头和别的姑娘想的不一样。她认为这孙大头一个人过生活,自己嫁过去不用看婆婆姑子脸色,家里肯定都是自己说了算。而且他有一门手艺,不管太平日子灾荒年都有饭吃。就这样,红梅做了自己的主,父母气得吐血也没有用。

  刚订了婚,红梅就跟着孙大头走村串户当上了帮手。孙大头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以前理发,孙大头只管“理”,对洗头那是一瓜瓢水下去就得了。现在有红梅帮衬就不一样了。那些庄稼汉花上两元钱,还可以享受到红梅洗头。这儿还痒,那儿再挠挠。那舒服劲儿,知足。还没结婚办酒席,红梅就成天和孙大头呆在一起,旁人有什么风言风语,红梅概不搭理。可孙大头耐不住性子了,有一天趁没人的时候,突然抱住红梅,想把生米先煮成熟饭。

  红梅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说,你别动歪脑筋,那是结婚以后才干的事!咱们好好干两年,把房子修起来,你风风光光地娶我进门,这一辈子也说得起硬话。

  孙大头来玉杏村五年了。他的老家比玉杏生活更加艰难,所以学了门手艺到处讨生活。能娶到媳妇已经不易,还是娶到红梅这样又漂亮又持家的,孙大头這是掉进了福窝窝。而刚刚红梅说的话正戳中他的痛处。他现在还寄住在村东头刘家,没有自己的房子。之前,他还想着结婚后就入赘到红梅家,但又不甘心儿子不跟自己姓。红梅这样一说,孙大头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我不是人,以后啥都听你的。

  不久,红梅有个更大胆的想法:自己也去学理发。这两年,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过,农村人都不只是剃个光头理个平头了。城里现在时新烫头,不管男人女人,什么爆炸式、大波浪,洋气得很。红梅想,到时候两口子会理发又会烫头,会理男式又会理女式,那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不久,红梅跟孙大头商量,自己去城里学烫头。孙大头不大情愿。这烫头学会了肯定比剃头挣钱多,婆娘以后不是把自己压着了吗?但两个人搭班挣钱,挣更多的钱总是件好事,况且他也拗不过红梅呀。于是红梅进了城。

  西坪县是个山区偏远小县。县城不过只有一条十字街。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似乎才刚刚吹到这儿。所有商贩摊位全部集中在十字街口这一个地界。

  县城只有一家国营理发店。店里一共三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师傅,一个打杂的。男师傅是个老头,头发全白了。女的是个中年妇女,白白胖胖,动作慢腾腾的。店里客人不多,也就三四个。有一个小姑娘刚洗了头正准备剪,旁边另一个小姑娘左转转、右转转,给师傅看自己的发型,应该是要照着她的剪吧。那小姑娘的发型乍一看像是学生头,仔细一看呢,又是一边短一边长。女孩说,这叫不等式,省城都才刚刚流行起来。

  红梅等师傅稍微空闲点,走上去问,师傅,我想当学徒,您收下我吧?

  老头头也没抬,不收不收,我们是国家办的,不收徒弟。

  红梅傻了眼。那我怎么办?还有哪里可以学理发呢?

  女胖师傅上下打量了红梅一番,你想学的可能是槐树巷的生意哦!

  槐树巷?在哪里?也有理发店?

  一路打听,红梅来到了县城背街的槐树巷。这里确实也是一个生意场,有两三个茶摊、饭馆、一个小卖部。其间有几个霓虹灯招牌,像是理发店的。现在已经是晌午了,巷子里却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人往来。

  一家叫珍珍发廊的门口斜倚着个女孩,女孩嘴里叼着烟眯着眼晒太阳,头发染得甚黄。才刚进入初夏,竟穿着一条吊带短裙,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红梅看着都脸上发烫,替她害臊。她看到红梅走近,也不搭理。

  红梅大着胆子问了一声,请问这里收学徒吗?

  女孩瞟了她一眼,你去里边问吧。

  掀开门帘,一大股夹杂着香水、化妆品、洗发水和身体气味的混合浓烈气味扑面而来,红梅觉得快要窒息了。有两个女孩在里间。一个红头发的懒洋洋地斜躺在按摩床上,一个黄短发的坐在镜子前正在化妆。

  姐姐,我想学理发,这里收学徒吗?

  红头发坐起来,上下打量着红梅,学手艺还是挣钱?

  姐姐,学手艺,不用开工钱。

  我们这儿主要是洗头按摩,现在时兴享受这个。你学不?

  红梅想到这也是一门手艺,心想先学着再看吧。好,我学。

  店老板就是红头发,叫珍珍。那个黄短发叫玛丽,黄长发叫小美。

  按摩店的生意从下午才开始。先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肥头大耳、五短身材。进门直接躺在按摩床上,一看就是个熟客。

  哎哟,快散架了。快给我揉揉。打了一个通宵,他妈的输了就不下桌子。害得我成大输家才散场。小美,给我下碗面去,一块儿记在账上。麻将打着也不晓得肚子空,一出来见着天才觉得要晕过去了。中年男人一边念叨一边睡了过去。

  小美听到胖子输了钱,出手肯定不会大方,也就不愿怎么侍候。正好叫红梅过来,小妹,来,我教你怎么按摩。男人听到有新人来,一下子来了精神,爬起半个身子四处看。看到红梅不过是一个乡下妹子,又悻悻地躺下去,一只土鸡啊!红梅给他按摩手部时,胖子佯睡中反手摸了一把红梅的手。红梅虽然年龄小,可长年干农活,双手有些粗糙。胖子一试探这手感,彻底没了兴致,呼呼大睡。红梅被人占了便宜,却吃的是暗亏,一肚子怒气不知道怎么发泄,于是手上加了劲,奈何胖子一身肥肉又瞌睡好得很,竟哼都没哼。

  红梅问玛丽,除了按摩,店里还可以学哪些手艺?

  玛丽抬起红梅的下巴,意味深长地说,还有的手艺都靠自学成才。

  傍晚时分,店里来了位客人,中等身材,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红梅觉得他一定是一位老师。老师进来低声问,珍珍在吗?玛丽一脸不乐意,哟,高哥眼里头只有珍姐,把我们都当空气。高老师露出些窘态,僵在那儿不知所措。玛丽哈哈大笑,把他往里间一推,快去,都等你半天了!

  夜色降临,槐树巷的霓虹灯亮了起来,这条街也躁动起来。红梅刚收拾完酒醉的客人吐的污物,玛丽又支使她出去帮客人买烟。买了烟回来,她看到店门口有几个人影正鬼鬼祟祟的冲里面张望。

  你们干什么?红梅大着胆子吼了一声。几个人把其中一个往前推了一把,一窝蜂跑得远远的。红梅一看,那个被落下来的是个半大的孩子,应该是中学生。那孩子也不说话,回头看了一眼躲在暗处的同学,一咬牙抢在红梅前面进了店。这时候玛丽刚从里间出来。她看到那小孩就嚷嚷开了。出去出去,小孩走错地方了。

  男孩着急了。姐姐,别撵我。我啥也不干,我就在这儿待半个小时。

  红梅问,外面那些要打你啊?

  男孩红着脸说,我打赌输了,他们让我必须进来。说进了这儿,才是真正的男人。

  玛丽听到这儿,气不打一处出,几脚就把男孩踢了出去。屁大点人不学好,你妈供你读书容易吗?

  夜深了,槐树巷掀开了城市的喧嚣。红梅才发现珍珍发廊里间还有几个上夜班的女孩,她们都有独立的工作间,一个个浓妆艳抹,高声谈笑。客人来了大都直接进到里间。有好几个都注意到店里来了新人,眼睛在红梅身上骨碌碌直转,盯得红梅心里发毛。虽然她从未见过什么世面,但店里男男女女之间各种明晃晃的调情让红梅面红耳赤。这根本不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红梅决定尽早离开。

  珍姐,我妈带信让我回去一趟呢。她根本等不及对方回应,就急忙冲出按摩店,快步走了几步,又跑起来,生怕会有人把自己抓回去。出了槐树巷,这个小城连路灯都没有,偶尔有人家的窗户透点灯光出来,才隐约看见前方的路。红梅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想到以前在农村,不管天有多晚,在大山上、树林里还是河流边,她都从来没有害怕过。在这城市的街道,她觉得周围集聚着妖魔鬼怪,随时可能吞噬她。红梅有些退缩了,这个城市不知道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和龌龊,我还是赶紧回去吧。

  红梅找到一家旅店,决定先住一晚,明天回玉杏村。

  单间三十,两人间二十,三人间十五。红梅开了一个三人间。同室的两个人,一个是乡下来看病的,一直面朝着墙壁长吁短叹;另一个是做生意的,三十来岁,烫着一头大波浪,半躺在床上。她见到红梅,热情地打招呼。红梅看到这个姐姐手里拿着本杂志,想着她是个有文化的人,也对她心生好感。两个人聊得很投机。大波浪姓秦,一直往返于西坪县和通远市,把通远的日用百货批发到西坪,又把西坪的山货收购运到通远。她告诉红梅,通远市有十个西坪县大,要什么有什么。

  红梅问她,你是在通远烫的头吗?

  对啊,你也想烫头?

  红梅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遭遇。秦姐义愤填膺,咒骂道,这些杀千刀的,差点把你给毁了。今天你遇到姐姐,你的事我就管定了。她说她有亲戚在通远开理发店,可以介绍红梅去学手艺。

  通远有多远?

  坐两天车就到了。

  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敢去。

  十九岁了,红梅是第二次进县城。县城是她心目中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对于比县城更远更大的地方,她不能想象。

  秦姐说,你跟着我走啊。明天我拉货出去,咱俩正好搭个伴。我这人,就喜欢到哪儿都有人一起说说笑笑的,要不我咋住三人间啊,这是咱俩的缘分。看到红梅还在犹豫,秦姐又说,放心吧,我不是人贩子。

  这一晚红梅都没睡好。未知的恐惧让她想要逃避,改变生活的念头又让她向往。

  一大早起来,红梅主意已定。她先到车站找人给爹妈带了个信,然后又到杂货摊上买了一把水果刀揣在身上。

  秦姐包了一辆大货车。车上的货物满满当当,驾驶室里正好可以坐两个乘客。上车后,驾驶员和秦姐都很健谈,天南地北的见闻趣事,你说一件,我说一桩,红梅听得入了神,这一路也不觉漫长。天色渐暗,他们走到了明渡镇。这是西坪到通远的驿站,往来两地的商旅都要在这里住一晚。秦姐与很多住客都认识,约在一起吃饭喝酒。红梅盛了一大碗米饭夹了点菜,在一旁匆匆下肚后就回了房间。红梅把折叠的水果刀掰开,压在枕头底下,沉沉地睡去。第二天继续走了大半天,终于到达了通远。

  秦姐把货物安顿后,就带红梅到了亲戚家的理发店。因秦姐的嘱托,店里的理发师给红梅教得很用心。

  红梅这才真正入了行。烫发工具可真多,有发杠、烫板、卷棒、电热发卷,还要用两样药水,软化剂、定型剂,最后还要用发胶摩丝定型。理发的工具也有平剪、牙剪、电推剪等各种类型。这些工具用品买下来要一千多块钱。城市里林立的高楼、璀璨的霓虹灯让她感觉到一种诡秘的压迫。她不去触及,便可远离潜伏的危险。红梅在这里学了两个月,几乎没有出过门。她知道她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学手艺。红梅学会了剪烫当下最流行的男式爆炸头、富城头、蘑菇头,女式大波浪、沙宣头、高流海。她给自己烫了个拉丝头。

  两个月后,红梅向秦姐告别,说回去凑够钱,再出来置办工具。秦姐在这个自立又倔强的女娃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紅梅,我没有妹妹,我就认你做我干妹妹好不好?秦姐的关心爱护让红梅一直提防戒备的心融化了,她流着泪使劲地点头。

  那你听姐说,你筹够钱要多久,半年?还是一年?等钱够了,这手艺不练不是又荒废了吗?

  红梅愣住了。是啊,家里是拿不出这笔钱,孙大头肯把钱拿出来吗?他现在听我的可是一心存钱修房子呀。

  看到红梅懵了,秦姐笑着说,别急,姐早帮你打算好了。我去找熟人给你赊。定金我先垫着,你把工具拿回去先把生意做起来,边挣边还,怎么样?

  姐,你不怕我……

  怕什么怕,你要是赖账,就算我眼瞎,这么多年江湖白跑了。

  就这样,秦姐帮助红梅把一应东西置办齐全。还给红梅买了一件蝙蝠衫和一条健美裤。看到红梅换上新衣裳变身城市女郎,秦姐感慨地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时髦的发型还要配上流行的款式才叫摩登。

  最近秦姐没有生意跑,她托一个熟悉的货车司机把红梅捎回去。临行前,那位司机行程有变,又把她托给了另一位师傅。这位师傅姓牛,身形高大壮硕,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眉眼带着笑。一路上车里只有他们两人。牛师傅看到红梅拘谨,主动和她搭话。红梅看他面善,又是长辈,也放松下来和他拉起了家常。牛师傅经常到西坪跑货运,结识了当地不少朋友,其中也有红梅一个村的。这样唠起来,大家又亲近了些。红梅叫师傅牛叔,师傅叫红梅侄女。

  到了明渡镇,牛师傅给红梅订了个单间,自己也定了个单间。红梅抢着给钱,他拦住,生气地说,我是长辈,挣的比你多,咋还能让你出钱,不要打我的脸!红梅拗不过,只好道谢。去饭馆,红梅想着把饭钱抢着先给了,不能凭白占人便宜。饭馆里一大桌跑车的师傅正围在一起喝酒。看到牛师傅带着红梅进来,招呼着一起坐。有人盯着红梅在牛师傅耳边低语了句什么,牛师傅给了那人一拳,别乱说,这是我的侄女。众人意味深长地哄笑。红梅觉得脸上臊得慌,说了句,我晕车,不想吃了。转身往旅店跑。身后传来师傅们更放肆的笑声和口哨声。

  回到房间,红梅洗漱完毕,把水果刀放在枕头下,靠在床头,看起了电视。不知什么时候,红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红梅吓得一跟头坐起来。

  谁?

  我,你牛叔。

  我已经睡下了,牛叔。

  我给你带了两个卤肉锅魁,快开门。

  叔,我吃过了,我不吃。

  你跟着我一路,我咋能让你饿肚子呢?听话,快点。

  红梅不知再如何拒绝,只得起身开了门。她刚打开门栓,牛师傅就拱了进来。红梅闻到他一身的酒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准备接过锅魁就让牛师傅出去。牛师傅却径直走进去坐在床边。

  妹儿,给我倒杯水。那几个棒老二想把我灌翻,结果他们全趴起了。

  红梅倒了水,站到门口。那牛叔您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还早还早,你过来我们摆一会儿。红梅摇摇头,还是站在门口。

  牛师傅不再勉强,自顾自地说,你回去生意咋个做,做不做得起来,你考虑清楚了吗?你回村上烫头发,有几个农民舍得花几十块钱?你好久才回本?

  红梅听他这样一说,对啊,自己怎么没有考虑过呢?

  牛师傅看到她陷入忧虑的模样,得意地说,是不是?但你今天遇到我了,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有办法。你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红梅觉得好奇,放松了警惕,凑到跟前去。牛师傅从裤包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百元大钞,一把抓起红梅的手,放在她手里。红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吓坏了。她抬起头,正迎上牛师傅被淫欲烧灼的发红的眼神。

  以后,这些钱都是你的,不用你辛辛苦苦挣。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抓着她,一把就把她箍进了怀里,喷着满口酒气就往红梅脸上拱。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红梅想到了拿水果刀,可一双手都挣脱不出来。她又想到了秦组教她的防身术,一抬腿,用膝盖朝牛师傅裆部顶过去。牛师傅疼得啊一声松开了手。红梅冲出门去,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巷道里有人开了门,出来问询。

  牛师傅恼羞成怒,几把收拾起撒落一地的钞票,心里咒骂着,小婆娘,今天敢摆老子一道,看我不搞臭你!

  他定定神,走出来骂道,出来卖的,装啥装,烂白菜还想要肉价钱。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巷道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朝红梅投来鄙夷的目光。红梅百口莫辩,眼泪刷刷地流。她反身关上房门,瘫在了地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红梅就背上行李往回走。她心里明白,牛师傅是不会载她了,她也不可能再坐他的车。而其他货车有空位吗?那些师傅又会不会是下一个牛师傅呢?这条线路没有直达西坪的客车。红梅昨晚就想好了,遇到短途客车,她就搭车,没车,她就走路。这难不倒她。就这样,三天后,红梅才回到玉杏。

  回到家,红梅疲惫极了。她看到妈妈在院子里晒花椒,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妈妈却阴着一张脸,把她推开。

  哭啥,能耐大了别回来嘛。两下嫁了清静,看你怎么跑,别臊我的皮。

  红梅觉得妈妈说的这话蹊跷,连忙追问。妈妈这才说,她走后,孙大头到处跟人说,红梅早就跟他睡了。

  听到这个消息,红梅心中积攒的委屈和怒火一股脑儿全涌出来。她冲出家门,走到刘家,孙大头正躺在剃头的椅子上打盹。

  孙红兵!红梅吼了一声他的大名。

  孙大头一下子跳了起来。虽然还没看到人,但孙大头知道,红梅喊他大名的时候是后果非常严重的时候。果然,他看到红梅从剃头挑子拿起了剃头刀。

  大事不妙!孙大头猜到了几分缘由,赶紧跳开几步,往外跑。

  红梅,别冲动。有啥事好好说。

  我要杀了你!

  孙大头吓得撒开了脚丫子。他知道红梅体力比他好,不敢一直在大路上跑。于是转身钻进一片玉米地。红梅赶了几天路,身体已经极度疲乏了,但她依然穷追不舍。

  孙大头听到红梅一直在后面喊,我要把你千刀万剐!他觉得头皮、后脖子、脚后跟都凉飕飕的。心想,那把天天由他把玩的家伙今天會把他玩完。他跑着跑着,听不到红梅的声音了。这时,他感到更加恐惧。在田地里,红梅也比他在行。玉米叶长得密密实实,他根本无法防备红梅会在哪个方向突然出现。他一咬牙,继续穿过玉米地,爬上了山坡,朝树林里跑去。

  就在他俩追逐的这工夫,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了红梅在追杀孙大头。没有人觉得事态严重,都以为是相好的逗乐。马路边、田埂上、山脚下,围满了人。红梅看到孙大头上了山,她不再往树林里追,就守在下山必经的路口。孙大头从树林里偷偷往下看,只见红梅不知什么时候手上换成了一把镰刀,顺便就在周围割起了猪草。孙大头心头更加发毛,自己仿佛就是一笼猪草,被红梅揪在手里,一刀就拦腰截了。

  红梅去县城学手艺,他心里就打鼓,怕红梅见了世面,会看不起自己。后来红梅去了更远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世面,他心里更毛躁。为防红梅变心,所以故意装酒醉,放出风去,说红梅早就是自己的人了。他知道红梅听到后会饶不了他,但没想到会严重到要他的命。红梅的性子他了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一横心,把白汗衫撕下一个布条绑在树枝上,边挥舞边钻出树林下山来。

  红梅,我投降!

  这时候,大人们都差不多散了,到各家田里割麦、锄草、放水,赶剩下的农活。孩子们把游戏的场地搬到了这里,抓石子儿、跳山羊、藏猫猫,玩不倦。看到孙大头举着白旗下山来,他们游戏的兴致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个个化身“潘冬子”和“海娃”,怀着伸张正义的豪迈,和游击队长红梅一起把孙大头押回了村。

  不一会儿,家家户户门前的小喇叭响起了孙大头的声音: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孙红兵,前几天我喝了酒说了胡话,我不是人。红梅是清白的,我向她赔礼道歉。今后如若再犯,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风波就此平息,今天这一出戏,在今后若干年里成为了玉杏村口口相传无限演绎的传奇故事。

  第二天,红梅把置办的工具搬到刘家。孙大头看傻了。红梅先给二姐烫了个高流海,给弟弟剪了个富城头。村里的大媳妇小姑娘都涌到了刘家院子。这里成了红梅的表演舞台,孙大头只能递个东西,打打下手。孙大头心里不是个滋味,看樣子,这辈子都直不起腰了。

  刘家院子没热闹两天,各家的老人们发出了禁令,农村人就要有个农村人的样子,不要把村里的风气带坏了。

  红梅和孙大头商量着,正准备到附近的村子跑下摊,一股流言像洪水一样漫进了玉杏村。

  红梅到外面做了小姐了。

  红梅在通远就开始卖了。

  红梅学理发是假,做按摩小姐是真。

  某个师傅包了红梅一个月。

  某天卖了十几回。

  某天卖价喊得太高被嫖客打了。

  在村里,张家媳妇和李家二娃在松树林里苟合,传出来也只是一回谈笑。但明晃晃地挂着招牌卖,是谁也不能容忍的。这些流言在夏天热烘烘的空气中不断发酵,各种细节绘声绘色。无风不起浪,由不得人不信。

  爹妈把红梅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自己下地干活都绕着人走。孙大头这回是真的天天烂醉。突然间被戴上了重重叠叠的绿帽子,这笑话太大了。思前想后,这个女人注定这辈子他也降不住,再舍不得也要舍得。他也不闹也不骂,收拾起自己的剃头挑子离开了玉杏村。

  刚开始听到那些流言,红梅站在村头路口要骂上一阵,她恨那许多张看不见的嘴。村里的媳妇见到红梅,便把男人拉着改道走,红梅路过谁家门前,那家大门就插上了门闩。红梅家里再没人来串门。亲戚们都躲躲闪闪。红梅这才明白,她现在别说骂,就是拿着砍刀、铡刀剁了人,也换不回自己的清白。

  被关在家里后,红梅说,爹娘,你们自己生的娃,难道你们都不信?爹娘只是叹气,他们的腰都弯了。红梅不再说话,每天煮饭、喂猪、洗衣服,不让自己闲着。

  过了一段时间,红梅到底没想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委屈地活着?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要挺直身板好好活!村里她是呆不住了,那就到县城去。爹娘没有拦她。他们知道一是留不住,二是红梅留在家里也说不到一门好的亲事,她现在可以靠手艺吃饭,只有走远点,找个外乡人嫁。临走前,爹娘把准备置办嫁妆的积蓄一并给了红梅。

  红梅又一次来到县城。身有一技,走在西坪县城街头,红梅不再忐忑惊慌。她在正街国营理发店对面盘下了一个店,简单粉刷了一下,装上几面大方镜,贴上几张发型海报,门口挂上“时兴理发店”的牌匾,上面镶着几颗彩色小灯泡,小店有模有样。红梅招了一个洗头的姑娘小慧,先给她理了一个沙宣头做活广告,然后教她如何按摩头部,如何迎来送往,让顾客花钱花得舒服。

  秦姐来西坪收货,听说了红梅的遭遇又气恼又心疼。她托人给红梅带来了一套音响。理发店开张这天,充满节奏感的流行音乐在大街上回荡,吸引了很多路人的围观,那些本来朝国营理发店走的年轻人都转身来了街对面。小地方最有效的广告就是口口相传。时髦的发型、实惠的价格,热情的服务,不几天,时兴理发店的顾客就排起了长队。国营理发店的生意冷清了许多。老师傅乐得清闲,正好可以在街边下下象棋。女胖师傅看到对面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加之打听到些红梅的来路,心里头认定时兴理发店做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她觉得这种店开在对面,对她是一种抹黑,是一种叫嚣。于是每天一有闲,不是往街中心泼脏水,就是在门口指桑骂槐。红梅把音响声音调大,不去理会。

  一天晚上,红梅正准备收工,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小混混进了店。

  走在前面的黄毛说,洗个脚。

  我们这儿是理发店,不洗脚。

  老子今天就要你给老子洗脚。说着便仰面半躺在椅子上,晃荡着双脚。

  后面进来的络腮胡冷不丁朝小慧脸上摸了一把。红梅一把把小慧拉到身后,顺手拿起一把剪刀指着络腮胡。你们今天要干啥,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哟嗬,哥,咱们今天遇到烈女了。黄毛站起来说,好男不跟女斗。我们今天不打架,我们给你清理下堂子。边说边操起手里的酒瓶砸碎了一面镜子。

  红梅知道遇到地痞了,依她的本性,这会儿定会冲上去扭打起来,争个鱼死网破。可秦姐一再告诫她,江湖凶险,万事首先保全自己。她记着秦姐的叮嘱,一直护着小慧,没有上前阻挠。

  老天真的不给我活路吗?红梅有些绝望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吼,发疯了!你们两个!

  那两个混混马上停了下来,蔫蔫地朝来人鞠躬,五哥。

  来人指着黄毛和络腮胡的鼻子说,欺负两个小女子,算啥本事?明天之内,把打烂的家什给人家赔齐。还要赔礼道歉,滚!

  两个混混连连点头,弓着身子溜出了门。

  来人看到红梅两人心有余悸,还躲在角落里。便说,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今天喝了酒在这儿耍酒疯。是我管教不严,给你们赔个礼。今天的损失他们会承担。放心,以后他们再不敢了。转身出了门。

  这一夜,红梅脑子里始终萦绕着那个身影。皮肤白净、眼神坚定、衣着整洁,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红梅感到安全、温暖。第二天一早,两个混混就找来师傅量尺寸,换镜子。

  两位妹子,昨天喝大了,得罪了,给你们赔礼。以后有啥为难的事,就找我们,算我们欠你个人情。

  晚上,五哥从这儿路过,在门口站着,往里面瞅了一眼。

  正好这会儿红梅休息,看到了他。红梅连忙追上前去。大哥,谢谢你了。说话间整个脸涨得通红。五哥注意到红梅的失态,直直地盯着她看,也不说话。

  红梅窘得转身跑回了店里。红梅觉得那双直勾勾的眼神似乎还注视着自己,一张脸更加火烧火燎。

  接下来的几天,无论白天黑夜,红梅脑子里全是五哥的影子。剪头发剪错了层次,烫头用错了发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我可能被鬼找到了,晚上立个水柱子。红梅自言自语。

  小慧扑哧一笑,我看不是鬼上身,倒像害了相思病。

  这一下点醒了红梅。天老爷,我是爱上他了吗?红梅想到以前和孙大头订了婚,不见面从来不会想他,见了面也是围着生意转。那会儿的她,心里只是想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根本没想过心里头有没有他。红梅为现在这种感觉惊慌、羞怯、兴奋。一连几天没再见到五哥,红梅心情低落。她打听到五哥是混社会的,但都是做能挣钱的大生意,不是什么地痞流氓。凭他那天管教弟兄,红梅就认定他是一个侠义正直的人,当然也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半个月后,五哥突然进了理发店。老板给我理理。

  看到他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红梅亲自给他洗头按摩。

  五哥说,出了趟远门。你说怪不怪,以前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无牵无挂的。这回奇了怪了,始终觉得有什么放不下,急着想回来。一回来就奔这儿了。

  红梅的心跳得好快,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出来。在此之前,所有的心事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表白,但自己的情意有了回应,她喜出望外不知所措。

  五哥抓了一下她的手腕,她没有挣脱。那一瞬间她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五哥的试探有了回应,他开心地说,你对我有意,我也看出来了。理发时,红梅看着镜中的五哥,五哥看着镜中的红梅,两个人时而相视一笑。

  理完发后,五哥对着小慧说,小妹,今晚我请你们吃大餐,早点收工哦。

  小慧惊呆了,望着红梅瞪大了眼。红梅低下头只是笑。

  晚上,五哥带她俩来到县城最大的火锅店重庆老火锅。红梅没想到五哥今天包了这里的场子,摆了整整八桌。

  兄弟们,今天我们聚在这儿,一是庆贺今年的生意顺风顺水,二是感谢兄弟們鼎力支持,三是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女人。

  大家立刻明白了最后一点才是主题,热烈地鼓掌、吹哨。黄毛站起来得意地说,那五哥你还要感谢我这个媒人哦!

  红梅和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吃饭,很不自在。听到五哥这一通开场白,比下午的小慧吃惊十倍。他的女人?这么快我就成了他的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宣布,意味着什么?是订婚吗?那个场景不容她争辩和细问,不断有人来敬酒,红梅木讷地举杯,她告诉自己这一切是场梦吧。她使劲揪自己的胳膊,那种痛感也是空洞的。从坐上酒席开始,红梅就有一种梦游般的不真实感,她的思维和感受都变得极其缥缈,不由自己控制。

  吃完饭,众人知趣地散了。红梅扶着半醉的五哥,或者说是五哥领着红梅往外走。他们来到县城最好的宾馆,红梅预感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的身体想要逃离,但她的心却说,在一起,和他在一起。

  五哥贴着红梅耳边说,我喜欢你。他温热的鼻息、轻柔的抚摸和狂热的亲吻就是一场火力全开的进攻,而红梅所有的防线顷刻间全线坍塌。这是红梅的初夜。身边沉沉睡去的这个男人,昨天还是一个幻影,今天就成为了最亲近的人。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红梅沉浸在兴奋和幸福中。她已经开始设想两人婚后的生活。

  恋爱是如此的甜蜜。之后,五哥一连几天都黏着红梅,有客没客都要把红梅抱一抱、亲一亲。红梅又羞又恼。但他一贯的霸道做派让红梅有一种被驯服的温顺和安定。

  当五哥再次出门,红梅的思念汹涌。别离后再会,红梅恨不能把自己融进五哥的身体,和他再也不要有一刻分离。她试探地问,你什么时候娶我?五哥说,等我再做几个大单,把资产累厚实了,一定给你一个全城最风光的婚礼。

  三个月后,红梅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结婚吧。她以为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五哥皱着眉,冷冷地说,打了!

  红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五哥,我不要什么排场的婚礼,只要亲戚朋友摆上几桌就行。

  可是我不行!我尚五成不办就不办,要办就是场面最大的,彩礼最多的。我要让全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羡慕你。让你爹娘欢天喜地地认我这个姑爷。最多一年,听我的。

  红梅不敢再坚持,默默地去堕胎。孩子没有了,红梅的心也空落落的。红梅的心思没办法再放在生意上。西坪县的理发店越来越多了,这些理发店都有七八个打扮入时的小姑娘,不仅能理发,还有化妆、保健、洗脚多样化的服务。丰厚的提成也吸引了小慧另寻新东家。加之红梅一连又堕了两次胎,身体虚弱,时而关门休养,店里的生意一天天冷淡下来。

  五哥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回来的时候不再跟红梅有从前的热烈,还常常发脾气。黄毛悄悄告诉她,说五哥最近的生意不顺。五哥从来不跟红梅谈生意上的事,红梅也不敢问。知道他遇到了坎,红梅更是用心侍候着。后来红梅多少知道了五哥的生意。有贩卖木材、建材,也有毒品。前段时间就是一批毒品被公安查获了,让他栽了大跟头。更让红梅心惊肉跳的是,五哥也染上了毒瘾。红梅再也不能听任五哥继续这样下去了。她劝他做正当生意,劝他戒毒。

  五哥根本听不进去。你以为我摔一个跟头就爬不起来了?不要对我指手划脚,我的事不用你管!

  五哥去外地的时间少了,可在家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他不是在饭馆就是在歌厅,每天都烂醉如泥。

  一天深夜,红梅见他还没回来,就挨着几个饭馆歌厅地找。当红梅走进小上海歌厅,在大厅里遇到黄毛和另外两个五哥的弟兄。他们看到红梅,马上躲闪开去。红梅叫住黄毛,她还没开口,黄毛连忙说,五哥不在这儿。眼睛却往里面包间瞅。红梅感到了异样,径直朝那个包间走过去。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拉开了门。里面,五哥正抱着一个女人在沙发上滚作一团。红梅虽然之前猜到了几分,但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尚五成!她差不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叫道。

  那团身影分开,五哥缓缓地坐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走到红梅身边。

  红梅全身在颤抖,但她期待着一个解释,一个忏悔。

  啪啪,连续两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失去重心跌倒在地,又是一连串的踢打。

  瓜婆娘,管我管到这儿来了。你他妈的算啥?还不就是个婊子。不管教一下,你就上天了。

  红梅被周身的疼痛包裹,她感觉被扔进了一个火堆,身体在燃烧,连心都发出了焦灼的味道。她看到五哥的手又搭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红梅被送回家后,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下半夜,五哥回来了。他根本连她看都不看一眼,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

  当红梅恢复些知觉,她觉得身边是一团巨大的黑暗,那团黑暗已经把她的肉体、骨头、五脏六腑吞噬得干干净净。

  红梅支撑着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天色蒙蒙亮,小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街上卖早餐的摊点已经支了起来。不知不觉间,红梅顺着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就走到了车站。

  坐在回玉杏的客车上,车厢里的乡亲热烈地谈论着家长里短,前后排扯起嗓子地打招呼,左右边伸长了手递烟。红梅感受不到这一切的烟火气。

  下了车,红梅往家走去。这个季节,这个时辰,爹娘已经上山挖药材去了。她的闺房一年前已分家给了新婚的弟弟。红梅在大门上立了一炷香的功夫,向着厅房神龛方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义无反顾地跑到村口的石拱桥,纵身一跳。

  责任编校:邬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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