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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风吹过我的村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6358
杨素筠

  初秋的午后,一束阳光透过木窗,斜斜地照在阿江奶奶石头藏楼的房中,阳光同时也照在地板上那一大堆,刚从地里收回的玉米上。我和阿江奶奶坐在小木凳上,我们俩边说着话,边不停地撕着玉米壳,撕掉壳的玉米要趁初秋的阳光,放到楼顶去晾晒。

  那天,我是跟着村支部书记的妻子玛基,去她姐的婆家阿江奶奶家的,玛基要去帮阿江奶奶家收玉米。驻村期间,我总愿意跟着玛基走村入户,那样,既可以深入了解村里的情况,也可随心走走看看,去听听村子里那些动人的故事。

  清澈的蒙岩溪水跳跃着,跌跌宕宕地从村子下深涧中流淌而去,初秋的阳光下,地里的玉米棒饱满而低垂,玉米的叶子依然十分青翠,山雀歇息在房顶上,发出“啁秋,啁秋”声。

  一到村子,玛基就把我带到阿江奶奶的火塘边,让我陪阿江奶奶撕玉米,她和她姐姐与村里来帮忙的几个年轻人,一头钻进玉米地里掰玉米去了。玛基和姐姐都是很漂亮的嘉绒女子,与村里的年轻人一样,都充满朝气和活力,我进村看见的那几亩玉米地,他们才用了三四个小时,就把高高的玉米地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些小花小草了。村里的人特别热心肠,邻里和乡亲相互帮助,他们会一起帮助村里的贫困户和缺乏劳动力的人。

  阿江奶奶碉房的火炉上,熬着一壶奶茶和一壶开水,锅里煮着风干的藏香猪肉和香肠。今天,是她家收玉米的日子,知道村里的人要来帮忙,阿江奶奶早早的就开始准备着午饭,奶茶和藏香猪肉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

  透进窗的阳光,被火炉里不断冒出的浓烈烟雾缠绕过滤着。凝脂一样洁白的光带被竖条的木窗若有若无地分隔成束,在藏式橱柜和房间的木地板间游离闪烁,又折射到橱柜中的几只黑陶罐身上,透着斑驳迷离的光芒,小村子的时间,仿佛被凝固得深邃久远了。

  我和阿江奶奶说着话,阿江奶奶面容慈祥清秀,肤色白净,精神爽朗,劳动让她活得很开心,岁月只在她的额头上刻了几丝细细的纹路,与我说话时,她总是微微笑着,笑起来还带一丝少女的羞涩和腼腆。

  她说,他的丈夫原来在县粮食局工作,退休后回到了村子,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有一双儿女,都结婚了,儿子和媳妇在村子务农,女儿女婿在外工作,孙儿们都在外读书。

  “我快满八十岁了,我老头子都满八十五岁了,他现在身体不太好了,身体好的时候偶尔上山放放羊子,捡捡菌子,我给他说,想干就干点轻松的活路,不想干就坐在楼上去吹吹风,晒晒太阳。”阿江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对丈夫的体贴和关心。在我看起来,阿江奶奶的年龄,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大,我感觉应该不到七十的样子。

  她说,我喜欢我们小村子里的生活,我喜欢有风吹过村子的日子。

  “有风吹过村子的日子”这句话,乍一听,你一定以为是一个诗人说出来的话,实际上这是从一个八十岁且地道的农村藏族老阿奶嘴里说出来的。在阿江奶奶的心里,她的村子是安静美丽的,吹过村子的山风芳香有味。山风有时乖巧,有时也会发脾气,风会带来各种美妙的声音,也会给人带来好心情。她熟悉来到村子里的所有風,就如同熟悉自己家的每一个孙子,喜欢风吹过村子的日子,就如同喜欢孩子在身边的日子。

  她说,春天来了,当柔和的山风从森林那边吹过来时,画眉鸟和山麻雀就会在村子里欢快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她就知道该去给田地松土,背肥料,撒种子了;当山风带着新鲜泥土的香味,吹上碉房时,她就知道种子开始发芽了,山花要开放了;当山风带着细雨的滋润声和潮湿青草的拔节声,悠悠吹过房顶时,她会听见布谷鸟的啼鸣声,这时她就知道该给玉米和麦子松土添肥了;当暖暖的山风从窗外带着轻微的口哨声吹进屋子,送来白色野玫瑰花的芳香时,这时风能把她从梦中唤醒,满含花香味的风,仿佛是她的一个乖孙儿在轻轻敲房门,她就知道是玉米和小麦扬花授粉的时候了;当山风呼啸,带着夏日的雷电暴雨声,划过石碉楼的夜空时,这时的风,特别像个淘气的孩子,一定会把很多东西破坏掉,甚至把石板瓦片摔下楼顶,她便知道,该给房顶压土添瓦,做好防漏和排水了,也该选个好日子将青稞和小麦收回家了;当山风夹带着庄稼地里玉米的枯叶声,森林边落叶的沙沙声时,她便知道再过几日就可以去收割自己家地里的玉米和土豆了;冬日,带着冰霜和寒冷空气的山风,一定是呼呼啦啦尖叫着吹过石板的房顶,这是雪将要落在村子的信号,此时的她总是会将火塘烧得旺旺的。

  在小村子生活的日子久了,阿江奶奶已经清楚知道,小村子里什么时候该吹来什么样味道和声音的风,如风不按时来,阿江奶奶会爬到碉房的顶楼去等风,实在久等不来,她会轻轻地为风作祈祷,希望风能平安到达她的村子。

  吹到村里的风,被阿江奶奶听惯了,山风便如阿江奶奶的孙儿一般,阿奶知道他的脾气和性格。

  她说前几年在城里带孙子,租了间小房子,周围全是高楼大厦,小房子一点风都吹不进来,她不喜欢那无风的日子,那日子让人憋闷。

  阿江奶奶所在的这个村子,是我们单位脱贫帮扶联系的蒙岩村山脚下一个只有六七户人家的小村子,小村子名字叫斯塘夏。小村子的上下不远处隐隐约约还有几座碉房,掩映在森林中,炊烟袅袅。

  之前,每次去蒙岩村,我们都会经过小村上面的道路,夏天去的次数较多。几栋藏式碉房很诗意地点缀在开垦出来的山坡的几块台地中间,整个村子周边生长着红、绿、黄多种颜色的杂木林。

  夏天,这种带刺的白色野玫瑰花,在这里开得特别耀眼,盛开在路边、田边、森林边,满山满坡,芬芳而美丽,那白色的玫瑰花,仿佛能让整个世界变得纤尘不染,静谧而美好。小村子,就被掩映在这满山的白色玫瑰花丛中,清澈的溪水在村下流淌。每次路过,总爱驻足停留,望望这个被白色玫瑰花包围且浪漫无比的小村庄。

  虽然,白玫瑰在马尔康众多峡谷中处处盛开,但是,她们在这里开得特别得安静饱满,朴素而芳香。这让人联想起,100多年前英国旅行家,植物学家伊莎贝拉?伯德女士写的《长江流域旅行记》一书,她到过马尔康梭磨和这些峡谷中,书里曾经这样描述马尔康峡谷的植物世界和白玫瑰,“这里峡谷里的河水是绿色的,看起来像翡翠,河边弯曲的树干上悬挂着蕨类、兰花以及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玫瑰花有长长的枝条,树干上有一层薄薄的蕨类和美丽的苔藓,在阳光下白色玫瑰仿佛是透明的,溪河中倒影出朵朵的白色玫瑰花、铁线莲和雪山,河水的轰鸣声永远回荡在峡谷和悬崖中,我在这个美丽的如童话的世界,充满白色玫瑰芳香气息的地方走过几天,回想起来也是一种奢侈”。那美丽的白色玫瑰花令西方友人流连忘返。

  进村那条小路的尽头,被几条更小的路连接着,那几条更小的路一条条从秋天的田地中延伸过来,道路尽头便是一间间古老的碉房。

  那些石碉房,恰到好处地分布在秋天的玉米田地边,房前是成片成片已经成熟的玉米,房后较为潮湿的地里栽种着萝卜,玉米地里还有很多已经成熟的向日葵。房屋,田园,山水,森林构成一副与世隔绝的典雅悠闲模样。田地整洁,房屋端庄,村子一派宁谧。

  石碉房均为三四层的藏式结构,房顶上几乎都盖着石片瓦,也有两三间新碉房上盖着红瓦片。就地取材,石木本色的建筑,仿佛受到周边自然环境的特别浸润与加持,与周边土地和山石浑然一体,与花草树木气息和谐,经过无数年月的洗礼,美感十足,每一座石碉房,好似一个智慧的老者,神态安详,脾气平和,带着厚重淳朴的气质,安然坐落在祖辈们开垦的土地中央。

  十几株高过碉房的核桃树,点缀在村子间,那些核桃树杆高大粗壮,有的需要三四人以上才能将其合抱。我想,你只要一走进马尔康的嘉绒藏寨,不需要多问,只要看见谁家门口核桃树的大小,你便可知道这座石碉房有多古老,老核桃树既是这家人的依靠,更承载着碉房和村子无限的希望。高原山区的核桃树特别能抵御各类自然灾害,在过去的灾荒年代,即便谁家庄稼欠收,只要家里还有几株核桃树,那么今年一定会平安渡过困难的。老核桃树高可达几十米,夏天,一座大碉房、一大块土地以及很多的庄稼和牛羊,都可以在一棵棵宽大的核桃树冠掩映下,凉快地躲过高原强烈的高温和燥热。

  核桃果不仅味香可口,还是嘉绒人酥油奶茶中必不可少的佐料。这个季节,村里的核桃果实已熟透了,熟透的果子随着秋风掉落一地,进村我就能听见“啪嗒,啪嗒”时有时无核桃落地的声音。一群藏香猪被那“啪嗒,啪嗒”声吸引过来,在地上抢食着随处可见的核桃果,它们嘴里发出一串串“嘎嘣,嘎嘣”的声响,不时还发出欢快的哼哼声。

  几只小狗,毛色黑白相间,在村子里窜动,看见陌生人来村,都抬起头大声地犬吠,紧接着就能听见谁家老阿奶或者阿爷发出几声吆喝,于是,几只狗仿佛听懂了什么,不再吠了。

  阿江奶奶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他们珍惜和感恩大自然赐予他们的良好环境,他们从不去破坏周边的花草树木,花草树木在这里自由生长,万物充满生机。在美丽的小村子里,过着原生态的生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己满意的日子。

  阿江奶奶的儿子三郎,把撕去壳的玉米背到楼顶去晒。他告诉我,以前他家养了一百多只羊子,后来发现羊子喜欢破坏植被,他就把羊子全部都卖了,准备来年用这些资金养藏香猪,也可以把村里那些没人种的土地全部低价租过来,用租地种玉米来喂猪。他说自己有的是力气,就是缺少思路,希望我能帮助他想想怎么发展产业。

  他计划建一个大一点的养猪场,准备将猪场建在靠青冈树的山边,他说,放猪也是有技巧的:春天把猪仔放上山的时候,得提前给猪搭建一个窝棚,带一些玉米或者胡豆撒在窝棚里。最初十几天,主人每晚要到棚圈前,用一个大瓶子装上一些玉米,在手里不断地摇动,瓶子内玉米碰出的声响,要让猪听见,同时在窝棚内撒上玉米粒,每天如此,讓猪形成条件反射,此后,猪每夜会按时回到窝棚来过夜。十几日后,主人就不再频繁去喂它们了,可隔很长一段时间去喂一次。直到秋天,才将它们赶下山来关在圈里喂养。这样的放养方式可以节约很多人力和粮食,猪在森林里长大,还会与野猪杂交,生出更多的猪仔,一起带回家,这样喂养出来的猪,肉质香嫩。我觉得这样的方式是可行的,于是,我鼓励他试试,我想他一定会成功的,他们那里有那么多天然的青冈籽可利用。

  他说除了种地,养殖,他们村里的勤快人家,每年还会到附近的山上去挖中药材,或者采松茸和各种野生菌,他和老婆一个夏天光挖中药材和采菌子就有三四万的收入。

  一边说,一边同他上楼去晾晒玉米,一上楼我就看见一个老爷爷坐在二楼平台屋檐下晒太阳。三郎说那是他的爸爸。如阿江奶奶说的一样,陈爷爷看起来身体有点虚弱,脸色有点发青,他看见我,忙给我让座,他说他自己得了慢性肺心病,呼吸比较累,在楼顶吹吹风就会舒服一些。陈爷爷说,这个病已有很多年了,也看过很多医生,现在老了,走不动了,没事就会在楼上久久坐着,吹吹风,晒晒太阳。每天只能看着阿江奶奶楼上楼下地晒粮食,晒衣服,晒猪草,晒牛草。自己身体不好,帮不了阿江奶奶多少。

  等阿江奶奶闲暇时,她会陪陈爷爷一起坐在楼上,煮一壶山上采回来的茶辣树叶(当地野生老茶),安静地喝茶,一起看村里的庄稼发芽长大,看村周围的树林开花、结果、落叶。一起吹吹村子里的风,他们很满足也很开心。

  前不久,听玛基说,陈爷爷因心肺功能衰竭,春节前去世了,按照他生前与阿江奶奶的约定,把他安葬在小村子前高高的山梁上,他说他要在那里等阿江奶奶老去那一天。

  不管陈爷爷他的故乡在哪里,这一生他找到了一个安静的村子,在这个小村子里,他用尽了一生的时间,与他爱的人,相守了一辈子,坐在楼台的微风中,过着一起听山风吹过他们小村子的日子。与爱人一起播下种子,一起期待种子发芽,期待山花烂漫,等待庄稼成熟。他们的人生是完美无缺的。小村子的日子,令人羡慕,真愿意生活在这样子的一个小村庄,做一个如阿江奶奶这样地道的农民。

  下辈子吧,我想下辈子我一定愿意,当一个地道的农民,就这样在小村子里,与爱的人一起,男耕女织,养一对儿女,耕种粮食,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看着白色玫瑰花开满山坡,一起听风吹过我们的小村子。

  等阿江奶奶百年以后,他们俩一定会继续听山风吹过村子,那一听,将会是永远!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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