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崎岖的山路,岳登兴觉得和他的命运一样坎坷。他感到孤独,特别是当他孤身一人走在这山路上,巴中南江官路口的山上挺立着孤独的树,微风吹来,树叶发出低沉的飒飒声,拨开空气的阻挡,径直传到岳登兴的耳朵里,像肺活量大得惊人的老者,不说完这长长的一句话,绝不停顿,无聊、孤独被这个场景无限放大,在空无一人的大山里,瞬间孤独氤氲,像雨后的云雾一般弥漫了整个山脊,包裹着里面所有的一切,让人泪奔。在孤独的怀抱,岳登兴怎么也想不起,只喂了他三个月奶的母亲,以及母亲奶水的味道,母亲怀抱的温暖,他甚至没有记住母亲的味道,这个叫母亲的人,这个叫人内心疼痛的人永远离他而去,那么决绝,就像一把利剑斩断了她的一切信息,她的气息、声音、味道、以及甜甜的奶水,像一股大风吹过的地面,空荡荡的,除了在世上留下他這个人,其他什么都没留下。
这个名叫岳登兴的小男孩,原名叫陈光。
只有在夜里,当父亲粗糙的手抱着他的时候,才能给他安全和温暖。陈光三岁时,父亲和母亲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陈光成了孤儿。在他的记忆还没有彻底学会履行职责前,父亲和母亲那么亟不可待地离他而去,甚至没教会他穿衣吃饭,没安排好他三岁以后的日子该如何一天天地度过。
恐惧铺天盖地袭来。一个三岁孩子的天塌了。
陈光哭着睡着了。他又饥又饿,梦中好像有一双大手抱着他,他感到温暖和安全。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在舅舅的家里,是舅舅抱着他。从此,这个贫穷潦倒的只有女孩子的家里,多了一个小男孩,陈光跟舅舅姓了岳,叫岳登兴。
不到十岁,岳登兴学会了放牛,给地主家放牛能养活他自己。白天他看着牛吃草,晚上和牛睡在牛圈。在寒冷的冬夜,他和牛依偎着取暖,是一头母牛用自己的体温给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温暖。与牛为伴,转眼岳登兴十二岁多了。1933年2月的一天,这头快要生牛犊的母牛失足摔下山去,岳登兴既惊恐又悲伤,他失去了母牛的陪伴,更失去了安稳的日子。这日子不论过得好坏,至少晚上他有牛圈可以回去。看着乱石堆里躺着一动不动的高高隆起肚子的母牛,他吓坏了。
又一次失去了生命里珍贵的东西,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第三次了。岳登兴躲在山上不敢下山,他赔不起牛,舅舅家也赔不起牛。
天无绝人之路。岳家的一个表哥,十六岁的岳根元找到了他,给他讲了很多从来没有听过的道理和词语:穷人要翻身做主人,要推翻封建压迫……特别是“共产党”“红军”这些字眼,岳登兴第一次听说。表哥讲的道理,如醍醐灌顶,他如梦方醒。这些道理岳登兴能听明白,好像很久以前就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潜伏着,虽没有萌芽但蠢蠢欲动。只是这些冲动像羊群一样满山乱跑,漫无目的,他没有能力将这些念头收拢,就像将羊群收拢到一个指定的地方一样。生活像一座山一样压得他踹不过气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感到世世代代好像生活在一个密封的容器里,循环往复地生活着;人好像是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机械地生活着,没有方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是什么,看不到希望和未来。表哥的话像撕开了这个容器的封口,空气进来了,阳光进来了;表哥的话像是给夜行的人光亮,照亮了脚下的路,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岳登兴这时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脑袋有手有脚的人。他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自己能站在阳光下,顶天立地,自由呼吸。
表哥岳根元小小年纪,已经是一名地下党员。他坚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将中国带向富强之路,才能让中国脱离贫困与落后,真正走向富国强国之路。岳根元介绍岳登兴参加了红军三十军,岳登兴小小年纪,只有在三十军医院当通讯员,跟随王树生司令,在通南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
不到十三岁的岳登兴就这样穿着一双草鞋,了无牵挂地踏上了梦想的征程。十四岁在红四方面军总医院当通讯员。当时红四方面军总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除几个医生外,几乎全是女兵。岳登兴被她们关爱着,没有母亲和姐姐的他,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这些女兵大多来自贫苦农民家庭,曾经被贩卖或者是作童养媳。她们为摆脱苦难的生活,参加红军。女兵们接受了中国几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观念:共产国际、官兵平等、妇女运动、民主选举……
意大利诗人B·瓜格里尼这样写道:
黑夜沉沉,朦胧的黎明前时分,
遥望辽阔而古老的亚细亚莽原上,
一条觉醒的金光四射的巨龙在跃动、跃动,
这就是那条威力与希望化身的神龙!
他们是些善良的,志气高、理想远大的人,
交不起租税走投无路的农家子弟,
逃自死亡线上的学徒、铁路工、烧瓷工,
飞出牢笼的鸟儿——丫环、童养媳,
有教养的将军,带枪的学者、诗人……
就这样汇成一支浩荡的中国铁流,
就这样一双草鞋一根土枪,踏上梦想的征程!
战争是残酷的,有战争就有流血牺牲。岳登兴看见卫生员们穿梭在战火硝烟的战场抢救伤员,伤员源源不断地被抬进医院,包扎的绷带被鲜血浆过,需要不时更换。战士的军衣被血染过,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岳登兴除了当通讯员,还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不停地在医院和河边往返,洗绷带、晾晒绷带或者给医院提水。刚开始洗绷带时,岳登兴看到黑红僵硬的一圈圈绷带,那么刺目,那么恐怖,他本能地有想呕吐的感觉。他想远远地躲开战争,躲开这些绷带,他不想看到流血牺牲。可是革命尚未成功,战斗还在继续,伤员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他们为革命光荣负伤,伤口的鲜血在流淌,急需等着用绷带止血。还迟疑什么呢?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流血吗?在河边,在山间的溪流边,一个红军小战士,一双小手冻得皴开一道道鲜红的口子,鲜血从手背的裂口冒出,被水一冲,在刚刚洗干净的绷带上又染上淡淡的红色印迹;他的袖子打湿了半截,高高地卷起,裤子卷在膝盖上,赤脚站在河边,不时地起身、蹲下,小小的身躯那么单薄。小河的水被绷带上的血染红,岳登兴手上的血又染在绷带上。承载着无数人鲜血的河水,看见了红军战士的舍生忘死,它沉默着,带上战士的鲜血和伤痛,默默流向远方。
雪山草地,杳无人烟的荒凉。就连树木和青草都惧怕空气里稀薄的氧气,怕它们不能承受这生命之重,而避之远远。只有终年不化的白雪,固执地不分时间节气翩然而至。山顶像一把把尖刀,直指天空。它们在问天,为何人世间有不公?天空沉默,继而满脸通红大汗淋漓,于是扯来一片乌云挡住绯红的脸庞,淋漓的大汗,化作一片片雪花,覆盖了像尖刀一样裸露的青色岩石,貌似还了人间公平,还了世间一片纯洁。
岳登兴是团里的通信员,他通报团长的指令,和团长接触最多。團长的身体日渐消瘦,脸色越来越黑,步履越来越沉重。骑在团长的马背上的岳登兴悄悄地观察着,年幼没有生活经验的他都能感到团长的身体状况不妙。他跳下马,坚持要团长骑上。岳登兴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烂,虽然老红军们给他修修补补,但草鞋还是烂成一个圈。他赤脚在雪地上来回奔跑,双脚先是冻得通红,后来麻木没有了知觉。团长看到岳登兴的双脚,知道他再这样走下去,双脚就会发黑坏死,那就完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人生还没开始,国家还需要他们建设,怎么能没有一双脚呢?岳登兴的心越来越忐忑,他看到团长沉重的呼吸,发黑的脸庞,艰难的步履,团长真的生病了!是的,团长确实生病了——肝病。原本这是一个富贵病,病人不能做强体力劳动,要有丰富的营养和充足的休息,对病情恢复才有好处。可是团长仅有的一点干粮,还分给岳登兴一些,说小孩子长身体,多吃点。是的,岳登兴确实在长身体。刚入伍时穿的马褂,现在已盖不住肚脐眼了。团长让岳登兴牵着马尾巴跟在他后面,岳登兴紧跟着队伍,再高的山,再厚的雪,他都没有掉队。
团长告诉岳登兴:一个没有精神的人,心灵是荒芜的。一个没有精神的民族,前途是暗淡的。任何时候,都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可亲可敬的团长,在部队第二次过草地时牺牲了,他将自己的理想抱负全托付给岳登兴,他将对新中国的向往、对新生活的眷恋深埋心底,他要岳登兴代他活着,建设祖国,直到劳苦大众都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团长要他记住,共产党人的信念不朽,长征就是中国共产党的信念不朽的象征!
岳登兴感到这托付何其沉重!从此他的人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人生了,他肩负着两个人的理想和信念,他将在以后的枪林弹雨中经受战争的锻炼。岳登兴在抗日战争中勇敢作战,三次受到嘉奖,这是他用生命践行着自己的承诺。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五次负伤,没有动摇他的革命意志和决心,他用自己的行动和对革命的忠诚,诠释着长征精神。直到岳登兴逝世,右大腿股骨缝隙里还有一颗未取出的子弹,陪伴了他一生。隐约的疼痛,时刻提醒他不忘革命的初心。
对于吃尽了人世间的苦才长到十三岁的岳登兴来说,只要心里感觉甜,长征的苦不算太苦。岳登兴在红军的部队里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关爱的温暖,他被战友们当作一个还未长大的小朋友备受爱护,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人对待,没有欺凌,没有鄙视,岳登兴享受着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关心和爱护。
不论长征多么艰苦,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依然存在。宣传队的红军女战士编排话剧、快板,她们是出色的演员。她们甚至学会跳苏联红军的《水兵舞》。行军途中的宣传,往往像给红军战士打了兴奋剂,他们相互搀扶,艰难地往前走去。岳登兴为红军女战士们背锣鼓家什,敲锣鼓家什给宣传队助演。他们的演出唤醒战士们因缺氧而导致昏沉的大脑,再次坚定了革命必胜信念,他们用坚强的意志和无与伦比的勇敢,再次诠释伟大的长征精神。
岳登兴坚信:长征一定会胜利!革命一定会胜利!伟大的长征精神,代表着中华民族的顽强与拼搏,代表着苦难中的快乐和自信,代表着个人与民族命运的不屈与广阔。长征精神决定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兴衰与走向。为此,岳登兴时刻准备着为革命奉献自己的一切。
1935年,年仅十五岁的岳登兴因为工作出色,被调到129师电台当通讯员,后来,不到二十岁的岳登兴当上了中队长。通讯员的工作就是保证指示、请示、信息、回复等文件以最快的速度送达,为此岳登兴练就了一双飞毛腿。他修长单薄的身影总是像箭一样,“唰”的一声射出,随之路上泛起尘土,他的身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不多时,他的身影又在另一个山包出现。他是把短跑的速度用在长跑的路程上。脚上的草鞋总是不履行自己的职责,随时罢工。岳登兴就光着脚跑,任由脚下的小石子翻滚。脚掌上长出水泡,烂掉,流血、流脓,多次后脚掌上长满手指厚的老茧,以后就算光脚走路跑步,脚掌也没有了知觉。触觉就像身后的道路,随着脚上老茧越来越厚,已经远远离他而去。
岳登兴从少年时起,到青年、壮年、老年,这一双脚就再没出过汗,脚上的汗腺被堵塞,被冻死。岳登兴甚至羡慕别人的汗脚和脚上的臭味,可是他永远无法拥有,这多少让他感到遗憾。
岳登兴在抗大六分校学习时,严格遵照毛主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指示,在紧张的学习之际,练就了打篮球的绝技。无论在太行军区六局、南大队行军还是三兵团后勤部当通讯参谋长,工作之余,岳登兴最喜欢的体育运动就是打篮球。革命胜利后,岳登兴投身革命建设中,1953年被组织安排到九寨沟县工作。20世纪70年代中期,因条件有限,全县的体育设施只有一个篮球场,身为体委主任的岳登兴为发展体育事业,着手选拔男女篮球人才。那时人们在背后议论:女人抛头露面,在球场上跑来跑去,这成何体统?岳登兴听到后,严厉地批评这种封建思想,多次上门做工作,争取女队员家属的支持。终于组建了篮球队,女同志在球场上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破除了千百年来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的封建陋习。
吃苦能磨砺人的意志,记住革命的艰辛,端正生活的态度,从而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多年后,当岳登兴面对他的孩子们,这些生下来就没吃过苦的幸运儿,讲起红军长征以及长征精神时,认为孩子们忆苦思甜这一课必不可少。军人出身的岳登兴认为,用长征精神锻炼后代,让革命精神代代相传,只有吃苦,才会对苦难生活有一定的认识,才会珍惜今天的幸福。岳登兴的这个认识,来源于他少年时期走过的二万五千里长征,青年时期经历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和平年代,老红军岳登兴也不忘初心,牢记共产党人使命。
岳登兴离休后在四川彭山县养老。彭山县对全县唯一一位走完长征全程的老红军视若珍宝,邀请他给全县一百多所学校讲述长征的故事,对孩子们进行长征精神的教育。岳登兴欣然接受,他拒绝小车接送和高档宴请,自己带干粮,骑自行车,走遍了彭山的山山水水,教育孩子们牢记革命传统。
岳登兴老人晚年不幸患了肺癌,住在华西医院高干病房里,医生用进口的药,给他最好的治疗。而老人却显得十分焦虑,他不是焦虑自己的身体,而是焦虑自己的病用了国家多少钱。时任九寨沟县人民政府县长的周宜荣去医院看望岳登兴,岳登兴拉着周县长的手再三请求:把我从高干病房转到普通病房,不要用进口药,用国产的药。得癌症早晚要死,县上财政困难,节约一点算一点,不要给财政添负担,县上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周县长含着眼泪说:您安心养病,县财政就是砸锅卖铁,您的这点医疗费也要给您报销了。在全县的干部大会上,周县长一拍桌子,情绪激动:岳老红军的一生都贡献给了革命,到这个时候还在为县上的发展操心,不惜自己的生命为县财政节约。什么是红军?什么是红军精神?这就是红军!这就是红军精神!
岳登兴一辈子对部队怀有深厚的感情。他要求儿女和女婿参军保家卫国。他的四个儿女除老大周平因身高原因从小上体校特殊训练外,二女儿陈燕的丈夫严跃,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积极参军,并荣立三等功。儿子陈伟,子承父业,也在部队的熔炉里锻炼过。小女儿陈华的丈夫余大鸣是原空军中校。孙女严恒恒和丈夫张浩也分别是空军中尉和上尉。在岳登兴的影响下,一家三代几乎个个都是军人。岳登兴对儿女们说:你们的生命是祖国给的,当祖国需要你们保卫时,你们义不容辞!
参军保家卫国,这是岳登兴对儿孙立下的家规家训。
岳登兴去世后,儿女们遵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和夫人周素尧的骨灰合葬在九寨沟县革命公墓。半山腰的高音喇叭奏响哀乐,全县人民去上桥迎接这位可亲可敬的老红军,全县唯一一位走完长征全程,并且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革命。长征给岳登兴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阿坝州的雪山草地里有他的团长和战友,他不能离开他们。九寨沟是他工作过的地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都有深厚的感情。他要看着后人建设好九寨沟,看到人们过上好日子。
兒女们捧一捧巴中南江官路口的土培在父亲的坟上,献一杯故乡的水在父亲的坟前,告慰父亲远离故土的亡灵。岳登兴的心里早将九寨沟当成自己的故乡,他生活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地方。落叶归根,岳登兴这片叶子,落在了九寨沟这片土地上。
长征精神是整个人类的精神财富,老红军岳登兴用言行诠释了什么是长征精神。他的生命之光不但照亮了周边的人,更鼓舞了更多的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岳登兴用生命之光照亮长征精神,并将长征精神代代相传!
责任编校:邬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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