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浸 助
李燕霞
小时候比较馋,所以,对于乡村的记忆,首先要从吃开始。
我爱吃的一种食物叫水浸助,是冬天里近年关时家里才会做的,因此,对于冬天,对于过年,我总是充满期待。很奇怪,我小时对于过年的期盼,竟不是为了能穿上新衣裳,能拿到红包,能吃到水果糖,而是为了一种大米做出来的主食,现在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进入腊月,年关将至,村里的妇女们便开始喜滋滋地忙活起来,做各种各样过年的准备。这个时候,磨房便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每天总有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磨房不是磨豆浆的,是磨米浆的。我们这一带,过年不兴吃面条,兴吃米粉,还兴吃水浸助,而要做水浸助,就要来磨米浆。
水浸助是我们土白话的叫法,就是那种白白的,做成宽扁条形的粉团,切成一片片后,像河粉一样,可以煮着吃,也可以炒着吃,很有米香气。
广东话把这种粉团叫做“粉条”,或“粉利”,但我更喜欢“水浸助”这个土名。粉条或粉利只是说出了它的外形(广东人把动物的舌头称“利”),硬梆梆的不带丝毫感情;“水浸助”却能立刻在你脑海里形成一种画面,出现一种场景,这样,它就由名词变成了动词,有了过程,有了灵性。它让人知道,这“助”是要用水养着、浸着的,这样才会更粉嫩,更耐存放;它还让你很清楚地知道其身世,它就是锄禾日当午种出的大米做成的,来之不易。因而,当你吃起来的时候就会心怀敬意,会有一种对食物的喜爱与尊重,而这种尊重,恰恰是现在很多人所缺乏的。
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做水浸助的好手。
在接近年三十的时候,母亲就会把新碾的大米量上她认为足够的份量,放在两个装着井水的木桶里浸泡。大米浸泡了一天一夜,一粒粒涨得油亮生动,呼之欲出了,母亲就把它们淘出来,洗干净,等到又把它们沥干后,就带着我,将它们挑到村里唯一的磨房。
毫不例外,去的时候,磨房里早已有人在那里磨着或候着了,大家都想赶早,可总也赶不早,总有人比自己快,那就只好慢慢地等,慢慢地排着队轮。没轮到的人倒也不着急,趁机就在旁边叽哩呱啦地拉起长短来,从家里的收成说到家里的男人,从村上的寡妇说到镇上的某某传闻,说到暧昧处,就都大着嗓门哈哈大笑,也不知道顾忌。那推着磨的人自然也在里面插话,时光似乎并不因石磨磨得慢而难过。不像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耐不住性子,稍有塞车,就恨不得把喇叭按得震天响。
而孩子们自然是缺乏耐性的,在大人们忙着沉浸在他们的话题或他们的活儿的时候,孩子们早已在磨房里外跑进跑出,玩捉迷藏了,当然,也会玩过家家或别的一些什么游戏,直到各自的母亲扯着嗓子“三娇”、“二妹”地喊过几遍后,才有人依依不舍地,脏手脏脸地跟在母亲后面回家去。
母亲是一个细致的人。在把米浆挑回家后,通常还要经过搅、打、蒸几道工序。这时候,我就成了母亲的助手,烧火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身上。母亲先让我把灶火烧旺,然后,她把米浆倒在大锅里,搅拌了一通后,又吩咐我用文火慢慢地继续加热,她则慢慢地搅动米浆,到最后越搅越快,越搅越快,直到把米浆全部搅成了糊状,搅成了大大的厚实的粉团。
“不用再加火了。”母亲这样吩咐我的时候,已经麻利地将锅里的这堆粉团,往一张备好的簸箕上转移。完了,再一手一手地从上面捏出拳头大的一团,放在簸箕上揉搓,然后,又把它们捏成比巴掌稍大的约摸半斤重的一块,把它们反复地打在簸箕上,将它们打结实。
这些当然都是必经的工序,不足为奇,母亲的细致就在于,当别人把巴掌大的粉块放到笼子里再蒸时,她比别人多放了几张芭蕉叶。别人都是直接在蒸笼上铺两块芭蕉叶,把打好的粉块一块块放上去蒸的,母亲则细致地将每一块打好的粉块都裹上绿绿的蕉叶,然后,用蕉绳将它们一一捆住,再满意地把它们放在绛紫色的藤条蒸笼里蒸。
“这样,每块水浸助就都能吃到芭蕉的香味了,以后水浸助煮起来时就会更香。”母亲笑着说:“不管做什么事,愿意多做一点,保管不会错。”母亲这句话我记了好多年,工作以后,我也一直按着她说的这句话去做,它让我从不怀疑,朴实的母亲其实就是一个生活的艺术家和哲学家。
水浸助是堂而皇之地成为我家的主食的。我们家通常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吃了汤圆后,从中餐开始,除了每天的晚饭,正月里其他时间的早上或中午,都是煮水浸助吃的。我记忆最深刻的,最好吃的水浸助,是大年初一中午的那一顿。因为除夕的晚餐,总会剩些鸡肉、排骨、扣肉这类的菜,母亲在煮的时候,就把它们倒在汤里一起煮,然后,再加些新鲜的大白菜和其他配料,撒些五香粉下去,加上水浸助本身散发出的米香和渗在里面的芭蕉香,吃起来真是香浓美味。
那种香味我至今还记得。作家鬼子在一篇文章里说到吃时,说:“一个人的一生所品尝过的好味道,有时候比你所看到过的好风光更能滋润你的记忆和感化你的心灵,甚至直接渗透到你的血脉里,让你一直垂涎到老。”真是这样的。
可惜,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样的水浸助了。现在,满大街都有粉利卖,两块钱一斤,拿回家,干净利落地就可以煮来吃。只是,再也吃不出原来的那种香味了。现在做什么都讲究现代化了,很多东西直接用机器就速成出来了,谁还有耐心慢慢地去磨那点米浆,打那点粉团呢?
责任编辑:傅燕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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