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战友们就驱车几十里去到海窝子,窝成一团以聚为祭,彻夜不归。海窝子是彭州的一个山乡老镇,也雨,整个街巷古朴而冷寂。看这隔山隔水的,像是离家已经很远了,据说亡者在头七子夜,其魂是要“回煞”的。我虽不是安安家人,却曾常在他家。
初次登门,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受安安嘱托去看望了一下他的父母。他家在一条深巷巷口的四合院里,低矮的瓦檐下住有四五户人家。
“说来,我算是老来得子哦。”王伯吧嗒着叶子烟,给我说,“安安身体差,你们部队那么艰苦,恐怕他熬不住哦。”
“有啥熬不住的,在部队磨练磨练,身体才会长好,人也会长好!”王母识文断字。
虽说安安壮不如牛、坚不如钢,但在全班队列中他总是排头兵。还在新兵连的时候,有天全营新兵集中开会,从八连齐步走来一队新兵,排头兵英气十足,颇有标准军人的那种范儿。各连新兵整齐划一集结操场,如大片春草绿了一滩砂砾。大家端端地坐在背包上,听着西北风裹着军官们的训话呼来吼去。那个排头兵坐在不远处,他像熟识我似的,朝我时而悄悄比划,时而偷偷怪笑。当晚,那个兵来到九连,向我手一招,说:“我晓得你我是老乡。我名叫王太安,他们都叫我安安,原是太平场知青。”我俩烟一点、牛一吹,一见如故。
那一刻,戈壁寒月如在中秋。
相识之后,往来日渐频繁,更多是我去他那儿。他所在的四连是全团文艺骨干连,吹长笛的杨副指导,多才多艺的李排长,还有吹长号和单簧管的老王和小高,跟我又都是师宣队队友,所以我去他那儿可谓宾至如归。以至于两个便无话不说,一旦聊得太晚,我往往就索性与他同挤一铺,夜话蛐蛐得队也不归了。
安安喜欢唱歌,其音域可高一两个八度,经常一开口就模仿李双江,一般都起唱高亢,三五声一过便跟中气不济似的,很快就没了歌音。不过我还是鼓励他去跟杨副指导或者李排长自荐一下,去师宣队,他说自己很想去,只是不想求人。
他班那间宿舍,也是许多同乡战友歇间的“吸烟室”、周日的“扑克馆”。那次我探亲结束刚回连队,就赶上全团开会,会场里,战友间暗号一传,一个个就跟着溜出礼堂,聚在安安班里。我拿出家乡名烟“红芙蓉”,一时间满屋青烟缭绕,家乡龙门阵摆得不亦乐乎。
在大漠兵营,家乡是我们最深的牵挂。为了衣锦荣归而刻苦进取,也会让人由于怕苦恋家而心安不定。其后者,我是那样,安安也不例外。
那年春风又度玉门关时,退伍命令终于随风吹了下来,即将离队的老乡几乎个个热气升腾,奔走相告。而我倒冷热自知,安安似乎也知我一二,说我肯定还要去十八医院与人道别。他说他现在自由了,要陪我一块去。
当日下午,我俩乘公共汽车到了张掖,走进城里天色已晚就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客房很简陋,里面除了三四张木质单人床再无其他。那晚,有个同宿客是个青海汉子,他说他最喜欢跟军人打交道,说着便从行李包里拿出三瓶白酒,说是要加深“军民酒水情”。见酒,我就连推带谢,安安倒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兴奋不已。当时街上所有店铺都已关门闭户,我空手回到客房,见二人盘坐床沿抱瓶对饮,就着寡酒喝得满面春风。入睡时,三个酒瓶已经空空如也。早晨醒来,不见青海汉子,只见安安脸色发青躺在床上,我一阵连喊带摇,他不哼不动,吓得我赶紧跑出客栈直奔十八野战医院,径直找到陈俐,把情况一说就挎起急救箱带她疾步来到客房。
陈俐虽桃李年华,却已是从医五年的排级护士。她看了看就在安安小臂上注射了一大管,然后给我说,他这是酒精中毒,幸好抢救及时,等他醒了就去她那儿,她和王西霞为我饯行。
王西霞是北京人,她姐所在的陆军四十八医院地处灌县。所以她一见我就如见半个老乡,我遇她也好似他乡遇故知。她和陈俐同年入伍,同在一个病室,情同姊妹。或因如此,她俩对我可谓关照又关心,以至使我时常觉得自己的整个军营生活仿佛只是住院生活,所有戈壁冷暖仿佛都缘自这两位秀外慧中的女兵。
陇西的初春依然如冬。走进陈俐那间寝室一下就感觉暖意融融。
饭后,安安清醒如常,只是很少参言。陈俐也没了往常的那般言笑,而我始终不知该如何道别,大半个下午,差不多就跟王西霞东扯南山西扯海,像在无话找话说一样。要不然,屋内空气很有可能比窗外还冷。
走出房间时,春阳已经斜照。刚出医院大门,安安就一屁股坐在路边土坎上,对我突然吼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行!我就算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了,都看不下去了。你马上转去,给人家好生说说,我在这儿等你!”他语气之重令我吃惊,像是憋了一下午的话终于破口而出。
僵持片刻后,我仍没依从他的话,或者说并没听取他的劝。最终就那么一阵握手、一声再见、一个转身,咫尺之间便成了万里之遥。
回到家乡已经春暖花开。我回原厂干热工,安安进新厂搞印刷,通常下班后都会见见,逢星期天几乎都在一起,不是在茶馆喝茶,就是在街上闲逛。那期间,安安老爱时不时地提起那件“酒口脱险”的事来,他经常突然问我有没有陈护士的消息,说很想请她来这儿游游山、玩玩水,给自己一个报恩的机会。每当安安说到这些时,我总是嘴上连连说他此恩当报,心里却暗暗替他抱憾此恩。
闲散日子没过几年,我俩忽地心血来潮,决意参加高考,跟着就一头扎进纷繁的课本,日以继夜地复习、学习起来。临进考场的前一周,我吃住都在他家,两个一起解题、互相考问。答问间我才发觉安安记忆力之强,远非我所能及。虽说结果双双落榜,但那段时间所学到的基础知识,总算充填了一下贫瘠的大脑。时隔不久,我和安安加入了本地萤诗社,经常与李永庚、马及时、何民和谢家发他们一起读诗、写诗,一起装订油印诗刊《萤》。安安对诗歌的想象力和敏感度,尤其是他那超群的记性,常为大家称道。
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造化弄人,在后来长长的一段时日里,安安跟无数下岗工人一样有着许多相似的经历。只是当他竭尽所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时,竟不知不觉地被一次次境遇改变了自己。像有片阴霾,在他朗阔的心空逐日浓厚起来。
每每战友聚会,他不是烟酒俱戒,就是托病不来。我常说他是心病,得好生“话疗,话疗”,而一旦“话疗”起来,他又似听非听地扭着“病呀,死呀”之类的话题没完没了。其语气和神情,常常沉重得使人无法再“疗”下去。
这年夏天的一个炎热下午,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城郊河边找到我,说想一块儿喝喝茶、聊聊天。于是整个下午,彼此茶来话往,大到天下新闻,小至麻将趣事,无半句与病有关。及至日西,他才问我最近睡眠如何,我说照失不误,还说有一种名叫什么什么的药,听说效果很好却很难买到。他说这药他有,明天就叫人给我带来。
此次茶后不久,我突然听说安安身患绝症住进了医院。事实上,那天河边茶后的第三天,他就已经入院,只是隐忍不言,乃至拒接任何电话,甚至关机。
原来安安早就病魔缠身了。
当战友们去到病房看望他时,他已经卧床不起。一见我他就一把握住我的手,唇舌颤颤地说:“安南,我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就跟抓住危崖上一枝树丫似的,他死死地握着我的手不停地上下抖动,其手掌热而有力,可说话吐字已经含混不清。
天晓得,谁还能将他拉得回来!
至于我对他所说的什么要乐观、要振作、要坚强之类的话,自知尽管由衷,却全是套话、废话,起码已成后话。只在得知院方已經给他停药时,才肃然说道:“你立即出院!这病房里空气闷浊、氛围压抑,去青城山下找个农家小院,吸吸新鲜空气,静心调理,说不定会出现奇迹!就是死,也要死在青山绿水间!”这时,他的眼眶已经清泪盈盈,仿佛大半生的所有委屈、磨难、焦虑和痛苦,包括对人世的最后依恋,这才全都融进两汪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也就在这时,我才生平第一次看见安安流泪。
他走后不久,我偶然见到曾在十八医院服役的战友罗春态,不禁又想起退伍前的那次张掖之行。此行,当属我与安安共有的回忆,而今安安不在,此事又能与谁忆去?可叹人在怀旧之年,失去一个老友也就失去了一段青春。
再过半月就是冬至了。这群相好战友个个都已人生冬至,惟有安安永无冬日。
呜呼哀哉!来年清明,此番文字必将化作纸钱,燃飘在安安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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