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卷着袖子,从热腾腾的豆腐口袋上扬起头来,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灶堂里熊熊的火苗,在母亲的脸上煎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让她柔美的笑容如三月里的桃花般灿烂。
又是一年稻谷丰收季。山上的鸣蝉在雨露的滋润下嗓音日渐清亮,它们在稠密的阳光下呼朋引伴,密密匝匝的蝉声席卷而来,纷纷扬扬跌落在山谷里。秋风应和着鸣蝉的吟唱,变得矜持而轻柔,吹蓝了天空,吹清了小河,吹出了一地的金黄。才几天时间,时光老人就用稻穗在原野上铺上金黄的毯子,厚厚的,沉甸甸的,黏黏的暖色调让人心醉。一大早,父亲就带着一拨乡亲到田里去了。开镰割谷,机器轰鸣,脱粒开仓,搬运转送,捆草扎把,不是三两个人就能完成的。寨子里早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大家相互帮衬,把田里金黄的稻谷搬到家里去。两个精壮的汉子,前躬后仰,合力摇动打谷机的把手,咆哮出一地丰收時节的酣畅。
母亲和三婶在家里张罗饭食。母亲忙得脚不沾地,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母亲必须在短暂的时间内,用乡间丰盛的菜肴,在乡亲们面前晾晒一个农家妇女的自尊。不得不说,那锅又白又嫩的豆腐,就是晌午待客最好的佳肴。
此时,那个热气腾腾的豆腐口袋,犹如一个白白胖胖的玩具,懒洋洋地躺在筲箕上,任由母亲在它身上随意地捏搓,挤压。白白的豆浆,就在氤氲的热气中,咕咕地流到下面的盆子里。有这么好玩的游戏,我们自然是要参与进来的。
我和五岁的弟弟,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昨天晚上落了雨,院子里汪了几滩积水。我们光着脚丫在积水里踩过来踩过去,试图找到鸭子戏水的感觉。脚下的泥浆伴随着我们的笑声,溅湿了我们的衣裤。几绺个性分明的头发,懒洋洋地搭在我们污浊的脸上,挑战着母亲的耐心。母亲尖锐的叱骂声,尽管比平时严厉了许多,但震慑作用已经大打折扣。这一天母亲很忙,她没有闲暇用条子来安慰我们的屁股,更没有精力用手扯住我们的耳朵,再笑眯眯地问我们听不听话。
“妈,我来帮你!”
为了证实自己的诚意,我还特意将一双黑乎乎的手,在屁股上狠狠地擦了两下。弟弟虽然没有说话,却飞快地把流到嘴唇上的鼻涕紧了回去,伸出黑乎乎的手随时准备支援。
“过去呀,我的小祖宗!”母亲凶巴巴地吼了一声,把身子横了过来,以防我们过来捣乱。
我们往后退了一步,蹲在盆子边,对筲箕里那只胖胖的娃娃虎视眈眈。
天空早让秋风擦得干干净净,蓝得就像一面深邃的镜子。偶尔有小鸟从上面掠过,那也是悄悄的,生怕惊扰了它的宁静。秋天的太阳很温柔,金色的阳光越过时间的墙垛和门扇,慷慨地筛满了整个院子,渲染着秋色浸润过的富丽和辉煌。
父亲他们回来吃过早饭,又踏着日渐温柔的阳光下田去了。院子里很安静。那只名叫二黑的狗,把它吊儿郎当的舌头收敛起来,立着耳朵,专注地看着母亲,似乎从母亲快速翻动的手上,读懂了女主人内心的欢愉。家里那一群鸡,悠闲地在阳光下觅食。那只色彩艳丽的公鸡,用嘴壳在地上虚张声势,用咯咯咯的叫声,卖力地向两只小母鸡献着殷勤。
此时以我8岁的心智,确实有很多问题在脑子里萦绕。那白白的豆腐,怎么这个时候全是水呢?
“妈,这豆腐……”
母亲满脸惊愕,停止了手上的活儿,用手指着我,吼道:“不许说出来!”
母亲一脸的嗔怒。
我知道母亲的潜台词。母亲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关于乡下一些忌口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母亲经常会一本正经地教导我们。比如这个时候,我下半句话就不能说出来。果然,母亲笑了一下,说:“只要你说出来,我不把你嘴撕烂才怪!”
母亲严厉的目光中有几分温柔和无奈,更多的是女性的端庄与妥贴。在我的印象里,老一辈有很多禁忌。比如,做米酒,忌说酸;做豆瓣,忌说馊;腌腊肉,忌说臭……总之,那最糟糕的结果,是不能事先说出来的。
年前,母亲把剩下的高粱、玉米、小麦煮熟,拌上酒曲,用一个盆子盛着,扒开楼上的一堆糠,把盆子放进去等着慢慢发酵。两天以后,屋子里酒香四溢,那特殊的香味儿,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勾引着我们的馋虫。
我和弟弟满嘴的唾液,就像汩汩的河水喷薄而出。弟弟显然比我更着急,已经跑在我的前面,飞快地扒开那堆糠,露出了酒香四溢的盆子。只要父母没有在跟前,我就会端出当家长的架式,对弟弟的冒失行为加以管束。可是这个时候是不起作用的。弟弟已经掀开盆子上的饭帕,折了两根小棍儿,扒了一坨在嘴里。弟弟嚼了两口,面带苦色,哇哇往外吐。
“酸的!”
弟弟边吐边说,把手里的棍子丢出老远,背着他那双短粗的手,气呼呼地下楼去了。不仅如此,在母亲回来的时候,弟弟就迫不及待地向母亲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
母亲一下愣住了,俊俏的脸上满是惊骇。
父亲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不妙。赶紧过来打圆场:“不要张起嘴巴乱说!米酒发酵有个过程,时辰一到自然就甜了嘛!”
父亲说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寨子里有一个本家的婶娘,就因为把一锅米酒做坏,想不开,找了一根绳子,把自己悬在了梁上。造成这一悲剧,到底有没有人说了忌口的话,我们不知道。只是我们跟着大人去料理后事,吃了丧饭回来,我跟父亲探讨起了这个问题:坏了就做坏了呗,她怎么会想不开呢?
父亲铁青着脸,叹了几口气,说:“你懂个屁!粮食这么金贵,哪个舍得随便抛洒?”
对于磨豆腐这事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老是认为母亲是为了争脸面,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不就是豆腐嘛,即便是一锅汤,又有啥稀奇的呢?事实上,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这一天母亲如愿以偿,她的豆腐做得很成功。
母亲做出来的豆腐,确实变不出更多的花样。母亲用嫩嫩的豆花,加香油,辣椒,豆瓣,姜葱,做了一盆红白相间的红油豆花;一盆榨好的老豆腐,配上一个熟油辣椒蘸水,就成了一道人人喜爱的最为实惠的菜肴;用筲箕把豆汁慢慢滤掉,压成豆腐,母亲用它做成了麻辣鲜香的麻婆豆腐。要是时间允许的话,母亲可能还会把豆腐煎黄,再放上辣蒜一炒,那扑鼻的浓香就更为解馋。当然,剩下的豆腐再放上几天,就可以做成豆腐干和臭豆腐了。
家里炖了老火腿,用鲜肉做了小炒,用腊肉烀的四季豆做成汤,炒了两个新鲜时蔬,拌了份凉拌菜,再配上这几道豆腐做的菜肴,成就了这一桌丰盛的农家菜。来帮忙的乡亲吃得呼儿嗨哟,他们发自内心的赞誉,让母亲在乐呵呵的自我谴责中,收获了一个农村妇女的脸面。
秋天的太阳柔柔地把这一页日历翻过去了。对于这顿豆腐宴,更多的细节我没有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午后,弟弟说到這个话题,却让我的心悬了起来。
父亲一早去别家帮忙去了。蓝蓝的天幕下,母亲忙进忙出,把稻谷晾晒在门前的晒坝上。沐浴着如酥的阳光,弟弟和我一起笨拙地给母亲打着下手。
弟弟把鼻子里的鼻涕紧了回去,说:“妈妈,乱说话就做不成豆腐了吗?”
“肯定是这样的。”
“乱说了,灶王爷要割舌头吗?”
“肯定是这样的。”
“灶王爷长了八只眼睛,恶得很咹?”
“那肯定是这样的!”母亲忙着手里的活,嘴里却没有闲着。
“啊,那我哥哥咋办?”
“你哥哥怎么啦?”
“哥哥说……哥哥……说……”我成天用袖子擦鼻涕的弟弟,已经学会了用悬念。他知道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严重后果,他在用眼睛的余光,希望从妈妈的脸上找到破解这些难题的密码。
“说嘛,你哥哥说什么了?”
妈妈停止了手上的活,笑眯眯的目光抚摸着弟弟那头稀疏的黄发。妈妈这一招特别管用,很多时候母亲就是这样麻痹弟弟,轻而易举就从弟弟嘴里拿获我调皮捣蛋的铁证。
弟弟停顿了一下,说:“哥哥说,你的豆腐怎么全是汤,会变馊的!”
弟弟还说:“妈妈,你不是说,做豆腐不许说这样的话吗,怎么没有变成馊的呢?”
弟弟还没把后面的话说完,我撒腿就往外跑。午后阳光明媚,我从稠密的阳光中突围出来,猴子般爬上门前那高高的桑树,在上面扮着鬼脸。
就在昨天中午,我干了一件非常冒失的事。我趁着母亲出去晾豆腐口袋的时候,我不仅说了那句让母亲最忌讳的话,还用筷子在那一大盆汤里搅了好几下。
对长了八只眼睛的灶王爷,我是不怕的。我不只一次测算过,从家里跑出来,再爬上这棵树,不过眨眼工夫。年迈的灶王爷,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但我早就领教过妈妈手中条子的厉害,那东西在妈妈手里是说落下来就会落下来的。
可是,这一次我却错误地预判了事态的严重性。母亲什么也没说,她根本就没有搭理我,用篮子背着弟弟,准备到菜园地里扯菜。弟弟站在篮子里,一手扶着篮框,笑眯眯地对我说:“哥哥,你快点下来!”
对于弟弟的天真,我有自己的原则和戒备。天很蓝,太阳依旧灿烂,几只鸟雀吵着叫着在我的头顶撒着欢。稀疏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簌簌筛落下来,鼓瑟吹箫,暗兵涌动。我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下来,我趴在树杈上,用我的经验预测着事态发展的走向。
见我还没有动静,弟弟不住地向我招手:“妈妈说,灶王爷睡着了,他啥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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