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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通过的火车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6229
徐东

  他经常给问他岁数的人说:“我八十六岁啦!”可他好像又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八十六岁了,自己到底有没有记错呢?看来他还得再想一阵子。

  院子外面就是街路,如果有人经过,他需要费点儿眼神,就算费点儿眼神也不一定看得清楚从街路上走过的到底是谁。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庄不大,不过五六十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孙子辈他认不全外,其他的都认得。所有他认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经过他家门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忙都会给他打个招呼。“老爷爷晒暖儿啊?”“大爷爷挪到树影底下吧,凉快!”他的耳朵听不太清楚了,但他还是张开嘴“啊啊”地应着,露出几颗剩下的牙齿。牙老早就缺了,剩下的几颗也不大中用了,吃硬的东西是不行了。

  要是街路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走过,他就会想起往事。他经常想他年轻的时候,六十岁的时候他都还算年轻呢。那时候的他力气仍然很大,当时在生产队里,年轻的小伙子们听说他力气大,便选出来一个跟他比试搬石磙。二三百斤的石磙,他还能抱起来呢。他抱了起来,嘴上说着自己老了。如果放在二三十年前,他的劲儿就更大了。那时候他一夜可以砍七亩高粱,一天可以锄八亩地,一顿饭可以吃掉一桶面条,要知道一桶面条有十几碗呢。

  他会时常想起自己的老伴。他在椅子上打盹,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他竟然也能做梦。他梦到老伴在向他招手,跟他说话,让他跟着她走。虽然在梦里,但他很清楚自己还活着,而老伴却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在梦里跟老伴对话,他说:“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还想再活几年,我想看着我的孙子娶媳妇,你别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会跟着你去。”他让自己醒来,他可不想就这样做着梦死去,他还想活呢。可是他醒来了,他的一颗苍老的心又生出难受的情绪,有点儿后悔自己醒了。他想,为啥不跟她去呢,跟她去多好啊!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火球。他咂摸咂摸被阳光晒干的嘴唇。对他而言,几乎停滞的时空让他有点儿郁闷。他想唱戏,于是他就唱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他的声音不大,嗓音还有些沙哑,却有抑扬顿挫的味儿。他不太听得清楚自己唱的,当他意识到时便放大嗓门儿:“又战了七天并七夜啊,罗成清茶无点唇,无点唇哎呀噢,噢唉……”

  吃晚饭时,儿媳妇想扶他,他不让。他的手里有一根棍子,那根棍子是在老伴去世以后才开始拄的。三年了,那根棍子的把手已经磨得光溜溜的。老伴去世那天他没有掉眼泪,他的眼泪好像蛰伏在生命的深处,一下子泛不上来,直到老伴被埋了数日后他的泪才落下来。他吃不下饭,也没有心思吃,他想什么呢?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

  晚饭是面条,他喜欢吃面条。面条上浇着葱花鸡蛋,面条很筋道,他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得动。他也不需要嚼得太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面条一入口,舌头搅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液就咽下去了。他吃饭总是很香,这让他的孙子想到爷爷常讲的1958年吃糠咽菜的困难日子,不过那日子对于孙子来说太遥远了。

  他咽着面条,一会儿就把面吃完了,有眼色的孙子说:“爷爷,我再给您加点吧。”他知道自己的爷爷虽然吃得快,但也就只能吃一碗。每次他要给爷爷加的时候,爷爷就会把碗揽在怀里,怕他加。

  “晚上少吃点好。”孙子的娘告诉儿子。

  孙子应了一声。孙子是想让爷爷多吃一点,爷爷在他小的时候就很疼爱他。他说:“爷爷,我不给你加面了,给你加点汤,多喝点汤好。”

  爷爷同意了。吃过饭,孙子把爷爷扶到他的房子里去安歇。爷爷不需要他扶,以前也说过很多次了,但是他还是要扶着爷爷,他喜欢自己的手牵着爷爷的那双粗大的手。他星期天从县中学里回来的时候便会牵着爷爷的手,把他领到太阳地里,蹲在爷爷面前跟他说话。有时候不说话,他也蹲在爷爷的面前,看着爷爷微笑。那时候,他的爷爷也是微微笑着的,因为他的孝顺孙子就在他眼前啊。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轮流在两个儿子的家里生活,一个儿子一个月。他的大儿子和三儿子在农村,二儿子在县公安局里上班。二儿子没法照顾他,但是会按月给他打钱,送穿的、用的以及营养品。他的大儿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又都有了儿子,孙子的儿子管他叫老爷爷。他喜欢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给他们拿饼干和糖果吃,看着他们在街路上玩耍调皮。有时他看着他们就会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自己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他的印象中没有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他只是那么想一下,只是那么想一下,便又会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让自己关注眼前的时间,没有人陪的时候他会从地上摸起一根草,一块石子儿,用他粗大的手指细细摸着,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瞧瞧它们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是坐不住了,他就会离开椅子拄上棍子出去走走。

  他想走到集市上去,但是他的儿子们在三年前就不给他这个权力了,他们怕他在赶集的路上摔倒了,更怕他迷了路。他在心里感到十分可笑,都走了一辈子的路了,他怎么会摔倒呢?更不会迷路了,那个集市他都赶了一辈子了,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去摸回。尽管他在心里不服老,但是他们的儿子们认为他老了,他就得装成老了的样儿,让他们安心。

  他从家前走到家后,有时候也会到田地里、麦场上去看看,那儿曾经是他的战场呢,他收割了多少小麦、玉米和大豆啊!他把那些庄稼放到自己的心中来想象,想象那些庄稼以及乡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象几十年来连续不断的劳动。难道说只是岁月让人变老吗?应该是岁月中那些他用生命和汗水浸泡过的庄稼,以及实实在在的生活让他变老了。人人都会在经历了一些事物以后变老,从泥土里来回到泥土中去。

  他也会偶尔到坟地里去看看,坟地里有许多坟,那是村子里老去的人們。有的还没有他年纪大就没了,他比他们的年纪大却还活着,这让他有些骄傲有些快活呢。他心想自己真能干,自己活过了他们真是能干。村子里还有一个比他岁数大的老人,有时候他们会一起晒太阳,有时候他会主动去找他。他想跟那个老人说说话,聊他们那个年代的话题。那个老人比他大两岁,已经准备好了未来的某个时间里随时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老人这样跟他说,他就劝老人,让老人好好地活着,说只要他活着就是年轻人的福分。

  他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还会想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老人都有谁还活着,本村的,附近村庄的,盘点一番,分析他们的身体状况,家里的年轻一辈孝不孝顺。如果听到谁谁去世的消息,他们就会沉默一会儿,似乎那沉默的片刻,是为了在自己的生命中记住某某去世了这个现实。

  人老了,越来越相信灵魂的存在,当他在坟地里伫立的时候他希望那些消失的人能从泥土里钻出来,与他握握手,说上两句。他想知道他们在地下,在泥土中生活得咋样,他对那泥土中的生活有些怕,对于死后的生活,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过了年他就八十七岁了。

  天冷了,北风有时候从下午开始刮起来,一直刮到晚上。北风把树上的叶子吹了下来,也把地里的草吹黄了。他的重孙子们拿了火柴去点那些枯了的草,草噼噼啪啪地燃烧,烧出一片灰黑的地面。河里结了薄薄的冰,整个村庄显得非常安静,孩子们去河里面捞冰块玩,他们发出愉悦的欢笑声。整个田野都种上了冬小麦,小麦青油油的,长势十分喜人。过了春节,上了化肥,它们就会疯长,长高,结穗儿,饱满,变成金黄,等着庄户人收获。年轻时候为了抢收抢种,他能十多天不睡觉呢。后来他终于睡着了,睡在新翻起来的坷垃地里面,他也不觉得硌。

  他头上戴着火车头的帽子,那顶帽子是二儿子从部队转业回县里时给他的。是顶带棕黑色毛边儿的帽子。给他的时候是半新的,现在那顶帽子他戴了少说也得有十年了。十年的风雪吹白了那顶帽子。二儿子前年给他买了顶新帽子,是皮的,他戴不惯。他偏爱那顶旧帽子,虽说帽里子染上了他的发油,有厚厚的一层,可也正是散发出的那种味道,使他安心,让他舒服。

  他只喜欢穿宽大的粗布棉袄棉裤,有时二儿子穿不过来的半新的毛褲毛衣也会给他送一些,但是他觉着它们不暖和,穿在身上贴着身子也不舒服。主要还是他习惯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换个样儿,他觉得不美气。那宽大的棉袄没有扣子,可他并不需要扣子,他只要把袄裹起来就挡住了他瘦瘦的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一根一米多长的布腰带缠上两匝,用力一勒,打个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气冷,他会用两根小细绳系上裤腿,有时候他弯腰不方便,就由儿子或者是孙子代劳。儿子给他扎腰带的时候他总是说:“用力,用力扎紧了腰,他才有力气走路。”

  冬天他从来不恋窝子,他怕自己恋窝子恋得手脚不灵便,起不来了。他是一个清醒的老头儿,不抽烟,只是喜欢喝点酒,但从不多喝。有时候他比自己的儿子起得还要早。早几年他早早起来还会去拾夜里被风吹落的树枝当柴火,背了背篼去拾牛马的粪当肥料。现在他不拾了,儿子儿媳也不让他拾,他们不让他干任何活计,只是让他闲着。要是他不想闲着,他们就跟他生气,说他那么大岁数了,再干活村子里的人会笑话他们。只有孙子理解爷爷,说爷爷闲着没事儿,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有利于健康。但是孙子的话不管用,对于儿子儿媳来说,他们在村子里的面子很重要。

  他出了门,看看门外的树林子,那些树是他早年种下的,现在已经成材了,这对于他的三个儿子来说是一笔财富。最近几年他也种了几棵树,在三儿子家里的水井旁边,在门前的河沿上。种树很简单,村庄的阴凉地里总会有一些槐树榆树的苗儿,它们是数年前被风吹落在那儿的槐树和榆树的种子,种子从泥土的缝隙进入到泥土中,喝着秋天的雨,冬天的雪,开春就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了。生长个一年两年,就变得粗壮了。它们不属于谁,谁把它们移栽了,它们就属于谁。他把它们移栽了,它们就属于他,属于他的儿子了。

  他看看天气,伸伸手,试试手的灵便,然后用手摸摸腿,感觉一下腿的力气。他开始走路了,他试着不用拄棍子,事实上不用棍子他也能走,只是觉着脚跟有点儿死板,像是木头似的,不够灵活了。他熟悉自己的情况,理解自己的脚和他一样,老了一些,但是它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在路上他遇到几个早起的人,他们是骑着自行车或开着三轮车去集市上卖货的。他们卖的是贩来的或者是自己池塘里的莲藕,蘑菇窖里的蘑菇,大棚里的蔬菜。他看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但是他们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轻人从心底佩服他,大声跟他说话:“大爷起那么早啊!”

  “爷爷你锻炼啊!”

  “还真看不出你老人家还行哪!”

  他点头,笑着,应着,如果遇到走路的愿意与他多聊几句,他就与他们多聊几句。人家说:“大爷爷,今个儿是肖皮口集哩,去赶集吗?”

  他问:“你看我还能赶集吗?”

  别人说:“能,你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着哩,咋不能哩?

  他很高兴,他说:“唉,我觉着我也能哩,可俺家小儿子他不让我去啊!”

  “你是他爹啊,三叔还能挡了你的驾。”又说了两句,那人走了。

  他很高兴,又走了一会儿,回家来了。他感觉自己精神头很好,他想要去赶集,他喜欢赶集。集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他想给他的重孙子买点东西,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猪肉粉条,香喷喷,热乎乎的,很是好吃呢。他有钱,他的二儿子,他的孙子们,他的外甥外甥女们给了他不少钱。那些钱他都存在自己的箱子底下,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车头的帽子里。虽然他不怎么花钱,可他还是乐意把一些零钱带在身上。他有很久没有亲自花钱了,他想花钱。

  集市离村庄也不过七里地,七里地,年轻时候十来分钟就走到了。他听说离集市不远的地方,近一年来还通了火车。想到火车,他有些激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听下东北的人说,火车很长,有几十个一溜排开的房子那么长,在两条钢线上跑,呜呜的,叫声比牛声响亮多了。他曾经说自己应该在死之前看看火车。他跟自己的孙子说过自己的想法,孙子答应过用地排车拉着他去看看。但是他的孙子答应过后就骑着自行车去县城里上学了,等下次回家的时候已经忘记跟他提起过火车的事儿了。儿子儿媳说孙子上高三了,学习忙着呢,他也就不好强调自己的愿望了。

  吃过早饭,他觉着自己还行。早上试了手脚,不用棍子都可以走路,有了棍子那就一定可以走到集市上去。他吃下了整整一个又松又软的馍,喝了一碗面汤,咽下一个咸鸭蛋。那馍和咸鸭蛋,加上他的想法变成了力量,他对儿子说:“三啊,我听说咱这儿通了火车,今天我想去转转。”

  儿子说:“爹,别跑远了啊!”

  “嗯。”

  从饭桌上离开,他的心里真是激动坏了,他像个孩子似的觉着自己变得聪明又灵活。他跟自己的儿子报告了自己要出去转转,而且提到火车。儿子没有理解他话语中潜在的意思,他并不希望儿子完全理解,却又给了他一个信息。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些许高兴。

  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从箱子底下拿出钱来,抽出几张大点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来,与那些零碎钱放在一起。他走出了院门,来到了路上。他让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尽管他可以走得快一点。他想自己应该保守一些走路,如果把力气一下子用完了,虽然走到了集市上,回不来了怎么办呢?他这两年可没试过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呢,他得小心一些,讲究一点走路的策略。

  走出村子,路面不太平整,前两天下过一场冬雨,路面曾经泥泞过,现在已经被太阳晒干了。他走在路上,把脚踏在平整的地面上,迈步时,腿抬得有点高,生怕被路上的坎坷绊住了。他的头和肩膀探向前方,由于背是驼的,腿又抬得老高,人还是显得有些向后仰。隔远些看,那走路的姿势,颇有些特别。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经过他的年轻人问他:“大爷爷,你干啥去啊?”

  他不敢说自己去赶集,他怕那人劝他回去,或者掉头回家去跟他的儿子报告。他缓下脚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溜溜腿,我看我这腿还中不中。”

  他走得有些热了,便把裤腿上的绳子解开了。行走产生的一些小凉风钻进裤腿里,让他觉得既轻松,又惬意。他有点儿怕后面再有村子里的人走过来,这个时候再有人走过来他还说自己溜溜腿就有点儿让人信不过了。他加快了步伐,手中拄的棍子就有点儿派不上用场了。

  終于走到了集市上。集市是个十字形街,大体可以分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卖菜卖肉的,北面是卖杂货的地方。因为快过年了,有许多卖鞭炮、卖春联和年画的。他听到鞭炮声,感觉不如以前地响。看到春联和年画,感觉不如往年的新鲜好看。他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不太管用了,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集市上的人很多,一个挨一个,他在人群中有点儿担心别人会挤倒他,便把自己的棍子用力捣在地面上,让它发出些声响,同时嘴里还发出“嘿嘿”的声音。他以为棍子和他发出的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事实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根本听不到他和他的棍子发出的声音。不过集市上的人的眼神要比他好多了,他们看到弯腰驼背的老人,便尽量地给他留足走路的空间。

  他想买几挂炮仗,给老大家几挂,给老三家几挂。老二家就不用了,老二在城市里过年,他自己会买。事实上老大和老三也会买,但是他还是想要给他们多买几挂。现在日子好过了,过年时辞旧迎新,多放几挂就多一些喜气。他让卖鞭炮地给他拿最响的,人家给他拿了,他说:“要是不响我可回来找你啊!”

  卖鞭炮地笑着说:“中,大爷,要是不响你回来找我。”

  他又来到了卖杂货的摊点,花花绿绿的杂货,他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他想给重孙子买个玩具,但是他不清楚什么样的玩具重孙子们会喜欢。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都调皮贪玩。他把自己重孙子的情况跟摊主说了,摊主给他推荐了一把电动冲锋枪,一架飞机,都是塑料的。摊主给他演示冲锋枪,扳动板机,冲锋枪发出“哒哒”的声音,但是他不太听得见。摊主是个聪明的妇女,她大声说:“大爷,你重孙子一准喜欢哩,很响。”

  他不相信,后来摊主把冲锋枪放到他耳朵边扳响了,他这才相信了。他说:“飞机会飞吗?”

  摊主笑着说:“大爷,会飞的你买得起吗?会飞的飞机在北京哩,咱这小地方哪里有啊。”

  “啊?”

  摊主见他没听见,便也不强调自己的说法,提高声音建议他:“大爷,你两个重孙子最好买一样的东西,一人一个,省得挑拣闹矛盾,大过年的,便宜给你啊,二十块一个。”

  他这次听清了,觉着摊主的建议有道理,但是他还是觉着贵了。“十二块,十二块两个,我买了。”

  摊主大声说:“大爷,十二块我赔本哩,卖不成。”

  他摸着枪,觉着给人家十二块要两个有点儿少了,便说:“再给你加两块,不能再多了。”

  “大爷,你真会讲价钱,这样吧,十八,一分也不能少了。”

  后来他用十八块钱买了两个冲锋枪。摊主用一个方便袋,装好了给他。他把枪和鞭炮拎在一个手中,心里有些高兴。他有两年多没买过东西了,买了东西他特别高兴,觉着自己活着真好。

  后来找到了卖吃食的地方,他想起自己七八年前赶集时候,那时候孙子还在上小学。他总是给孙子捎几个烧饼。想一想自己吃不动烧饼,孙子们也都大了,他有些微的失落。烧饼带着焦黄的火烤的麦香味儿,甚是香气扑鼻呢。他想到重孙子,还是掏了两块钱,买了六个。他觉着自己手中的东西有些沉重了,又走了那么多路,他也有些饿了。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铺里买了一块钱的包子。一块钱四个,他吃了一个,很香很美味,他又吃了一个,第三个他想了想,觉着自己吃不下了,便把包子用纸包好了,跟烧饼放在一起。

  他向卖包子的打听:“我说师傅,火车离这儿远不远?”

  师傅说:“不远,一直走,拐两个弯就到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哩,我要见见火车去。

  “老大爷,火车现在怕见不成了,得下午五点才经过。”

  “啥?”

  师傅又重复了一次,他还是没有听清楚,但他没有再听下去就转身走了。

  他又问了两个人,终于来到了铁道上。铁道高出地面许多,他向上爬的时候颇费了些力气。那时候天已经是正午了,太阳很亮,射出很热的光。他走了许多路,又拎着东西,感到浑身发热,便把东西放在地上,松开了腰带,让空气钻进棉袄里。

  看到了铁道,两条钢铁并排放在横着的水泥条子上,水泥条子下面是石头子儿。他摸了摸铁轨,用手捡起一块石头敲敲铁轨。听不到声音,但他感觉铁轨发出了声音。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火车的路。他想,火车是怎么走在上面的呢?这么细的两条铁条,火车会不会摔下来呢?

  他小心地坐在空地上,累了,他需要歇一会儿。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检查还剩下多少钱。他看不太清楚钞票的图案,但是他能摸出钱是多少面值。他的儿媳妇怕小孩子偷拿走他的钱,曾经提议过由她来保管着,他没有同意。虽然他花钱的机会不多,但是钱在他自己身上他才有安全感,这是他活着的证明和底气。

  有时候他半夜里醒来时,还会以为自己死了呢。他以为自己在阴间里,因为他在夜里看不到一丝光亮。这个时候他去摸他的箱子,从箱子底下摸到那一卷钱。钱系着皮筋,扯开皮筋,破开钱,一张张地摸在手中,从口中沾点唾沫,点上一遍两遍,渐渐他才觉着自己没有死,活得好好的。于是他就高兴,把钱重新卷起来,放到箱底,又摸着床沿躺下来,等着天明去走路。

  如果家里要买点什么东西,被他知道了,他都是主动拿出自己的钱。但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们不花他的钱,他们说:“你好好放着吧,放好,别放得自己找不着了。”他便笑,他想,我放的钱怎么会找不着嘛。

  孙子从中学里回来,有时候他会问:“小啊,你需不需要钱哩?爷爷给。”孙子不再是小孩子了,孙子懂事了,他不要。小时候他跟爷爷要过钱,买过冰棍、糖葫芦。爷爷不舍得花钱,把钱都给了贪吃的小馋猫们,然而他们现在都大了,有的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大了呢?他回想着并不算遥远的过去,又回到现实中。

  盼着火车能来,他等了很久,但是火车还是没有来。他想火车是不是今天不来了啊?他有点儿想要回去了,看看日头,现在家里的人中午饭都已吃过了。他们找不见他会着急的,他真想回去了,但是他还没有见到火车。这可怎么办呢?

  从地面上站起,费了些劲,站起来时差点摔倒,最终还是站稳当了。他把自己买的东西放在一根铁轨的接口处,然后拄着棍子迈开步。走下高高的铁路时出了问题,他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十多米的斜坡呢,他滚了下去。一头栽倒的时候,一个念头说,坏了,这下可完了。

  滚到平地里,他并没有死,只是晕了一些时候。醒来时动了动手,动了动腿,腿摔伤了,他想坐起来,腰似乎开始不听使唤了。他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但是离路还有一段距離呢,他看不到有人路过。他有些焦急,开始后悔自己不听儿子的话走出来了。

  烧饼、鞭炮,还有给重孙子买的玩具枪呢?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模糊地看到它们离自己并不是太远,他想爬过去拿它们。有东西离自己的身体远一些,总会让他有些担心。他又动了一下,但是腿和腰都很痛。他咬了一下牙,真倒霉,那颗早就松动的门牙也断掉了。他想,我真是老了。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的他又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着我能成啊,怎么会摔倒了呢?

  终究忍着痛把自己的东西归拢在身边了,他又一次想要站起身来,利用棍子,但是仍然失败了。他又让自己躺下来,他的背是驼的,不能仰面躺,只能侧身躺着。他躺着,想让大地给他一点力量,他喘着气,想着与力量有关的过去。过去他能挑四百多斤,能抱起二三百斤重的石磙,跑起来像兔子一样快,摔倒了立马就能爬起来啊,他生气,他骂了一句。他实在有点恼怒了。

  那次摔倒,他看到了火车。火车的到来是通过身下的大地感觉到的。那东西可真大啊,动静可真不小哩。他看到黑压压的火车开过来,开近了,在他眼前的铁道上一闪一闪地通过,那从大地上通过的火车,真长啊!

  本栏目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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