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扎西背了一大背玉米草从地里往家走,沉重的玉米草把本来就瘦小的杨扎西遮掩得几乎看不到人。
路面是斜着的,杨扎西往上走,像一团蠕动的草团,走得近了,才看见他汗津津的脸,手上还提着黑色的塑料桶,塑料桶里装着半桶烂梨子。杨扎西背着玉米草往敞房里走,他要把玉米草堆在敞房里,放玉米草时,玉米草和人都翻在了地上,桶里的烂梨子滚落了一地,杨扎西嘟嘟囔囔的埋怨了几句,挣掉连起自己和玉米草的绳索,起身把烂梨子捡回桶里倒进猪圈。圈里的两头猪听到声响懒懒地叫了两声,并没有起身吃梨的打算,杨扎西又骂了两句“懒猪”,转身在发黑的洗脸架上撸下洗脸帕,擦黑板一样用劲擦去脸上的汗水,一屁股坐在院坝边上的矮墙上,发起呆来。
四十多岁的杨扎西结过两回婚。第一回结婚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冬日晴好的日子,整整忙了两个月才张灯结彩迎娶了新娘。杨扎西和他的母亲都记不起第一回结婚的时间,他们的诉说里只有两个地方是清晰的、一致的:下河修水坝的那一年;冬天天气很晴。对于新媳妇儿,杨扎西的母亲说她菜炒得好吃,馍馍蒸得黄呢,每次硬要放很多碱水,话也不说,一没事就抱着头蹲在屋檐下有太阳的地方。话说到这里杨扎西就打断母亲:人家啥时候天天抱头了呢。杨扎西顿了顿又说,只是那女子病多呢,我都带她到华西医院看了病呢,啥也没有查出来。那病怪呢,在我们家就发作,回到他们娘屋,她就哪里都好了。她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后来就回去了。杨扎西和母亲坐在阳光里,有了一小会儿的沉默。
第二回结婚就更记不住了,说是杨扎西从山埂子的一户人家领回来的,住了一段时间,因为那女子神智不太清楚,老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从家里跑出去,一出去就好几天,家务事也不能做,杨家担心人跑丢了不好交待,就把那女子又送回了山埂子。
杨扎西家的住房临公路,车子可以直接开到院子里,他们说房子修了二十年了,时间倒回二十年,这房子在当时应是数一数二的好建筑。向阳、宽敞,是个布局非常合理的两层楼,房外还搭了一个厨房和饭堂。
我们在一起说这话时,杨扎西一家已经活成了全村一千多户中为数不多的收入不到三千的在册贫困户。因为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作为帮扶人的我多了这么一家亲戚。
二
第一回进入这个家是一个雨后的早上,头天晚上刚下过大雨,杨扎西家的屋里摆满了接雨的盆盆罐罐,屋顶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漏雨。杨扎西的母亲眉头紧锁着从屋里走出来,花布鞋上沾满了泥浆,鞋子有半截明显的进水了。杨扎西的母亲虽然年纪很大了,但人很利索,脸上泛着红光,她一边撩起围腰擦手,一边让我去院坝里坐。我跟着她走进了厨房,立刻就被蜂拥而至的苍蝇左拥右抱,哪儿有空往哪儿钻。我一边用手打开飞扑而来的苍蝇,一边揭开杨扎西家的锅盖,锅里热着半盆酥油打茶和几个黑不溜秋的馍馍。
灶头对着的石缸里装满了清水,石缸上刻着一些图腾的方案,看起来时代比较久远了,有纹路的地方嵌着油光光的黑色的东西,唯一发亮的是一个瓢。吃饭用的方桌上只有拳头大小还能看出原本的木头本色,人坐着的四周都是油腻的黑,板凳也是如此。吃饭的房子里挂着长短不一的农具,熏得漆黑的肉杆上挂着五六根腊肉,還有吃了一半的油饼子。
油饼子这东西现在在农村都已经很少见了,是冬天杀了年猪后,把猪身上的板油用手打匀,用板油皮包了,越匀越紧实越不易变霉,打好的油饼子挂在肉杆上是主家一年炒菜的油荤。而打油饼子也是一项技术活,打得好的,包得匀的油饼子不管天冷天热,一年甚至几年油都不腊口;打得不好的,春天一过,油饼子就变了味,用来炒菜也开始腊口。早些时候,油饼子也是一家家境好坏的一个标志,家境好的,到了五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肉杆上还挂着一两个油饼子,家境不好人口又多的,到了五月份肉杆上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的荤腥,炒菜就炒红锅了。已经过了五月,杨扎西家的肉杆上还悬了半边油饼子,按旧时的标准,这日子还是能过的。
房间里有刺鼻的异味。
客厅里摆着一张旧沙发,用布遮了破败处,两旁的卧室里各置了一张床,床头堆满了洗过后的衣物,以作枕头和换穿时顺手,靠床的地方有一个矮方凳,凳子上堆着劳作时换下来的衣物,一直脱得满地都是。
二楼屋顶的瓦破损厉害,主梁腐朽了,房子之间的隔断与楼顶间空出很大一段距离,墙不挡风屋不遮雨。屋子靠里的墙边搁了一张东倒西歪的床,一张破烂的罩子被屋顶上落下来的泥巴、扬尘、老鼠屎和各种糊里糊涂的垃圾压得有气无力,床上的罩子早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对着门的墙边,四五只塑料口袋并排的盛放着半袋子东西,有玉米,有洋芋,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口袋敞开着,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巴。
杨扎西躬着身子上楼,赌气似的推开楼上的每一间屋门后转身离开了,我看见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神,赤祼祼的写着抗议。
从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是石头砌的,上面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时日长了,砌在墙上的石头挣脱浅薄的水泥露在外头,松动了的石头风都能吹得动。“把松动的石头捡下去吧。”我跟在杨扎西的身后,自己顺便也带了两小块下楼,石头不重,脚步却沉得像是每一步都能踩垮这两层小楼。下得楼来再回看那楼梯,仿佛一个衣衫褴褛的豁牙老太立在风中。
杨扎西的哑巴父亲自去年手术以后人就又缩了一圈,眼睛像两个又深又黑的洞,他整天咳嗽。咳完后就一动不动的躺在屋檐下晒太阳,若不注意,还以为是谁堆了一堆旧衣服在地上。杨扎西的母亲话多,蹲在哑巴耳边问话的声音像在吵架,“你想吃点什么呢?吃点什么东西?”哑巴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晒太阳。尽管哑巴说不吃东西,杨扎西的母亲还是转进屋子里取了一盒牛奶交给哑巴,哑巴握着牛奶不再有任何表情。盒装的牛奶是邻居看望生病的哑巴送过来的,杨扎西把牛奶放在厨房的柜子上,黑色的烟尘布满了纸盒。杨扎西做事的时候总像跟谁赌着一口气。扎西母亲说,“扎西兄妹多,数他最小,他爸就给他取了扎西的名字,希望他一生吉祥。”扎西母亲顿了顿,“没想到数他最难,看嘛现在,婆娘也没有,我们老两口又成了他的负担。”
扎西母亲转进灶房里去做饭,柴火的浓烟一股股从屋里漫出来,馍已蒸在锅里,这个时候已经上气了。杨扎西的母亲双手粘满了和面时留下的面粉,她一只手按着石臼,一只手握着从河边捡来的椭圆的石头砸海椒面。砸好海椒面后,又在盆里洗下午要吃的茄子和黄瓜,顺便也洗去了手上已在逐渐干掉的面。
一盆清水逐渐变浑,颓废像空气,从四围裹向身体,无孔不入。
三
返程有好几十公里,走神的思维控制不住手里的方向盘。雨帘里,仿佛看到自己三十多年前的家,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有点相信所有的遇见都是上天的故意。而且,我跟女主人还同姓,在我们后来数回的合影里,我发现我们真的长得有几分相似,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女主人像我过世的奶奶,或者是我看到所有干净利落的老人都像我的奶奶。内心衍生了这份亲情,肩上好像多了一份责任。
我掉转车头回到乡政府,找到第一书记,我承认我是一个繁琐的人,我试图跟每一份陌生寻找一个善意的契合点。此时,我跟第一书记走在返回贫困户家的公路上,更加深层地寻找他们致贫的原因。“他们家姐弟六个都已各家立业,杨扎西家最艰难。去年,杨扎西和他爸爸都得了一场病,分别入院手术,住的时间还比较长,他们的家全靠他母亲一人支撑着了。”“但是他们目前的状况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结果,得病,只是雪上加霜而已。”“他们的家庭人员结构,杨扎西的个人问题以及他的情商智商等问题都是他致贫的主要原因,一个中年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他几乎没有什么动力。”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不觉间又看到了他家的屋顶,怕再扰他们,我们又往回走。
周末的时候再去杨扎西家,经过商场时往后备箱里塞了两件牛奶,一袋米和一桶清油。因为没有提前联系,杨扎西家里没人在家,我在他家门前的梨树下坐了很久,不见主人家回来,便去地里找他们。杨扎西的地离他家并不远,有一片甚至就在家门口的公路下边。此时,他正在地里伺弄他那几分菜地。茄子、海椒、西红柿、莲花白等各种蔬菜,菜一畦一畦的,很规整。夏天里,树叶浓密,杨扎西躬着身子劳作,把摘下来的菜分门别类装在塑料筐里,他头上滚着亮晶晶的汗珠,身子小得稍微一用力就会掩在菜叶子里。
“这么多菜,你怎么卖的?”我问。
“茄子一块五一斤,西红柿两块一斤,莲花白便宜一些。”他用手揩了揩脸上的汗水,手上的泥就在脸上化开了。
“这个点上你摘了这么多菜,准备什么时候卖呢?”
“下午的时候拉到镇上去卖。”
“这个点可能卖不完了吧,卖不完怎么办呢?”
“卖不完就兑了。”兑在方言里就是打包给人的意思。
“怎么个兑法?”
“所有的菜加在一起给需要的人嘛。”
“那怎么收费呢?”
“合适给点就行了。”
有时一堆菜,杨扎西十块钱就处理了。杨扎西说完不再理我。对于我们这种县里来的帮扶人,帮扶对象并没有太多热情和希望,他继续躬着身子劳作。我看见红亮亮的西红柿从杨扎西的手里滚到塑料筐里,样子既可爱又无辜,我说:“今天你的菜,我全要了哈。”
杨扎西有些不信:“你要那么多菜做什么?”
“分给朋友吃哈。”
杨扎西的脸上有了笑意,“好吧,省得我去镇上。”
等杨扎西把四个半筐的菜装进我的后备箱,我付完钱,杨扎西心里的抵触情绪估计消失了一些。这之后,只要我去,他们家的菜我都会买一些,分给家人朋友吃,有时候忘记分了,便烂在了筐里。我跟杨扎西说,摘菜要有计划,每天能卖出的量,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不能总是兑了兑了的,自己要计算成本。
四
我总是刻意淡化我作为帮扶人在扬扎西家里所扮演的角色,在外头多说一句都有显摆和自以为是的嫌疑,我以为每一个帮扶人之于贫困户最多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而决不是决定性作用。尽管这三年来,为了杨扎西一家我是费尽了心血。为了争取杨扎西的房屋维修款我村里一趟、县里一趟地跑,拍摄的图片和递交的材料有一本书那么厚,但看到杨扎西拿到藏区新居建房款时高兴得合不拢嘴的樣子,我觉得一切都好值得。
“阿妈,两万元哦,两万呢,两万让我们用来维修旧房子。”杨扎西从屋外走向客厅,连背影都变得充满力量。
旧瓦早已经不能遮风挡雨,屋顶的主梁也是朽了的,换主梁和换瓦在同一天进行。盖房的头天晚上,杨扎西凌晨一点醒了一回,三点又醒了,他索性起床把楼上能搬得动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到楼下。杨扎西心里酸酸的,家里好久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了,他小心准备着,腊肉昨天已经煮好,蔬菜、豆腐、粉条都买好了,齐齐的码在案板上。头几天,杨扎西就拿了家里过年时剩下的一件啤酒给大嫂家抱去,坐在火塘边,嗫嚅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请大嫂帮忙做饭的话,大嫂倒了半杯枸杞泡酒给扎西后,便很爽快地答应了。临走大嫂还从肉杆上取下一根腊肉搁在扎西的啤酒箱上,让扎西一并抱了回去,“自家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不要客气哈。”大嫂站在路口,路灯是太阳能的,苍白的光把大嫂的影子扯得老长。
天上没有月亮,山坡上、地坎上,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叫得很欢,杨扎西闻到了新鲜的牛粪味道。他抱着啤酒箱子和肉往家走,腊肉在箱子上晃来晃去,油乎乎的撞在衣服上。他有些沮丧。有十多个人呢,杨扎西心里念着,想着自己连个做饭的女人都没有,他朝着漆黑的夜里吐了口口水,想是诅咒个谁,又觉得没有谁是自己该咒的,杨扎西有些悻悻然。
天亮后帮忙的乡亲陆续到了,每个帮忙的人手里或背篼里总要装点新鲜疏菜帮补一下。扎西请的小四轮车突突突地开进了院子,一车又一车的小红瓦拉到了扎西家的院子里,乡亲们把小红瓦装在背篼里往楼上背,有人在木梯上接了往梁上盖。
“扎西,房子盖起了,你就有婆娘了。”太阳底下,帮忙的人嘴里逗着杨扎西,手上飞快地传瓦。
杨扎西嘿嘿的笑着:“婆娘拿来咋子哇,多个嘴巴难得养。”
“人家没有长手脚啊,自己不做?”
“咋讨得到婆娘哦,尽说些啥子话。”
人群七嘴八舌地攻击杨扎西,杨扎西也不多说话,仰着头傻乐着。
楼上,断了的主梁已被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换下来,旧瓦正在一点点的被新瓦替代,房顶上、院子里前来帮忙的人在杨扎西眼里都是正在开放的花朵。花朵美呐,从慢悠悠的云朵和蓝色的天际滑过,从杨扎西仰望的眼睛里划过。
五
扎西的老父亲还是不停地咳,仿佛要把心肺从胸腔里给扯出来。每回听到父亲咳嗽,扎西的气就接不上去。母亲从里屋出来,手里提个半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双半旧不新的胶鞋。扎西说是要去工地上打工,扎西母亲帮扎西收拾好东西,扎西就走了。
那一晚上,扎西的哑巴父亲几乎整整咳了一夜,扎西母亲夜里起来好几回给扎西父亲送药和水,差不多整晚都没有睡着,早上起来扎西母亲的脚都站不稳了。
“扎西啦,你爸咳得凶哦。”扎西母亲的电话打过来时,扎西刚从工地上回来。扎西是由朋友推荐在一个农网改造的工地上栽电杆,他做基础工作,给要栽的电杆打洞,每一个洞视其深浅难易程度,工价分别为120元至200元不等,扎西运气不好,要打的洞刚好在山上,土很硬,一锄头下去,锄头也冒金星,打了一早上,扎西也就挖了两三尺的样子。
工友们蹲在临时租借的院坝边上吃饭,吸溜吸溜地发出很大的声音,扎西从做饭的阿姨手里接过一盆儿热气腾腾的酸菜面片儿,又舀了一大勺熟油辣子放在面片上,红油一点点地洇开,扎西的胃里伸出一只无形的手,那只手一寸寸的往上伸,一直伸向碗边。一些吃得快的工友此刻已经吃好,他们靠在向阳的墙边,吸烟的、玩手机的,太阳光打在他们身上,照亮他们片刻的闲适。
打洞是按个数给钱的,多劳多得。早饭过后,工友陆续拿起自己的工具赶到工地上去了,趁天气凉快,多加把劲。每个人都在这么想。有的工友一天能打好几个洞,扎西想着打一天就有好几百块钱,也急匆匆的扛起锄头,顺手拿了一把多余的钢钎往工地上赶,锄头上吊了把撮箕,撮箕把口大,一往下走,撮箕就滑在他头上,溅他一头灰。杨扎西有些恼,他干脆拖着锄头走。
山坡向阳,土地又干又硬,挖几锄就会遇到一两个尖石头,那些只露着一个小尖头的石头像一只只怪兽,根本无法确定他的大小。有的轻轻一掰它就松动了,有的则只是巨石的冰山一角,杨扎西的洞打到一米深左右的样子就遇到了这个冰山一角,起先他以为只是个不大的石头,他使劲地用锄头和钢钎刨石头周围的土,露出的石身越来越大,杨扎西感觉不妙,他跳下坑拼尽全力地掰动石头,奈何石头纹丝不动。杨扎西愤愤地爆了句粗口,人就瘫在了洞里。瘫在洞里好,洞里凉快。
杨扎西沮丧的在洞里眯了会儿,凉快倒是凉快就是手脚打不伸展,他爬出洞,一屁股坐在长长的电线杆上,电线杆被太阳晒得像块碳,杨扎西被火烧了一样弹起来,他妈的,杨扎西又爆了句粗口,他才看清这干包包上并没有一处可以遮凉的地方,杨扎西自认倒霉,只好坐在新翻的泥土上,泥土有些潮热,但至少没有那么烫。杨扎西打开水杯一口气喝完了杯里所有的水,觉得有点饿了,看看火辣辣的日头刚好正对着这片山包,工头儿送来的盒饭静静的卧在旁边,杨扎西用手拍了拍饭盒上积累的灰尘,三下五除二的吞下了盒饭。
他出神的盯住洞,盯住洞里的石头,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又黑又瘦的脸滚落下来,杨扎西一抹脸,脸上的泥又混进眼里,一时间汗水和泪水在他脸上纵横密布,混合交织。
杨扎西回到工棚的时候,工友们都还没有收工,他匆匆收拾好他的衣物,独自离开了这家停着拖板车,堆满农具、电杆的小院子。
六
打了一天工就吃不住劲的杨扎西反复的近乎唠叨地跟我说:“我是没办法打工呀,你看,这老的老成这样,又有病。我走远了,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那咋了得?”杨扎西闭口不提打工的艰辛,我也不问,再说他说的也是实情,那么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过下去?
国家扶贫资金里有一项产业扶持基金,是鼓励贫困户就近发展自身产业的,钱虽然不多,但对于像杨扎西这样的贫困户来说还是能救急的。杨扎西幸运地得到了这笔3700元的产业扶持基金。
那天是星期天,我剛好在出差的回路上。电话那头,杨扎西的声音很大,显得比较兴奋。他说他有钱了,现在在县城买鸡儿子,如果我有空的话,让我帮他挑挑鸡儿子。他不说鸡仔,他说鸡儿子。他说,你不在我就不等你了,我买了一百多只鸡儿子。
再到扎西家的时候,他已经把他小小的一间鸡圈扩建成两大间,一半露天一半搭了棚。杨扎西在废弃品收购厂要回几只旧轮胎,他把那些轮胎从中间剖开,分别安置在鸡圈的不同地方,用来盛放鸡食和水,鸡仔小的时候跳进去就飞不出来,便安静地踩在几只旧轮胎里吃喝,后来鸡仔渐渐长大了,杨扎西早起的时候就把它们和牛一起赶往屋后的梨园放养。
手里还余点钱,杨扎西走乡串寨地去买了三头小牛,再加上家里之前的两头牛,两只小猪。这个寂静的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一下子增加的许多张嘴巴,打乱了杨扎西睡到自然醒的节奏。他早早的起床把牛赶到屋后山上自家果园的草场边,两头老牛,三只小牛,黑白花的,有一头黄的,它们散在林子里,杨扎西心里莫名的涌起一些温暖的情意。
牛的眼睛很好看,汪着一波深水。杨扎西低头挨个地看每头牛的状况,掰一下这头牛角,摸一下那头牛的毛,杨扎西还是喜欢那些小牛,特别是那只毛发黄黄的牛,结实、漂亮,眼睛湖水一样,又沉静又温柔,杨扎西总是把它带到青草最好的地方,看它伸出长长的舌头把肥厚嫩绿的青草卷进嘴里,杨扎西就很开心。
安顿完牛,杨扎西再到地坎子上割一背青草背回家,通常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正好调好鸡食,兑好的猪食则放在灶前,等杨扎西提到公路边上的猪圈里去倒。这是他们家每天开始的样子。
早饭过后,杨扎西和母亲去地里劳作,身体恢复得不错的扎西父亲则拄着一根轻便的木棍,走一路歇一路地往梨园走,他说不出来话,但他心里明镜似的,那些宝贝牛要有人看住,不小心跑到别的人家地里去会惹很多麻烦,所以他一守就是大半天。
经过三年的打理,杨扎西在菜地里栽下的两亩多地的车厘子树今年终于挂果了。浓密的枝叶挡不住红彤彤的诱惑,杨扎西和母亲等露水一干就到果园里小心翼翼地采摘果子。他们把摘下来的果子装进篮子里放在路边上,紫红的果子上覆几片碧绿的叶子,简直是赤裸裸的诱惑。车厘子卖到了40元一斤,扎西和扎西母亲忙得不可开交,一个樱桃季下来,他们的脸变得跟果子一样紫红发亮。
奶牛下了崽崽,沉沉的奶子坠在胯下,连行走都变得吃力,扎西不会挤牛奶,眼睁睁地看着牛犊子把一怀奶吃得干干净净,扎西咽了咽口水叫上母亲,他们商量着把小牛关在牛圈里,扎西拉着奶牛尽量不让奶牛乱动,扎西母亲端一只小板凳坐在奶牛身旁,一双手在肥大的奶子上上下交替,刷刷刷,雪白的乳汁交替着落进小盆里,半小时不到,一小盆牛奶就满了,足足五六斤重,扎西母亲用筷子夹去浮在盆儿里的几根不易察觉的牛毛,在锅里熬好后置在案板上,够一家人吃两天。“阿妈,乡里、镇上都有人问我们家牛奶卖不卖呢。”扎西盯着母亲,扎西母亲转过身把背向着扎西。“问又能咋办呢,一来我两三天挤一回都累得受不了,再说,还要挨家挨户地去送。”扎西沉默了,把碗里剩下的半碗牛奶喝进了肚子里,揩了揩嘴角走出了厨房。牛奶五块钱一斤,一天最少能挤五斤,但又有什么用呢,没人挤没人送。扎西想着想着就想开了,一家人有吃的,牛有吃的,不是挺好吗。
车厘子卖完后,杨扎西添置了一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三轮车有车厢,车子装几百斤蔬菜一点问题都没有,杨扎西开着车子往返在县城、镇上、村子里卖菜,眉目间有了春风,吆喝的声音也响亮了很多。
扎西偶尔还是犯迷糊,迷糊犯得厉害的时候就花了几千块钱给家里买了一个监控,他说怕家里的东西丢失,把监控安在客厅里,手机上联网,随时都能看到家里的情况。我说这钱花得不值,他说,值,喂条狗还要给吃的呢。我不再言语,因为我确实不能想象杨扎西家有看家狗的样子。
快过年的时候,杨扎西又从县里请了铁匠,在厨房和饭厅的上方搭起了红彤彤的彩钢棚。还在彩钢棚下边的阳台栽了几盆海棠花。
七
“侄女子,你帮我给我们家扎西介绍个女朋友嘛,咱家现在也不缺啥了,就是扎西缺个女人当家呢。”杨扎西的母亲手里提了只擦洗得锃亮的旧茶壶往我水杯里灌凉茶,她是第几回说起这样的话我也不太记得了。她每回說这话的时候,脸上总是保持一贯的真诚。
锅里煮着半锅腊肉,咕嘟咕嘟又懒又缓的响声将香气有效地传递到很远的地方。杨扎西的母亲捞起一根腊排让我们吃,腊排油浸浸的极为诱人。眼前的场景一下子切换到三年前,记得2016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我和单位的小伙伴下去送温暖,刚赶上他们家饭点,铁锅里煮着半锅挂面,杨扎西的母亲一定要捞一碗面给我们吃。我们围坐在他家厨房的火盆边上,外面风雪交加。端着手里半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的眼角掠过碗边的油腻和饭桌周围日积月累的污垢时,我推说不饿,把盛了半碗面条的碗搁在了满是油污的桌子上。
这几年,我唠叨的连自己都陌生。“衣服要归类装在衣柜里。”“杯子、碗筷要洗干净。”“劳动时穿的衣服和出门时穿的衣服要分开。”“屋里墙上的蜘蛛网定期用扫把清理下。”诸如此类,琐碎到没有止境。我买去衣柜和一些画让扎西自己把衣物归类装好,我强迫症患者一样让他装好了我要看。
我在他们家墙上贴画,人物的、风景的,大的画和小的画,那些画刚好把他家墙上蜘蛛网一样的布线遮起来,画一贴上去,整栋房子都显得有了生机。有时候,我还会给扎西的母亲买一两件长衫子,衫子的颜色艳丽,扎西母亲一穿上那些衣服,我的思绪就又飘远了。是的,我又想起了我已故的奶奶,奶奶一生从来没有穿过短装,奶奶一生都穿长衫子,干净清爽。
“扎西又得到了一份托管员的工作,一月有一千元的工资呢。”我的思绪被扎西母亲的话语打断。托管员的工作全乡仅有七份,村里乡里考虑杨扎西不能外出务工才分给他了一份。我回应道:“这下过生活就应该没有问题了哈。”“将就能吃饱。”扎西母亲回答道。实际上每家贫困户能得到的政策扶持非常明显,因此也常常招来非贫困户的不满,所以扎西母亲的答话总是有所保留。待到院子里就剩下我们俩时,她才说:“女子唉,跟你就不说见外的话了,吃饭早没有问题了,家里还有了一点点存款。”我想扎西母亲所说的存款除了扎西卖农产品不多的节余,应该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低保款项吧。记得有一回扎西母亲对我说过,那个款子她们都没敢动,是准备应急用的。
“唉,就是扎西缺个当家的女人呢。”扎西母亲又一回旧事重提。这事我也不是没有放在心上,我帮扶的另一个村子里刚好有一个和扎西年龄相当的女子,但我的话才说出口,女方的姐姐就非常干脆的拒绝了我,“要成家我妹早就成家了,她是单身主义。”一点余地没有。我也不好打击老人,只好说,再强大点,就有女人了。老人的脸上又充满了希望的光:“像你一样扎劲就好了!”
我们这些帮扶人像是一群备战高考的孩子,不,比备战高考的孩子多了许多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三年的付出,能看得到的结果,很大程度上说是人为的,尤其是群众满意度那一块。
脱贫攻坚迎检的时候,陆续从各地传来一些让帮扶人困惑的消息,有的贫困户说不认识自己的帮扶人,有的贫困户把自家收入和开支算到了小数点后两位,有的贫困户拦检查组的路,状告非扶贫问题,群众的满意度当着帮扶人是一个样,背着帮扶人又是一个样……消息生了翅膀一样从邻县传过来。
村里停了电,扎西的母亲早早的起来,她摸黑从缸里舀起两瓢水倒进锅里,划亮火柴点燃了柴火,又摸进碗橱,捡出一筲箕土鸡蛋放进锅里。杨扎西的母亲静静地坐在灶前的木头上,火光在她脸上时隐时现。扎西的母亲煮好鸡蛋后又烧茶,还用一次性纸杯把茶沏好,把鸡蛋和茶都摆在院子门口的方桌上,它们仿佛也在列队迎检。验收组的人员不喝茶也不吃鸡蛋,验收组的人问扎西母亲,你认识你的帮扶人吗?你对她满意不?你对乡里、村上的帮扶政策满意不?杨扎西的母亲习惯性的撩起围腰,像个孩子一样的对我大肆地表扬,但我想她真的没有什么想象力,只不过是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而已。扎西母亲说得动情了,“我们家哑巴住院半年多,医疗费大部分都报销了,剩下的一点点,乡里村里都给了补助。现在他病好了,政府又给了我们这么多好政策,房子不漏雨了,扎西还有了工作……”扎西的母亲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双手拢起围腰进了厨房。
只是,杨扎西同志在验收组核对收入的时候又犯迷糊了,他把去年、前年、今年的收入和支出东拉西扯的说到一起。把别人说昏了,然后他一拍脑门说,不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他像是恍然大悟那样说出了这几年主要收入和支出的大概。杨扎西出现的状况在预料中,我想我不能也不敢去苛责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唯一感到欣慰和庆幸的是他最终还是说对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敬爱的杨扎西同志没有昏到胡说八道,这是对我三年付出最好的回报。
哑巴站在院子里,他的手一直在抖,临到验收组快离开的时候,他把他们一一拉到客厅,对着习主席像竖起了大拇指,哑巴说不出话,只见眼里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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