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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6400
吕润霞

  叔父把他的一生犁入了泥土。

  叔父一半的气力,丢在村里分给他的几十亩肥地上,另一半消耗在贺家湾垴的垦荒地里。贺家湾垴是两座山的相见。馒头一样的两座山挤到一起,像是小孩憨憨的屁股蛋儿,中间是窄窄的凹沟。好长时间,叔父把馍馍褡裢和水罐就丢在这个凹沟里,对两个山头动用了他的各种工具。

  爬半个时辰的山路。蹲在凹沟里啃一个馍抽一棒烟,月亮隐去了天暗了又重新泛白。叔父脱了他的汗褂子盖在水罐上,对着一面的山头挥起了镰刀。

  嚓,嚓,嚓……冰草、蒿子、甘草、野菊,各种杂草一把一把,倒在镰下。太阳冒出了花子,草把子爬了半坡,还活生生的硬挺着,直到半晌的日头把它们打蔫。叔父会把这些草把子集中到一坨地方彻底晒干,再捆了背回去烧柴。

  一面被草们簇得蓬头垢面的山头终于被叔父刮干净了,露出了青蹦蹦的地皮,像刚被刮了胡子的男人。

  叔父朝着这青蹦蹦的地皮,又挥起了他的洋镐。

  嘭扑,嘭扑,嘭扑……洋镐在顽强的草皮上弹起落下。有时,挖起了一冒带草根的土。有时,尖锐的洋镐会像皮球一样轻轻弹了起来,地皮纹丝不动。有时,叔父用他的洋镐和手脚并用,捣鼓好半天才能挖出一根在地下盘根错节的甘草根。

  就这样,单单凭着他的镰刀和洋镐,叔父挖遍了凹沟一面的山头。转身开始攻击另一面。

  不知有多久呢,贺家湾垴的两个山头就叫叔父挖得毛露露的。剩下的几个季节,他开始换用铁锨,一锨一锨的,把这些毛糙地踩挖得更烂更深。叔父的布鞋底子因此踩烂了好几双。叔父的手因此显得越发笨拙,连卷根旱烟棒都抖得厉害。

  再后来的季节,叔父开始使用他的耕牛。先是用桄,再是用犁,一遍一遍的,把这几十亩一镐一锨挖出的荒地,耕得烂熟。早与叔父相濡以沫的耕牛,最初在这能翻跟斗的陡洼地上眯颤着眼睛,钉在地上不肯迈一步,叔父硬是用他的鞭子和好吼的嗓门,将一对胆怯的耕牛降服了。牛不得不尽量朝里倾了重心,弓着身子战战兢兢在陡洼地上迈开了倾斜的蹄子。

  在他的荒地长出粮食之前,叔父常常一整天一整天的,在村子里再根本没有人看上眼的贺家湾垴里忙活。叔父挖了一整天的地,成天只用干馍和凉水哄着肚子,到日头跌窝时早已又累又饿。叔父极想在地头躺一会儿再往回走。叔父挖地时总会忘了留点气力回家,他在地畔睡着了,直到月亮爬上山头。叔父是带着沾了露水的月亮出门的,再带着干冷的月亮回家。有时他的脖项和裤管里会钻了几只误闯进来的虫子,火烧火燎地咬。叔父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只有任凭虫子吃他。因为他对付荒山的工具只有镰刀、洋镐和铁锨,耕牛是最后才帮上忙的,所以叔父一刻也不肯耽搁。叔父是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开垦出了贺家湾垴的这两个荒山头。

  除了务养村子附近分给他的熟地,叔父跟他的荒地最是亲密。他一直相信,人一定是为操持土地而生的。人总要拥有土地才能放心地活着。

  最先,叔父在这几十亩垦荒地上撒了肥料和秫秫籽,将生涩的土地喂熟一些,再熟一些。叔父在这些垦荒地上为他的耕牛收割了一山又一山的秫秫。

  在这慢慢润和肥沃起来的垦荒地上,叔父终于撒上了养活一家人的麦粒、豆子和胡麻。

  賀家湾垴的这两个山头,一度只长着冰草、蒿子和野菊之类,兔子曾在它的上面拉屎,鼹鼠曾在它的底下打洞。叔父用尽力气拾掇了这些山地的表面,让这片以前只生长野草的地面,现在来生长他的麦子和豆子之类。叔父很自信地让他的土地说出了粮食,而不是杂草。尽管这土地最开始贫瘠而枯竭,但叔父有雨露和肥料做他的援军。那些好收成的年份,叔父每去一次,麦苗会窜高一节。叔父一回头,两面山坡上的麦子全昂扬着穗子黄了。齐刷刷地。彼此簌簌地笑,像是谁偷偷讲了个逗人的笑话。

  但叔父的垦荒地多时极为艰难。有时是一场冰雹击倒了所有的粮食,雷电的声音就像一首哀歌。有时是一场山洪把垦地摧毁成沟渠,支离破碎。多时旱天旱地的,叔父的肥料和种子全白搭了。叔父心疼,焦灼,但从来没有屈服过。叔父会更坚决地去面对发生在他的垦荒地上的所有挑战。

  人饲养土地以岁月,土地饲养人以粮食。叔父认为这很公平。

  叔父在贺家湾垴的这几十亩垦荒地里,不知丢掉了他的多少气力和岁月,但叔父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个。叔父只欢喜地看着,荒地里打下的一栓又一栓的粮食,把他的五个娃,一个一个地喂大了,喂得肩宽面润。

  叔父用尽气力全心全意地饲养着他的土地,但叔父没有想到的是,他很快也把自己化成了肥料。

  叔父病了。叔父害上了吃不下东西的瞎病,一吃就吐,吃什么吐什么。

  叔父曾说,一麻袋麦子谁都有扛不动的时候,肉骨头谁都有啃不动的时候。但叔父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么快就对他的土地无能为力了。

  土地曾掩埋了过程中所有不明显的情节。叔父一镐挖下去,不仅仅是挖断了几株草根,这一锨也不仅仅翻动了一块硬土。叔父不长的一辈子就这样被偷偷地消耗掉了。叔父自以为浑身的力气,用使不完的劲就可以把一辈子的光阴挖下。事实证明,土地上的活怎么也干不完,他倒临终都没能闲下来。土地一直等着他,活计一直等着他,但是很快他一点儿也干不动了,连吃饭喝水的力气都没了。

  叔父拥有全庄最多的土地,最大的麦栓之后,自己却连一口粮食也吃不下去了。

  之前挖荒时,叔父成天只啃干馍只喝凉水。现在,婶子把软和的油饼和鲜亮的鸡蛋汤端到面前,叔父只用干卷的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就把脸背了过去,眼睛闭得实实的。叔父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直到皮包骨头。

  一直以来,叔父深谙土地的含义,非常坚信土地会把米面和清油送到一家老小的口中。所以生来痴爱他的土地,充满着对饱满的庄稼的强烈渴求,丝毫不在乎劳作的困顿,也异常藐视风雨的无常。叔父直到临终的时候,也只为粮食、耕牛和他的土地震颤和落泪。

  叔父把婶子和儿子叫到他的炕沿头前,一股一股清亮的泪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流淌。叔父气若游丝地说:他娘,三娃,不管到啥时候,牲口是养活人的,不能卖。地更是养活人的,一分都不能丢!贺家湾垴的地不能丢,村上分的地更不能丢!不能丢啊……

  婶子哽咽着一个劲地抹泪。三娃一声不吭。叔父的儿子不肯欺骗行将离世的父亲。作为家里的独子,他一直在学校里呆着,很少与土地纠缠。除了假期在村庄附近的地里给婶子搭帮,三娃没有到贺家湾垴的地里干过一次活。三娃即便是念书没出息,回到家里待业心思也不在土地上。三娃一直折腾着要外出打工,叔父不肯。三娃结婚了,就和妻子在镇街上摆了百货摊子。三娃像调不顺的驴驹子,叔父无论怎样也无法把儿子拉扯到自己痴爱的桄沟里。

  叔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跟婶子和三娃交待他的耕牛和土地,他一定不报什么奢望,或许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叔父合上了他黯淡的眼睛。叔父最后的牵念里,只剩下他的耕牛和土地。

  生活开了叔父的玩笑,让他在自己广袤的土地上饿死。好在叔父自己很快也化成了肥料。这样,他就与他痴爱的土地永不分离了。

  叔父的儿子三娃一家,最终离开了村庄。

  留在村庄的婶子,只有种一块菜园的本事。叔父的所有土地,最后只剩下了一块园子的光景。

  离开村庄的,不只是三娃一家。倒是,留在村庄里的,没有几家和几个人了。

  那些到外面挖光阴的村庄的后代,就这样把他们的土地干净利落地撇到了身后。

  草开始在村庄里疯长。草长在院子里、门旮旯,长在屋顶、墙根、墙皮和墙缝里。而此前家家的院子里,码的是柴草,门前是菜地,屋后是树和家畜的圈棚。现在草涌来了,荒野和家园连成一片。那些曾经种地的先人们的名字,像倒塌的牛棚圈舍一样,再没人记得,也都陷没在荒草里。

  草开始在庄稼地里疯长。先前那些被叔父一般的农人们视为命根子的土地,现在全是草的世事。草长在村庄周围的平地和坡地上,长在离村庄很远的贺家湾垴的垦荒地里。先前那些生气勃勃的繁茂的庄稼,一颗根苗也看不见。

  荒芜的村庄,野草就这样很快所向披靡地蔓延开来,占领了所有的土地。

  土地之上,曾经属于叔父的村庄,现在剩下的几个硕果仅存的老人,一年四季看见最多的,只是独来独往的太阳、月亮和寂寥的天空。

  乡野大地,早成了风的路和草的天下,和无边无际的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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