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火沿着独木梯爬到碉楼的最高一层,羌碉的四角顶比碉楼本身更高入天际,一块块岁月堆砌的石头严丝合缝的,把老寨的光阴全都关进了这俏拔的坚硬里。
四火倚靠在白石角上,眯缝着眼睛看云卷云舒。从狭窄的瞭望口,弹射出一双白色的翅膀,速度太快,四火始终不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个变幻的身影。那块动态的白,就那么肆意地、忽高忽低地翱翔着,不多时便混淆于另一片固态的白之间。自由赐予了飞鸟太多希翼。四火垫了垫脚尖,张开了双臂,低头看看脚上的云云鞋,又看了看身旁的独木梯,思索了半晌,终究确定自己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确定没有一个登高者,能借一架独木梯直达云顶,我庄四火不能,别人也不能。我不傻,我只是不想说话。
群山之巅,这座独属于四火的古堡,镌刻着他所有的臆想。苍穹曾在这里为他加冕,他是这万物的王。他掌控着这一王国的丝丝物语。他侧耳聆听村庄里的羊皮鼓声声敲击,老释比手持神杖踏着禹步诵唱坛经。
四火伫立在他的王国,比雄直更雄直,比威严更威严。他居高远眺着脚下的子民,樱桃花随风妖娆,苹果树葳蕤的枝叶在灵动的飘摇,房背上的豆荚破壳跳跃,磨坊里的水磨盘旋转再旋转。晒坝里,篝火将木材骨髓里的信念化为灰烬,片片依附于碉的基底。
唯有这大山,连绵起伏的山,重峦叠嶂的山,遮挡了四火投向更远处的视线,四火确信,山是孤独的,跟他一样,谁也看不懂读不透。
他深吸一口气,抚摸着黄泥巴夯实的粗糙肌理。在石头的脉络里吹响了悠扬哀怨的羌笛。
四火原本不叫四火。他出生时,寨子里的老释比说他命里缺火,所以阿爸请村小的民师在他的名字里加了四把火,取名“庄燚”。“燚”这个字对于山里人来说太过稀奇,也不知是谁开了句玩笑,还是叫四火顺口。庄燚不再叫庄燚,他成了人人口中的庄四火。就连四火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正经大名。
再后来,也有人管他叫哑巴或者傻瓜。四火不是傻瓜,但他不屑于当一个哑巴。
在他的记忆里,阿妈身上从来都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酒后的阿爸是个魔鬼,变着法的折磨着软弱的阿妈。直到……四火放学回家,看到地上横陈着两具脸色发紫口吐白沫的尸体。那是阿妈绝望的反抗,她把怨仇掺进温热的饭菜,在剧毒中找到了解脱。
没有了以往的腥风血雨,这个家静谧得可怕。
住在隔壁的春梨,是四火唯一的精神寄托。春梨是个活泼爱笑的女孩,俩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掏鸟窝,一起在春天的晨光中掐椿芽,摘刺龙苞,割鹿耳韭。在潺潺的溪流边,春梨静静地听着四火吹着悠扬的羌笛。春梨的笑靥里藏着金疮药,丝丝缕缕洒在四火裂着血口子的心上,情窦初开的两个人彼此依偎着,四火发誓非春梨不娶,他要让春梨做自己的新娘。他要把所有的爱都送给春梨。
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村里的老赖钢跛子糟蹋了他的春梨,他青梅竹马的春梨,他的女神春梨。四火的心被怒火爆裂地劈啪作响,他红着眼睛,操着扁担冲进了钢跛子的家。可眼前,钢跛子已被春梨的阿爸捅成了血筛子。四火愣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疯狂地四处寻找着春梨,他找到了她,却看着她像一片树叶从羌碉的最顶端飘落下去。
哀嚎,响彻了山谷。从此,四火的世界一片荒芜。
风起了,花落了,山谷的茂盛一一凋零。四火依旧坐在碉楼上喃喃低语,他不喜欢跟人说话,仅限于不跟“人”说。他与风说,与云说,与大树说,与石头说,与缓缓蠕动的毛毛虫说。可他就是不与人说。这个寨子里,谁也读不懂他的心。
村里人不知道四火的脑筋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他们更不知道,四火究竟是一个傻瓜,还是一个哑巴。民主评议识别贫困户,他们集体推选了没爹没娘的四火,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是不会主动提出申请的。
成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以后,四火的身边出现一个人,他叫刘思辰。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村官,成了四火的帮扶责任人。
四火始终不与人交流,这让刘思辰很焦急。刘思辰带他去大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是后天自闭症,也叫孤独症,也许是成长过程中受了什么刺激,才导致人际交往障碍和行为刻板。刘思辰陪着四火在医院进行了两个多月的干预治疗和康复训练,然而并没有多大的疗效。四火的内心有着不可逾越的痛殇,他为自己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内心里的荒凉和孤独既渴望真诚的关爱,但他又抗拒所有的关爱。如何才能融化四火心里的冰川,刘思辰反复问着自己。
“四火啊,别急,就好比一个小山丘,咱们只要自己有信心,像愚公移山一样每天挖一点,迟早会把挡在咱们前面的障碍清除,到时候,唱歌聊天讲故事,没啥了不起。”不管四火搭不搭腔,刘思辰每天都会跟四火聊聊天,当然,聊天不过是他自说自话的独角戏。
四火每天听着刘思辰的唠唠叨叨,压根儿不相信刘思辰能读懂自己。刘思辰亲热地和自己谈心,问自己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
四火总是躲在院子的狗窝里画画,家里的旧本子被自己涂烂了,他就去捡拾村里小学生的旧本子,他把心里的话画在旧纸张上,然后烧给春梨,想着春梨一定会收到。本子画完了,他就在院子的墙壁上画,在羌碉的石壁上画,用烧火后的碳棒,用春梨弟弟给他的加了水的旧彩笔。有一天,刘思辰搬来一个大纸箱,他假装不在意,等刘思辰离开后,他打开纸箱一看,铅笔、油画棒、写生本……杂七杂八的满满一大箱。
刘思辰试图打开他的心,可四火确定自己的心没有门和窗,谁也进不来。
那天,四火突然晕倒在院子里,醒来时躺在病床上。不知为啥,屎尿总是不受控制,四火又羞又急,他故意蹭的满床都是,希望医生把他赶出医院,他讨厌医院。在这里,他总会想起躺在停尸房里的那个冰冷的春梨。
可劉思辰这个混蛋,他帮自己换了衣裤和床单。还帮自己擦洗了身体。他抗拒着,挣扎着,他坚决不允许一个男人这么靠近自己的心。刘思辰这个蠢货,他无视自己的愤怒,还给自己讲故事听。讲他最爱的三国演义,他没法拒绝,捏紧的拳头自然地松开了,自己的耳朵背叛了自己,它兀自为刘思辰开了一道门。四火很懊恼,他不允许自己的心也背叛自己,他的心里只允许春梨来去自如,尽管她已经躺在碉楼旁边的泥巴里。
刘思辰从医院接回了四火后,就忙着收拾房前屋后,还给他做了鸽子炖山药。让四火为自己不争气的味蕾又懊恼一番。
刘思辰交给四火一个本本,上面写着残疾人证。还有一张存折,说为四火申请了残疾人补贴和低保,每个月都会按时到账。
四火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明白了上个月刘思辰为啥带着自己在县城里跑了那么多个地方。
刘思辰还牵来三只小羊羔。他说,羊羔攒肥了年底换点钱,四火就能过个好年了。四火依旧梗着脖子故作不稀罕,刘思辰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捐助,是村民们集体筹资为四火捐赠的。
这三只小生命的到来让四火的日子有了生气。他每天的羌碉大阅兵又多了三个忠实的臣子。他给小羊们都封了诸侯,赐了封地。看着他们各自在分封的草地上撒欢,四火惬意地笑出了声。四火在微风中愣住了,他是在笑吗?已经好多年了,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笑过了。
此刻,四火俯瞰着山寨里的子民。阳光把碉楼四个棱角的光影投射到不同的方位。新绿正层层皴染着梯田,寨子里错落的房背上挂着金灿灿的玉米、红彤彤的辣椒,还有摆放齐齐整整的太阳能。笔直的水泥路抹去了尘土飞扬的痕迹,背水桶已被自来水管道取代。
黄昏,暮云叆叇,不知这场夜雨能否来的稍晚一点,四火伸长了脖颈,把目光锁定在那条山水环绕的小径,远远地看到寨门外出现的背着双肩包熟悉的身影。四火用力挥着手,他甚至想要大声呐喊,他的声带仿佛发了芽,不对,是他的心发了芽。四火手里捧着一幅画,画里的那个背包男牵着满脸茫然的自己,他想把画中的话讲给那个叫刘思辰的蠢蛋听。
春风歇脚于单调基色的碉楼,带着花香,带着叶绿,带着湿润泥土独有的物语。山谷的脉搏强劲有力,古老的羌寨正流淌着熠熠生辉的灵韵。四火牵着小羊,向寨门大步奔去。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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