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一个充满硝烟的年代,提刀扛枪,是这个年代男人的标志。
这片大地叫措曲(黑水),意思是流着生铁之水的大地。这片大地上的人,叫“阿麦”。
黑水的东部跟四土相隔几座山,黑水的西部是茂州,黑水的南部与红原相邻。我生活在黑水的北部,与松州接壤的地方。
我们的祖先是西藏阿里地区派来的边防驻军,家属也跟着驻军迁徙,便在这片大山连绵的腹地居住下来,为藏王看守边疆。
在后来的岁月中,措曲的军队后裔,为了避免和当地人发生摩擦,便和当地人通婚。有的娶了松州大地上的女人,在小黑水开始生活。有的娶了草地上的女人,在黑水沙石多大地上生活。还有一群人长途跋涉,抢来了四土大地上的女人,过上了四土的文化生活。
原本说着古老象雄语的军队,开始了不同文化的婚姻,慢慢形成了不同文化的生活。因此在这片大地上,形成了多种文化生活。我们一直说着一种古老的语言,就是古老的象雄语。象雄语和吐蕃语言是有区别的。后来,吐蕃王朝打败象雄国,从而统一了吐蕃文字和语言。但我们黑水大地,一直以来都保留着自己的语言。
朝廷为了分化黑水的力量,把黑水分成了大黑水和小黑水。大黑水归梭磨土司管,小黑水归松州土司管。
我们一直生活在这片大山里,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我们的老家(西藏阿里),随着时间的走过,有过两次文字的统一和语言的改革。第一次是吐蕃王朝打败象雄国后,象雄语被吐蕃语代替。第二次是佛教的崛起,在佛教的影响下,进行了第二次语言文字的改革,统一了一种先进而与佛教息息相关的语言文字。当然黑水大地的北边松州和南边红原、若尔盖,也都经历了这两次语言改革。但黑水始终没有受语言改革的影响,一直保留着自己的语言。
严格说来,佛教也没有影响黑水大地,因此,我们依然说着古老的语言,敬着古老的宗教(苯教)。吐蕃王朝推倒了象雄王国后,松赞干布虽推翻了象雄王朝,可这根深蒂固的苯教仍然没法湮灭,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所以引进了佛教。在我们这里,佛教是很晚才走进的。黑水大地上,不管是苯教还是佛教,皆是政教分开,教派是影响不到政权的。因为,这片大地是军人的后代,他们深知政教合一的后果。大敌当前,兵权却掌握在佛教手中,对四面楚歌的黑水人来说,那是死路一条。我们深知象雄国的失败原因之一,就是政教合一,兵权没有集中在国王手中,所以导致兵败。我们这里,头人可以影响教派,可教派无法影响头人的权利。
我们村寨,要么在深山老林之中,要么在山的脖子上。深山老林易藏,不容易被外界发现。就算被发现了,因处于山的脖子上这个位置,也是易守难攻。当我们发现敌人的时候,可以提前做好充分抵御的准备。
今年春天到来的消息是一只还没有睡够的青蛙告诉我的。它没精打采地走出洞口,见到危险竟然忘了逃生的本能,而是走上两步,睡上一会儿。
这时,寨子里响起军情要务的鼓声。
有紧急情况时,我们有两种传达方式:敌人还未靠近寨子时,用鼓声提醒大家;當敌人走近或快走近寨子时,我们用鸟叫似的口哨来传达,若距离太远,相隔几座山,就用火焰来传递信息。
我拿上自己那支心爱的火药枪,火速奔向寨坝。
这个年代我们用的都是火药枪。我们这里有两种火药枪:“麦炮”是我们本地制造的火药枪;“洋炮”是通过外来的军火商带来的。当然像我这种穷小子能用上麦炮就不错了,能够用上洋炮的都是家中有权的人。
我的枪比别人的枪要矮上五十公分左右,因为我比正常成年人矮五十公分左右。正常的枪太长了,我跑步时枪管会拖着地,非常不便。因此锯掉一节枪管,高度是合适了,可声音就大了。夏天耳里必须塞上新鲜的树叶,冬天塞上野棉花,不然我早成了聋子。
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给了我一个睡不上觉的外号——甭子,就是驴的意思。不是因为耐力,而是因为矮小得名的。虽然我身材矮小,可我的跑步速度可以让后脑上的辫子直起来,像根棍子。我手脚非常灵活,那些不满我的人大骂我,“猴子”。
我还有一个习惯,天天熬骨头汤喝。有次我叫狗的时候,叫出的不是狗名,而是“加脱”这个单词。加脱就是骨头水的意思,这样我又多了一个外号——加脱。
还是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阿木叶,是农奴家的儿子,身高一米六五,额头较大,双眼有神,终年穿着一件麻布长衣,夏天光着脚,冬天穿着一双旧烂的筒鞋。这双筒鞋,是我跑了趟水葬的地方,从死人脚上脱下来的。
用年龄来推断当时的年代,这年应该是1930年,民国时期。我是1910年出生,现在是二十岁的小伙子。
我跑到寨坝里,所有能提刀扛枪的男人,都聚集在这里了。我们的头人是黑水最北边的头人,就是晴朗头人。高高大大的他,心眼儿不算坏,那张宽宽的脸,虽带着几分杀气,可从来没有杀过一个百姓。对那些已经看破红尘的老人,一心向善的僧人来说,绝对是个好的头人。可对我这个急于想立功、出人头地的矮子来说,他绝非是一个好的头人。像我这种个子矮小、家里穷、骨头里不认输的人来说,特别需要一个想要不断扩大地盘的头人。只有头人不停地发动战争,我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想通过在战场上的英勇战斗来证明自己,从而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想在人们面前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傲立人间。
大家都在揣测头人会不会宣布跟谁战争?这种紧张又兴奋的气氛好似只有战争,才能匹配。官寨的大门,像两个惊讶的女人在尖叫,开门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头人大步走来,两边的卫兵,小步跑来。最后,卫兵在台上横排站立,头人也刚好站定。那个瘸子管家,也出现在大门外,管家走路的动作,快时像跳舞,也像尿了裤子的醉汉。
我忍不住地笑了一声。
爱争表现的几个勇士,立马骂我:“是不是头人的慈祥,像失去獠牙的老虎,管家的心慈,像羔羊。”
我咬着牙回话:“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的。要知道狼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
这样的话,刺激到了骂我的人,想要动手打我,但被其他勇士给拉住了,他们瞪着有血丝的眼睛,用眼神告诉我他们随时可以要我的命。
我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小声念着:“菩萨,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派个男人来跟我决斗。我不想和一群女人整天吵闹,时间久了我怕会变成女人的。”
这样的话,让其他勇士抱着肚皮笑了半天。那几个爱争表现的男人,气得快要晕过去了。遇到这样的场面,头人拿着枪朝天空开了一枪。沉闷的枪声,往对面山谷走去,直到无声无息。枪声的权威,可以令所有不安分的人,都安分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并且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头人一声不出地盯着我们。这种可能丢掉生命的反思,好似过了几世的光阴。所有的声音都被枪声带走了,仿佛都能听见蚂蚁走路的声音。
“谁在开枪,是不是鬼上身了?”管家问。
这时,管家来到了头人的身边,额上的汗水,在阳光下蒸发着。阳光下的管家,像麦秸秆里烧着的猪。看着管家如此狼狈的样子,只有两种人敢笑:一种是有权的人,另一种是已死去的人。
头人看着管家,哈哈笑起来。这笑声太有震慑力,像一头怒吼的豹子,让所有人的身体都抖动了一下。
管家看见头人手里握着枪,长叹一声。双手拍打在自己身上,又说:“我的主子啊!今年,你不能碰枪,算命的再三叮嘱我,我竟然忘了这事。”重重地给自己扇了一耳光,脸上的表情,不是下人做错事的那种表情,而是长辈心疼晚辈的那种。多少年的相伴,才使他们有了如此情谊。管家一个已经过了中年,开始迈向老年的人,出于对主子的担忧,他又急急忙忙回去了,嘴里叫着:“阿各东巴,主子需要念平安经,叫庙里的和尚们来一趟。”
头人在他的身后,心疼地看着。
官寨的经堂跟着传出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听着很卖力的样子,声音起得老高了,可真到了高音部分时,又一下安静下来了。好像世界打了个颤,大地失去了片刻的记忆,勇士们愣愣地望着。
头人向经堂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看着大家,说:“现在的汉人啊,没空管我们的事,他们自己已经打得忙不过来。我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勇士们听后,各个精神抖擞。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仇恨,不知道头人指的是哪一件。
头人说:“这个女人一样的松州土司,一直骑在我的头上,让我有了变成魔鬼的念头。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坐他的马。他利用汉人的手,差点让我们断了根。他们对我们杀的杀,烧的烧,抢的抢。我们十五年前的寨子,整整烧了三天后,全部变成了灰烬。”
那次村里的洗劫,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年我们寨子里,许多勇士的生命都被这场战争带走了。许多女人的贞操,被他们玩弄在麦田里。含辛茹苦得来的家财,全被一把火烧在了记忆里。
“我们是大山的狼,我们回头必报仇。亲爱的兄弟们,在战场要跟敌人拼命。让他们记着,阿麦的勇士不是女人。让他们记住,我们是虎的化身。明天,我们将系着彩虹的腰带,举着印着耻辱的刀,为男人的尊严,勇敢地去死。”
“哈斯多……”
这是黑水男人愤怒的呐喊声,一切生灵的索命令。周围一切的生灵,掉了魂似的瘫在原地,身体哆嗦着。你瞧,大胆的藏獒也趴在地上,嘴里冒着白泡,干脆把头塞进草丛里。
这个时候,若来个说因果来世的和尚,我们会对他说:“不报仇的阿麦男人,跟死去的人没有区别。就算来世变成一条狗,就算我们的下场和敌人一样,曝尸荒野,也挡不住我们报仇的步子,吓不退争取尊严的心。”
黑水大地的阿麦藏族人,是寨落式生活。古老的象雄语和这种寨落生活融合在一起后,形成了阿麦男人的集体荣誉感。男人对荣誉感的强烈追求,就像夜里的飞蛾一样,明知会死,仍然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地扑上去。这就是阿麦男人的精神脊髓。如果有一天,佛挡着了报仇的路,我们也会杀佛。如果幽灵抢去了我们手中的战刀,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们也会追上幽灵,将它们千刀万剐。对阿麦勇士来说,尊严就是生命,报仇雪恨才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保护亲人的安全,保护族人的安全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我是阿麦男人,阿木叶。
二
从此,黑水军踏上了复仇之路。自从我懂事以来,黑水军从不白天进攻,每次进攻都会选择在夜里。因为夜里是敌人最薄弱、最放松警惕的时候,这样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胜利。由于黑水军的进攻方式,因此得到一个让人寒颤的外号“幽灵军”。白天黑水军分批袭击对方,让对方吃不好,睡不着。剩余的人则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躲着休息,以饱满的精神时刻准备进攻。
第二天,我们扛上了自己最熟悉的枪,腰间挂上最锋利的战刀,怀里揣上几个已炕好的馍馍,一切都是从简出发。一个馍馍就是一个人一天的伙食。渴了喝路边的泉水,饿了啃着馍馍继续前进,困了把外衣搭在身上就地休息。
黑水大地物资匮乏,几乎没有草地,所以牛羊稀缺,马匹就少之更少了。大山连绵的环境,交通全靠双脚,所有的物资全靠人工背。因此,大家都练上一身“飞檐走壁”的脚功,没有我们爬不上的山崖,没有我们翻不过的雪山。大山里的一草一木,我们是那么的熟悉。一条条灌木丛生的路,在我们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幅幅四通八达的地图。
路上头人突然问我:“阿木葉,今晚攻打松州城,你觉得可行吗?”
我说:“松州城,城墙高,易守难攻。倒不如,我们想办法把他们引出城外。那样,他们就占不到地势的便宜。我们提前找到有利地势,设下埋伏,将他们一举歼灭。”
头人说:“阿木叶,你说的有理,就按照你的方法来讨伐他们。”
翻过这个小山坡,就能看见灯火通明的松州城。看着城墙上站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就知道他们的警戒很高。他们戒备如此森严说明他们忌惮对方,想要引诱他们出来,估计有点难度。
头人喊道:“三基波。”
一个高高的人上前应:“哦呀。”
头人看着天,说:“夜已经够黑了,你带上几个人去袭击他们,把他们引出城外。”
听到头人这样的安排,我很想告诉头人,按目前情况来看,想要诱出他们是很难的。从他们的戒备可以看出,他们忌惮黑水军,决不会主动应战,可我不敢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头人喜欢聪明的人,有时候不喜欢聪明的人。我不知道此刻,他喜欢哪一种。
诱敌的勇士们在夜里,突然消失。一会儿,城门外想起枪声。那些城门上的敌兵迅速还击,枪声密集。他们开始佯攻了,冲锋到城门前,停下脚步。开始且战且退,城门上的敌兵,没有丝毫追击的意思。这下,头人急得原地打转转。
头人说:“阿木叶,这个办法怎么不行呢?他们怎么不上当?”
“头人,还有一个办法。”
头人急得把帽子扔在了地上:“快点说。”
“既然他们忌惮黑水军,他们是不会出兵追击的。我们必须打他们的痛处。”
“今天,我们必须报这仇恨,就算死在这场战争中也在所不惜。”
“头人,要不然我们先撤回到大山与草原交界地。草地战我们不如他们,他们有战马。我们可以把他们的牲畜全赶回大山里,他们没有牛羊如同自杀,他们会不顾一切夺回牲口。那时候我们埋下伏兵,杀光他们。”
商议后,我们在黑夜里穿梭着,活像幽灵。一小部分勇士赶走了附近所有的牛羊。其他人埋伏在高地上,分别埋伏在不同的地方,头人和我在一起。
头人问:“如果他们不来的话,怎么办?”
“不可能不来,牛羊是他们的生命。如果不来,我亲自去引诱他们。”头人的一只手抓在我的右边肩上,看着我点点头,他的手劲真大,我的肩都有些麻了。
这时,一只鸟在远方深处叫着,也不知道它叫什么鸟,动听的声音让一切好似暂停了下来,包括仇恨和报仇。
“哦琼……”一声声赶牛声,牛羊进入了鬼门关。为什么称山口叫“鬼门关”,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但凡是喘着气的,只要过了鬼门关,那就死路一条。就是阎王也无能为力,因为山里是黑水军的天下,这支幽灵军会咬碎一切的生命。
“砰……”一声声枪声从对面传来,那些枪声很凌乱,是敌方开枪探路的。
“来了,呸。”头人说着卷起他的皮衣袖。
从枪声可知敌方的人数,也可知敌方的心理。
我们的心终于落下了,成功引诱他们的到来。我双手合在额上,向黑夜磕头,心里祈祷:“我无穷的黑夜,请赐我无穷的力量,在夜里指引我们走向胜利。”
“哎嘿嘿……”这是敌人的怒吼。这样的过山吼,并不能吓到我们。反之,有一种激动在我们的内心里燃烧。我们打仗方式很特别,跟其他军队不一样,我们会化整为零,各自为战。没有人会特意保护头人,头人也不需要我们保护。头人也是一名勇士,在战场上没有主子和下人,只有勇士与勇士。
在无底的黑夜里,我吼上“哎嘿嘿……”
枪声顿时四处响起,一朵朵火花在我的身边开放。我用最快的步伐在黑夜里奔跑,向敌军的方向跑去。在夜里能看见他们模糊的影子,他们开始进攻了。那些杂乱的马蹄声中,偶尔传来几声尖利的金属声,那是马蹄与石头撞击的声音。
我跑到山的一侧,放他们过去,然后在夜的保护下,跑到他们的身后,开始袭击他们,使他们首尾不能顾。这样他们必乱,便会走向黄泉路了。
在黑夜中,我一个空中前扑,还没有传来身体落地的声音,一颗要命的子弹从我的枪筒飞出。飞到对方的额前,深深地亲上额头。对方一个双手舞蹈的动作倒地,抽动了一下,吐上一口鲜血,最后带着怀疑的眼神走向天边。这个不变的过程,我是那么的熟悉。
“后面有人。”一个声音叫起。
乱了,真的乱了。
我们黑水军强在哪里,就是至亲倒在我们面前的血泊中,我们依然毫不动摇。稳得起,永远是我们的口号。
我在夜里神出鬼没,那些令人心跳的火花会无规则地开在空中。就让这些火花开在敌人的记忆里吧!让这些火花开在勇士一生的时间中吧!
这场大规模的战争,在黑水大地北边唱响,狂叫的仇恨一声声传来。
我所有的敌人,记住今夜。我会用鲜血铸造你们的回忆。我会让你们付出生命来尊重我们。
夜中响起痛苦的声音,夜会带走一切,夜也会带来一切。
听!一个勇士的哭叫声,子弹穿过肉的声音,刀子划到骨头的声音,血水流动的声音。
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时间的脚步准时到达。朦胧的黎明从东方一路走来。依稀能看见些东西,整个场面是那么的惨烈。还有几个人在地上挣扎,极力想要站起来,最终一头扎在草丛中,翻着个白眼,死死盯着我们。我从内心深处敬佩这样的勇士,这样的男人才配叫勇士。为了减少他的痛苦,我握刀上前,用力补上一刀,让他无痛苦地上了黄泉路,这是一种对敌人的敬佩。
“那个像女人一样的松州土司在哪里?或许那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根本就没有来。”头人气急败坏地说着。
那场战争对方死伤无数,我们这边也走了十位兄弟。我们从不哭泣,因为哭泣不会拯救我们,我们只相信手中的刀,肩上的枪。兄弟们的尸体横绑在马的两侧。我这些兄弟跟夜空中星星是同样的命运,有些兄弟,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就走了。我很难受,难受得想要捶胸顿足。
我叫上兄弟们的名字:“牙同块,仁巴,桑吉……回了。”怕他们迷失了方向,我们会一路上叫着他们的名字。我们沿着小路跑起来,手里舞着战刀,嘴里吼着“啊呜……”为死者开路架桥,吓跑一切阻挡他们前进的东西。到了那个山坡前,我的心痛得像有一把匕首在狠狠地捅。我和这些兄弟从此将阴阳相隔,这个山坡上,我们送走了多少兄弟的英灵。
勇士们架起了十堆木方,一把多么不愿意的火把點燃了木方。
看!兄弟们的灵魂踏着烟子,微笑着走了。
风唱起一曲莫名的悲曲。
兄弟们一路走好,黑水大地永远为你们歌唱,让太阳和月亮为我们举杯。
我想寨子里的人,已经看见吃人的烟子了。烟子飘着,飘着,最后越来越淡,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中。
“呜……”一声声细而长的召唤声在寨子中响起,那是寨里的人为那些迷路的亡灵指引回家的路。喇嘛们也念起超度经。
那沉痛的莽筒声在山间回响。
虽然他们走了。但他们永远是黑水大地上的英雄。一群铁骨铮铮,默默无闻的黑水人,在硝烟年代用生命捍卫了这片土地。
在我的回忆里,多少兄弟为了救活埋在废墟里的尊严,而付出了年轻的生命。为了使命,为了生命的意义。我们不停地出动战争,我们会没日没夜连续作战,我们不会让子弹多飞一会儿。身体的极限,头人本是可以休战的,但在废墟下的荣耀,使我们超出生命线,继续作战。最年轻的兄弟,回头望着大伙儿,微微一笑,倒下了,他再也起不来了。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年,他们一直在我心里,好像他们就站在寨口,望着我微微笑着。每次作战,我都冲在最前面争取多杀一个敌人,那就是我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远远望去,亲人们在寨口望着我们归来,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在队伍中寻找着,寻找他们想要的答案,那就是谁没有回来。我们还没有说出谁在战场上走了,他们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几个老阿妈坐在石头上,望着没有边的远方。
一个接着一个的老人,走上前说:“他是英雄,我们都会记着他的功勋,他是我们每一个黑水人的骄傲。”那几个失去家人的老阿妈没有回答,也没有哭泣,在这场战争里没有谁对谁错。
接下来的每天里,我会站在村口最高的坡上,整个世界变成遥远而朦胧的梦。然而在这个世界里,我成了最孤独的人。面对很多事情和人,我需要太多的思考。人们说出的一切,我用死人的表情来答复。那条最会讨好人的狗,也绕着我而行。我对着大山说,我失去了太多不该失去的。大山没有回话,它总是沉默,不尽人意。
老尼姑仙巴站立在门前,阳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呈现出她与万物格格不入。我走到她身旁说,我很孤独。她露出母亲般的慈祥,说,雪莲花的高傲也是孤独的。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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