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从贝母山牛场回家来拿口粮,妈妈递给我一张红色长方形纸片说:“你看这是个啥东西?今天县里来了人,叫你明天去县上开会,他留下这张条子就走了。”
我接过纸条一看,是一张请帖。虽然其中有几个字不认得,但懂得上面写的大概意思,是要我参加州里在我们县召开的川贝母野生变家种技术座谈会。
我感到纳闷:贝母与我这个放牧员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见我发愣,不安地问:“娃娃,这条子不好吗?”
“不,不不。”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没问他名字?”
“咋个没问喃,他叫张贝华,听咱们队长说,他还是省上来的呢!”
“哦,是他。”我想起了几年前在贝母山遇到他的情景。
那是秋季的一天中午。我在贝母山上放牛。太阳晒得火辣辣的,牦牛些都甩着尾巴跑进树林子里了。我的背好像烧了一堆火,一身软得像团泥,口也干得要命。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懒洋洋地走回帐篷。
刚翻过一个小草坡,看见那边的草坡上有个头戴一顶旧草帽、身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的人,正蹲在那里埋着头干着什么。
“这人是药夫子呢,还是森工局工人?”我这样想着走了过去。
走近一些,才看清他已是四十来岁的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幅眼镜,身体并不很好。
我刚想招呼他,他忽然站起来,手拿起相机,熟练地左右开弓,接连响了五六个“卡嚓”,才转向我说:“老乡,你是放牛的吗?”
这人为什么穿这样烂还有照相机?为什么要照相?还有那副眼镜……我接着想到,公社武装部长不是经常提醒我们,在大山上,要警惕特务空投,防止敌人破坏吗?我觉得这人行动可疑。
“好热哟,到我帐篷里歇会儿吧!”我盯着他的脸说。我想拴住他,不能让他逃跑了。
“行。帐篷里有水喝吗?”他把相机往挎包里塞着说。
“够你喝的哩!”我淡淡地说。为了拴住他,我装着热情的样子,夺过他手中的挎包说:“这个东西我帮你拿着吧,免得你背着走路不方便。”他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
“我看你还溜不溜。”我提着沉重的挎包,好像抓住了他的灵魂一样高兴。我一路摸着鼓囊囊的挎包,心想里面一定装的是特务搞坏事用的工具。我害怕里边有能够爆炸的东西,不敢多动它,小心地走着。
进了帐篷,他提起铜壶就往碗里倒水,一连喝了三大碗,看样子他的嗓子眼快冒烟了。这人真老练,一张被高原紫外线晒得黧黑的面孔微微笑着,把內心的慌张、狡诈全部隐藏了起来。他把一大束贝母花摆在地上,一根一根,对着西下的斜阳细细地端详。他想要干啥呢?随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本满是外国字的小书来,我心想:这不是特务活动的见证是什么!我心头紧张了。赶紧退到边,悄悄把一根青杠棒操在手里。
太阳从西山顶落了下去,帐篷里光线昏暗起来。眼前这个可疑的人,用柴棍往火塘里拨了拨,忽然站起身来,疾速向帐篷门边走去。
“哪里去?”我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
“拣点柴来烧,火太小了。”他撩起帐篷门帘说。
“好狡滑!想钻进林子跑!”我这样想着,嘴里却说:“柴火有的是,不用拣啦。”我把他拉了回来。接着我就抱来一些柴,烧了个大火。
火光照得帐篷里明晃晃的。他打开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乌黑发亮的、有双筒的东西。是枪,不,是新式杀人武器!我急忙举起青杠棒,跳到他面前吼道:“举起手来!”
他从眼镜里射出诧异的眼光,茫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狗特务!快把你的武器放下!”我的声音很大。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说:“这是解剖显微镜呀,不信你看,它可以把东西放大。”接着把那个双筒黑亮的东西递给我。
“小伙子,你当我是坏人是不是?”他一边笑,一边从衣袋里拿出了一个红本子给我看。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姓名张贝华,年龄四十六,职务医学院药学系讲师。小本子上还端端正正贴着他的一张照片哩!只不过照片上的那张脸文静端庄,十足的书生模样,眼前的他,却是药夫子一般的黑脸汉子。
“呵,大学讲师!”我的疑团顿时烟消云散,一股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我丢掉那使人羞愧的青杠棒,抱住他的肩膀难过地说:“张老师,实在对不起你。我差点……”
张老师笑着说:“这都怪我早先没给你亮底,你做得对呀!”
“张老师,吃点酥油糌粑吧。”我想起他还没吃啥东西。
“不用麻烦了,冷水下馍馍,简便又奏效。”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半块馍馍。
“好硬哟,咋个吃嘛?你稍等一下,吃糌粑吧,我的糌粑很细。”我加劲扯着羊皮风箱。
茶开了,我把龙碗洗了又洗,放入糌粑、奶渣和一大坨酥油,倒了满满一碗茶,双手递给他,看着他香甜地吃起来,心里才稍微好过些。
“张老师,你今天搞的那些有啥用呀?”我喝着奶茶说。
“想把贝母搬到家里种呢。”他看了下我说:“从得到的很多科学数据看来,这是完全可能的。”
“贝母用处很大吗?”我问。
“用处大啦!可以治咳平喘,润肺清热。给外国人做生意,二千斤可以卖五十万美元。”
“我们这匹山上贝母可不少呢,家种还不如挖现成的容易。”我认为用人工种贝母是大河边挖井——多事。
“山上的贝母只会越挖越少呀。”他说:“你们这匹山上也不多了,十几年前,就你这帐篷大的一块草坪,可以找到百来棵贝母苗,现在只有十几棵了。”
“哦,你以前也来过我们这里?”
“是呀,来过一次。那是一九六五年,可惜来迟了点,贝母花都落了。”他带着惋惜的口气说。
“第二年来早一点不就看到花啦。”
“第二年我已经被关进牛棚里了,来啥呀!”
“为什么要关你?”我不解地问道。
“就是因为我搞贝母嘛!他们说我成年累月在外面跑,不关心政治运动,说贝母是资本主义的苗,搞家种贝母是培育毒草,硬把我关了几年。哎,如今呀,外国人研究中药的进度很快,中药的故乡反而落后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激动起来,把茶水都摇出来了。
我被他的激情深深感动了,赶紧从土洞里拿出我挖的一小口袋贝母说:“张老师,这是贝母,你拿去种吧!”
他接过口袋,笑着说:“干贝母不能种的。”但还是很感兴趣地把贝母倒在草纸上,用手刨着,认真观察。
忽然,他提着被一根细细的白杆杆连接着的三棵一串的贝母,异常兴奋地问:“哪里挖的?”他惊异得连声音都变了。
“在磨子岭岩边挖的。”我说。
他高兴地说:“请你带我去挖这种贝母,它是高产优良种,特别贵重。”他立即拉着我,背起标本夹,提起挎包走出帐篷。
这时已经后半夜了,月亮早已收回了她的清辉,贝母山处于黎明前的黑暗。我们俩高一脚矮一脚地摸索着前进。
天大亮了才到目的地。他顾不得喘口气,用手巾揩拭着被汗水和朝雾模糊了的眼镜,急促地问我:“在哪里?”我把他引到前次挖过的地方,两个人像掉了珍珠似的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仔细寻找着。
真倒霉,除了上次被我甩了的那一把蔫了的贝母秆秆外,我们一棵也没有找到。
我已经泄气了,睡意朦胧,像一只空皮口袋一样倒在草坡上,而他还是不知疲倦地四处去察看。岩边的那片草坡已经被他踏平了,他又转到岩下。忽然,他惊叫起来:“贝母!”还没等我爬起来,他已经从岩羊走出来的时隐时现的小路上冲了下去。待我跑到崖边,他已经摔得鼻青脸肿,躺在悬崖腰部的一片凸起的草坪上,衣服也撕烂了。
我慌忙从那羊肠小道左攀右扶地走到他那里:“张老师,伤到没有?”
“别管我,我们赶紧挖贝母。”他翻身站起来,“对,就这样掏,轻一点,不要碰伤了。”他示范地挖给我看。贝母挖完了,他才发觉右腿扭伤。我对骨伤倒还懂得点,按摩了好一阵,才复了位。我牵着他爬上崖子,离开了危险的地方,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小伙子,真感谢你!”……
……
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我匆忙趕到县城。到开会地点一看,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是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中央、省、州分别颁发的奖状;另一张桌子上摆着十几个贝母种子标本瓶。我顺手拿起一个瓶子看,真奇怪,标签上写着“磨子岭高产贝母种——发现者:彭措。”
“发现者是他呀!为什么要写上我的名字?”
开会的人到哪里去了?我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张老师带着开会代表向家种贝母试验地走去。他仍然戴着那顶草帽,穿着那身工作服,渐渐地溶合在那淡红的朝霞中……
(选自《新草地》198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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