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能飞多远
开枪,打炮,拉弓,射箭,且上气不接下气,人们不是常玩这样的游戏吗? 无人探测也无人知晓,“朝着蓝天白云,一支箭究竟能飞多远?”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月的某一天,某一天的某一刻,某一刻的某一分,某一分的某一秒,一颗钉子突然扎进我的肉中!牙痛,腿酸,脚麻,我东倒西歪、蹦蹦跳跳,扭伤自己的水蛇腰。极目远眺,大风起兮云飞扬,白骨纵横古战场,一排刚从超市买回的香水瓶,高高伫立于梳妆台上,你正瞄准它练习打靶——头戴绿军帽,手持红缨枪,毛泽东时代的红小兵戴着眼镜英姿飒爽!
时光,一秒接一秒。
打来打去,香水瓶还是一排香水瓶。
打来打去,只有香水瓶和香水瓶叮叮当当。
隔壁501 房间的驼背老人一边敲门一边问:“你们是在打架吗?”
扔掉书本,烟头,是谁规定把它扔进烟灰缸而不是扔进养着小金鱼的鱼缸?我也赤膊上阵,用玩具手枪,不,用一柄刀抵住你的腰:“祖国山河一片红,举起双手不许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可不是游戏啊,信不信由你。”
你从洗手间走进卧室,从卧室走进厨房,从厨房走进幽暗的阳台,从阳台又走进我梦中那巍峨阴森的断头台——多少颗脑袋滚来滚去排山倒海。
“你是真的朝我投降吗?”
“投降不过是举起左手,举起右手,但必须同时举起两只手”。
漫长的历史中,举手投降并不意味着臣服与屈从。沧海横流乱石堆,每只羊角、牛角之上都有永无休止的刀光剑影。被砍去的头颅葬入荒草,成群黑鸦叼着死者的腐肉盘旋着,聒噪着,它们的叫声何其沙哑!听见它的人们踩着断碑的青苔逃开了,黑鸦即凶兆,即血光之灾,即不祥。乱山堆荒坟只有一个人喃喃询问:“那带走你们的也必带走我们,一支箭,一支滴血又剧毒的箭,再次被拉开,它到底能射多远?
星期五的空洞
土豆发芽,暗示玫瑰凋零。冥币流行,意味股票上升。
——上升的残废的太阳,终将落入烟灰缸丝丝冒烟。星期五的空洞啊。
一口痰吐向神经麻痹的左脸被风吹凉,需要非凡技巧;电视机里马戏团的表演,也让两个胖子的拳击带进血淋淋的高潮。有高潮就有低潮,有成长就有衰落,有高尚就有无耻卑鄙,有皮笑肉不笑的笑就有越来越低的哭泣,而剥开一粒花生米,也剥开另一个被封闭压抑的自己:星期五的空洞啊。
一个偶尔念头,从不付之实践的计划,一个把绿色橄榄咬烂的鸽子飞进中东炮火,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和响一声的电话,飞来飞去飞进花瓶的蚊子,让我们懂得逃遁,失踪和赴死的勇气,一条关于大罢工的新闻被播音员掐头去尾,怎么能塞满这个星期五的空洞?
静悄悄的黄昏,迈着碎步:它捏住猫尾巴,松开美妇人的奶罩。
——“什么事情才值得你耗尽吃奶的力气?”
——“耗尽吃奶的力气只配用来吃奶,但那是木乃伊的奶。”
总有那么多人死于茫然无知的病,总有那么多病人对冒充医生的江湖郎中抱渺茫希望。而希望只有死亡可以消毒。陌生深处亲吻一粒黄土。星期五的空洞啊。
一个人坐着比躺着更发痒,跪着比爬着更痛快,如果通过交叉小径走出迷宫。
永恒是一个词
一百年大脑也不充电的男人,桌上摆放每天必须充电的剃须刀。它,剃掉我们的胡子,但它能剃掉我们精神的弹丸之地上那阴绿蝗虫翩丽狂舞的野草吗?每一阵面对狗年月的狂笑,最终变为痴呆的愚蠢的怪异的傻笑。而一夜之间,我们就流尽一生的泪水。血,那抽象的血永远低于随黑风翻腾的大海的一滴水。灵魂还不知死,灵魂还柔嫩如花,马蹄牛蹄羊蹄的优雅践踏,饥饿生产了人间无数诗歌。那些吃饱的人,器官的磨擦,迸射鲜艳充血的星火。灵魂渴求永生。在我喂养的懒散之猫的爪子下,永恒是一个词。魔都,也沦为一座空城。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酒店,新的黑死病,把它洗劫一空。一堆被烈酒泡烂的打火机,打不着火,我只能高举精神的血红火把,把这乏味无聊的一天,付之一炬。灰烬,灰烬,灰烬里七个狂舞蹦跳的纸人,又吼出鬼的笑声哭声。“闭关修炼五百天,焚尸炉喷出蓝烟。”永恒不过是一个词。
一个词不能抹去。抹去它依然存在。傻子才相信一个词的虚幻,智者必怀疑一个词的真实。蓝色妖姬是一个代号,诱引昆仑山上的秃鹰以爪亮剑,刺烂九重天。黑衣刺客的火把下,蓝色妖姬,横陈雪上之雪的肉体。疯子们关进捕鼠器。捕鼠器绞杀花的香气。我吃饱了,我喝足了,一具骑绿马裸奔的行尸走肉,也在问。泪水模糊了。谁是傻子?傻子们在百年盛大宴席中笑脸盈盈。盗墓者也把盗出的金银珠宝,喂给小池塘的小鱼虾。我们生于一个字,死于另一个字。永恒最终只是一个词。
相思曲
你可以什么也不干,但你不能什么也不想。用一百种五色缤纷的狂想,塞满大脑,我们就远隔重重栅栏,凝视一个黑房子里你的放纵舞蹈。如梦,如幻。而那摇曳在我们精神创口上的一朵朵伤残之花,就是诗吗?她,曾泡在死海深处打飞机,我曾坐在喜马拉雅山上擦地板。你,一个整天浪荡在乌有乡煽风点火的人,现在,该体味一下关进抽屉的滋味了。被石狮子守卫的黑铁之门,被火红铁锤,砸出漫天星星。你从抽屉里往外看。看啊看,那漫天星星永不坠毁,刺瞎了谁的老花眼兼近视眼?你,一个白发炮兵,只在梦中听见炮声隆隆。那呼唤,让你悬挂在天花板上四脚朝天。那永恒的呼唤。寻 找
丢失的,才寻找。沿着被镰刀斧头开拓出的小路,你不会找到罗马;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潮湿洼地穿梭着毒蛇,也不是各各他。在这里,在别处,在鸡鸣三省的交错地带,在海边的空椅子旁,在死鹿依旧跳跃奔腾的森林,在青龙小镇猎猎飘舞的酒旗下,在每个人被磨损、被击打、被凌辱、被折断、被肢解又慢慢缝合的弹丸之地,请低头哀悼。无数红蚂蚁、绿蚂蚁,必死于它们的上帝——人的一只脚。有时,它举向天空,那烧不死灰尘与雾霾的火烧云,赠我们的孩子一片血腥。
丢失的,才寻找。
有人寻找丢失在课堂里的一支铅、一块橡皮和朗朗书声,夹着早晨的鸟啼,有人寻找遗落在果树下的黄铜钥匙,非非之想和黑影断了一条腿。我寻找你时,你是不是也在寻找我;我抓不住你时,你早不是抓住一滴水里的一条死鱼又把它甩掉,狂笑,哈哈大笑。或许,历史的黑洞尸体互相殴打互相践踏,小公主赤裸裸的乳房盖满一枝杜鹃花。
漫天鸽子展翅飞向西方的大教堂。
但找到的,是我们丢失的东西吗?
我看见你摇头。一次次摇头。
罗马,对于到达它,建造它,统治它,毁掉它的人,乃是一个概念被抽干了血肉之躯的血肉。什么才能被称为“罗马”。
各各他,存在了多少年,消失了多少年,重新呈现一具骷髅,而那被太阳的万箭齐发射死的高地,仍激荡莫名的香气。什么才能被称为“各各他”?
丢失的,才寻找。
但早已丢失的,有必要寻找吗?
还有人收集一架飞机残骸,把它挂在卧室墙上。午夜沐浴金黄的月光。
还有人寻找桃花源,乌有乡,寻找真理之狼呕吐的华丽碎片,寻找圣杯和一个不存在的姑娘只活在幻象里。
午夜的月光下,
那醒着的人,必再次睡去又再次醒来。
醒来时满眼泪水对着月光。
他深深惧怕于寻找。只为他寻找到的一切让他更加惧怕。
或许,你丢失的,恰是我们也丢失的。
或许,你寻找的,我们已不复寻找。
落日的平原,响起马车夫的歌声又消隐,我知道一个孩子寻找的一只鸟,只留满地纷飞带血的羽毛。那更迷人的歌,我们是再也听不见了。
还有更多浪子喷射一身酒气浪迹他乡。
一株干巴巴的老树,结出累累果实,如今悬挂几片颤微微的叶子。当旷野之风,凶残地把黄昏卷进黑暗里,它,才最后落下。
寻找。寻找。这最后落下的叶子,就是在我们脚下。
当你把它踩进泥土深处,你,也埋葬了自己,断送了自己。
快乐的嬉戏
一生只为快乐活着。一生痴迷于快乐的嬉戏。
切开一颗苹果与梨也犯下小小罪行,偶尔用烟头制造一场火灾,又让旁观者泪水汪汪,在白的雪和黑的心之间,互相握手但不互相致敬,互相点头但不互相鞠躬,只让法律的蜘蛛网也网住绿色昆虫,而我们见钱眼开,见缝插针。有时误入歧途,来到低矮的湿润之地凝望一朵鬼花盛开。一生只为快乐活着,但扑面而来的痛苦,把我们驯服,终日吃饱了又嗷嗷待哺。谁是不老的父亲天黑时谛听着雷声隆隆,然后来了整整一百天的黄梅雨。谁又是我们爱恋的姑娘,以一缕清香,席卷无数老光棍?
互相撞击的脑袋,撞不出火花。
寂寞之上的寂寞,才让歌唱者纵声歌唱!
一生只为快乐活着。
一生痴迷于快乐的嬉戏。
风景,因簇拥而来的游客,更加空洞,替代树木的脚手架上被阳光刺穿的两只鸟儿,叽叽喳喳。一种语言总是通过翻译变形,变形的面孔,刻着多少甲骨文?那些绿豆地、红豆地,囚禁着我们时代的叛逆者、逃遁者、失败者和八面玲珑的投机者,一条路走到黑才否定了矫健步伐,但从没有一只脚从水泥地上咆哮着拔地而起。愤怒的年轻人,请跟我来,高举着火把,照亮沙漠深处高耸入云的巴别塔!
有人依稀梦见水,黑沉沉的水。拆除的房子,仍有坚固的地基。一生只为快乐活着。
一生痴迷于快乐的嬉戏。痛苦太多,才迫使日以继夜围剿自我,灭绝自我;小白脸的满脸横肉,象征着精神之恶茁壮成长。从昨天到今天,一会儿哀号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变为婴儿低低的哭泣,不,所有哭泣都是哭一个无力无助也无须拯救的自己。吹拂吧,尽情吹拂,从古罗马吹向古埃及,从中原的一座墓碑吹向恒河水奔流又奔流的印度!但不必吹掉明亮大厅中插满鸡毛的乌纱帽,只让我们旷野上的豆荚骤然爆炸,炸毁运载麦子和高粱的非驴非马。寂静中,卷土重来的是什么?喧嚣的酒席上,拂袖而去的又是谁人?并甩下一句冷冷格言:“你们不要靠太近,那样刀枪相见;你们不必离太远,那样就无法看见,无法听见!”
听见的风,终天听不见了。
寂寞之上的寂寞,才让一个歌者停止了他的歌唱。
一生只为快乐活着。一生痴迷于快乐的嬉戏。
快乐啊快乐,快乐总会从天而降。但只有快乐是不够的,只有快乐是乏味的。
请把生与死的极乐,赐予我们。
幽独的写作者
你,暮色里看见一座楼,看见一扇窗,你也看见了窗户的幽暗。而你看见那幽独的写作者了吗?他写下了一二三四,写不出五六七八。
欲望一天天膨胀,果实一年年烂掉,堆积的物密不透风,飞出了萤火虫。该省略的交给风吧,该醒悟的交给梦,梦里梦见乌有乡,杀人放火乱开枪。然后再把抽屉拉开:螺丝钉、身份证、订餐卡、铁观音,还有来自不毛之地的一朵红山茶。该遗忘的遗忘,该扔掉的扔掉,该毁弃的交付一粒星星之火。它用燃烧写下黄金的暴力史、血腥的革命史。沿着一条曲折的护城河逆行千里,走啊走,从不停下,那浑圆的先知的头颅,捧在莎乐美的纤纤素手上。
他总是在早晨悟道:“对于黑暗,光是刺客”,而他刷过的牙何其苍白。作为贫血的一个人,我们共同的时代孕育了他的苦闷。他写下了气土水火,写不下风花雪月。
他写下了蛇神牛鬼,写不下魑魅魍魉。
果实一天天烂掉,真理的丧家之犬彻夜哀号。当断线的风筝象征着爱情,那红蜻蜓的小尾巴,还被湖上的白头芦苇轻轻戏弄。或许,门就在门外,但过多阅读让孩子患上白内障,过多冥思也让少年更加迷惘。无处不在的恶,驱迫一缕美女蛇的幽香为她的统治者荡漾。渺小者满足于自我的渺小,伟大者葬身于自我的伟大。一转身帝国的大雄宝殿飞满蝙蝠,谁在那儿呻吟?谁在那儿浪笑?然后敲击,用左手敲击埋葬自己的钟。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但总有横亘半空的钢铁桥梁,承受天空的重,空气的轻,昨夜盖满薄薄的白霜——
被省略的谁的脚迹,有时浅有时深?
有人为八月的骄阳晒得发昏,头重脚轻,他同样在打坐,坐在一柄尖锐的镰刀之上。作为另一个高血压与糖尿病的影子,秋天的鸟儿有理由引他上升。他写下他自以为懂的,似懂非懂的,但我们知道一个驼背老人比他更懂,只是拈花一笑闭口不言。
他写下他绝对质疑和打死也不信的,但我们也知道每个自信的傻逼也会怀疑自己,一边削着苹果的皮。
月光会飘下来,帝王驾崩时的陨石会掉下来,砸在我们头上让我们吼出五音不全的歌声。一刹那就不疼了!不,疼得更持久更凶猛。下雨前,地震前,逃离此时此地奔赴一场盛大的宴席之前,请徘徊复徘徊,但不要徘徊到地平线之外。人啊人,诡秘的人,无法命名也无法改造的人,哭得有多忧伤,笑得有放荡,腰弯得有多低,头就昂得有多高——而一颗心,你的,她的,我的,我们的父亲也拥有的,赤裸裸,不,赤条条;油腻腻,不,干巴巴。那要求他人奉献的,今天也作为祭品被奉献了。还有人打马奔驰在金光大道上。我们看不清他的剑,只见背影在苍茫暮色中一闪而过。他在自己的写作中已面目全非。他写下了悲欢离合,写下了酸甜苦辣。他写下了借尸还魂,写不出魂归何处。偶尔,他故意写下几个错字,几个病句。他还野心勃勃在烟雾腾腾中凝望天空:“我要写一部无字天书,只为无人阅读!”沉沉暮色更加迷离。你看见了城市的一座楼。一座楼的一扇窗,你看见了那扇窗户的幽暗。而你看见那幽独的写作者了吗?
没有一个人写出他想写的。那么,把必须省略的,交给幽暗深处明明灭灭的星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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