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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达斯波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7471
达斯波寨镶嵌在邛崃山脉的一条沟尾,人口两百出头,聚居点很集中。幢幢古老的碉楼,緊紧挨着,像拥挤的乌纱帽。

  山外的风是强烈的,拐弯抹角也疾速刮进达斯波,而且撞痛每副胸膛。与共和国同龄的茸麦,像面旗帜被大家举在领头的位置上。经过几个轰轰烈烈的苦战,在口号中诞生在口号中又成废墟的獐鹿场旧址上,奇迹般再次建起獐鹿场的雏形。

  茸麦的轮廓是粗犷的。当力扩张时,浑身便布满棱线。虽脾性爽直,可处理事也还心细,乡里乡亲都信任他。为了公众及自身的利益,所有的猎手都出动了,齐心合力地播陷阱,装上有暗门的圈栏,大家纵犬追,半个来月獐和鹿就各有了二十来头。

  一天,寨前那条通向远方的出道上,左右拐着走近个安多汉子,经过别人的手势指引,找到了他想找的茸麦。于是茸麦的耳边响起神秘的悄声:用两头牦牛的价换只雄性的獐,如果合伙干,将走遍花花绿绿的城市,而且还能发财。

  他沉默地裹了支又粗又长的叶子烟点燃。喷出的第一口便呛咳了那汉子。

  他懂得这条财路的份量。虽说脸上很光彩,其实还不如本分人的屁股。他斜瞄那汉子一眼,说“打老远来,真不容易。先搞饭吃吧。”

  杀了只一岁的嫩羊,剥皮后整个儿下锅又整个儿取出。煮熟的肥白羊肉直打颤,两把八寸长的吊刀插上羊身,他还拿出一瓶赤狐皮帽换来的五粮液。主人一家陪着客人尽兴吃着。客人讲着纳木措(天湖)湖畔和阿尔金山脚下的趣闻,引得笑声阵阵。看得出,客人眼内蓄满成功和得意。

  吃完饭,围着火塘饮淡咸的马茶是种享受。客人美美“吱溜”了几口滚烫的茶后,随便地说道:“该商量咱们那件事了吧?”

  茸麦还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裹支烟,喷出辛辣的烟雾,却反提个令客人吃惊的问题:“你没尝过坐牢的滋味吧?”

  “我可尝过。”他凝神盯着,扭摆的火苗,“皮肉苦些倒没啥。关键是在人前心烂碎了,颈椎也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

  安多汉子的脸上镀上一层迷惘,目光构成强烈的讯问。

  茸麦斜眼看看客人,严峻地说:“国民党那阵,我阿爸到拉萨朝佛。在拉萨丢了盘缠,于是到甘丹寺的却溪(寺院庄园)当差巴,干了两年,交了些朋友。一九五七年,西藏上层分子开始骚乱时,从拉萨寄来一封给阿爸的信,是后来当上郭巴(头人)的穷朋友写的,邀我阿爸在嘉绒地区起事。当然,信交到了政府。一九六八年,这事又被翻出来,阿爸的腿让黑心的家伙打断。为这,我让那个打我阿爸的人付出一对胳膊的代价,所以坐了三年牢。一九七八年平了反,我想想也踏实,这到底不是做肮脏事坐的牢。”

  安多汉子明白了。眸子里那欲望的强光彻底黯淡,他终于悻悻然起身离去。

  默默地望着渐渐淡去的背影,茸麦心里蓦然涌起遏制不住的怜悯 ……

  只图场面和扬名的企业,诞生就意味着自灭的开始。为了獐鹿场的前景,茸麦同寨子里的寿星们商量了一个通宵。后来,他灌了一塑料桶头道咂酒,装了半皮袋炕干的盘羊(扭角羚)肉,进了县城。

  他找到了县长若嘎。递过咂酒的同时便开始叙说自己冥思苦想的通盘打算,请求若嘎替侄子(县长是他舅舅)考虑一下全寨人的利益,找找麝香鹿茸能卖大价钱的正当路子。

  县长边听边对喉咙灌咂酒。待只剩下半桶时,拿宽大的手掌抹掉胡茬上的酒渍,然后摇摇头:“ 你那麝香鹿茸一年能产多少?到头来,还得垮台。”

  “莫非,路又走错了? ”

  “错倒没错,就是太单一。”

  “那该……?”

  “回去等着,县政府给你们派人来。”

  茸麦兴致低落地回去了。他知道舅舅不会欺弄他,只是送了他一道谜,谜底得等来人解开。

  就这样,在茸麦越来越暴躁的时候,到底等来了。然而面对面一打量,他的五脏几乎冻结了:堂堂县政府竟然打发来个满脸乳气的嫩鸟。一看年龄,二十岁还差六十天。学历倒高,民族学院畜牧专业的大学生,去年才脱离书本。老天,达斯波的鹿场可不是书本啊!

  茸麦足足逼视了两分钟,心想会使对手垂头不安,甚至畏惧,然后撒腿回去,把难堪留给县长大人。谁知那娃虽嫩却不怕他的冷峻,迎视着他的目光,黑亮的眸子还隐含挑逗。茸麦想发怒,然而心底却不得不承认是块钢料。到这里也许希图玩玩吧?

  “这里可不是什么名山古圣。”

  “会是的。”

  茸麦怀疑他顺口应诺,不由得再次狠狠地盯他一眼。他依然仰视着茸麦,不过眸子里闪逝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怕,恰恰被茸麦捕捉住,于是,他满意地转过身:“走吧,到我家落脚。”

  “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跟在背后的年青人有些不满地嘟噜一句。

  “名字?到头只要能让人觉得是条汉子就行。”

  “不,你得问!”

  不容置疑的倔强使他再次回头重新打量对方。他用力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终于说道:“好吧。那你就亮亮祖宗封你的旗号。”

  “姜均!”

  “将军?你是想当将军吧?”

  “不是,是……”

  “好啦好啦,不就那么回事。”

  “你太像堵岩石了。”

  “你怕吗?”茸麦嘲弄地说道。

  “对真正的男子汉,峻峭的岩壁只给勇气。”

  “哈哈哈哈…”他敞开喉咙大笑。

  “笑什么?不相信?”

  “你娶了老婆吗?”

  “会娶的!”

  “在你这个年龄,我已搂上老婆埋下了今天的儿子。从那时,才懂得男子汉还应该有些什么。”

  姜均住下了,他觉得跟茸麦在一起,感觉上总有股硬朗朗的威武在游荡。茸麦呢,也认为姜均身上有种不可捉摸的豪气。

  第二天,天没亮透姜均就起了床。他极小心地穿衣套裤,那细微的窸窸窣窣声还是惊醒了隔壁的茸麦。他瞅着夜光表上的时间:四点十分。起这么早,干啥?他挪开老婆搭在他腰际的手,摸索着轻手轻脚穿上衣裤。姜均上房背了,他跟着也悄悄爬到楼梯口,看着姜均灰黑的影子,屏息静听。

  渐渐传来粗重的呼吸,人影也左右上下地晃动着,还不时有噼啪的声音。茸麦偷偷的咧嘴笑了起来,原来这娃娃还想成武打匠。他悄悄退回,钻进热烘烘的被窝。

  姜均吃饭也像练武,一口气就灌下四五碗奶茶。接着又是大半个烧麦面膜就着一大碗炖羊肉落下肚。茸麦很吃惊,看他人不大,饭量几乎赶上自己。

  饭后,茸麦问姜均:“先游山或是先逛水?”

  姜均回答:“山和水都要欣赏,但还是先走走獐鹿场。”

  两排三十米长的房子,全是木板拼装的,各盖了一半云杉的瓦板。露天的一半是喂料和游戏的地方。茸麦告诉他,左手那排关獐,右手那排关鹿。

  走近房子,几个饲养姑娘同茸麦打着招呼。姜均的视线逐个从姑娘脸上扫过,禁不住道:“ 啊,山区姑娘真有种雕塑美。”

  茸麦狡黠地眨眨眼,朝姑娘们吼道:“喂,姑娘们,我给你们带来个县里的客人。他说你们美啦,当心,他胸腔内可旺着火!”

  姑娘们躬着身子嘻嘻哈哈,其中一个粗嗓门叫道:“好啊,只要受得住,我们都嫁给他。”

  说着,渐渐围拢。粗嗓门还当着姜均的面解开长衫的侧扣。

  姜均稳不住了,一股热浪冲得满脸通红。

  “啊,啊,這……这……”

  口里吐不出字来,干脆撩开细长的腿逃。背后顿时爆起震耳的笑骂。

  “好啦,人家可是为鹿场……不,为我们达斯波今后的日子来的。找老婆,人家城里有的是。”

  茸麦止住姑娘们的戏谑。这时,窘迫的姜均站在关獐那栋房子顶端供喂料和观察的走廓上,从肩上的旅行包内掏出个望远镜,专注地瞄着。

  “啊,还带着千里眼。”粗嗓门姑娘惊奇地伸出舌尖。

  “稀罕吗?以后一人给你们买一个,不过可别整天把镜头对准男人。”

  又一阵嘻嘻哈哈。仍是粗嗓门姑娘的声音:“当真?”

  茸麦为得不到信任而感到有点伤心。他伸手比划着:“要是没有,就把我当断了尾脊骨的狗看。不过得等獐鹿场闯出路子以后。”

  姜均似乎看够了獐子,移到鹿圈顶端。茸麦挨近他,怀疑地问:“你是看虱子吧?”

  姜均依然专注地看着。“看病。”

  茸麦心想:恐怕你才该找医生看看。

  獐鹿场耽误了近两小时后,他们走向离寨子八九里的海子(高山湖泊)。茸麦在前,姜均在后。

  “你不愧是个油子。”

  “啊,油子?”姜均诧异地张大嘴。

  “是啊,带着望运镜看山水多方便,只是还差个照相机。”

  “照相机?我带着,日本货,尼康。还有变焦镜头。”

  茸麦扭转头,果然,他从旅行包掏出个黑色人造革外套的相机。他摘下皮套,取下镜头盖,迅速举起对准茸麦就按下快门。

  “嘿,扭着脖子照的回头像,多难看。”茸麦有些恼怒地责怪。

  “放心,等我冲印出来你看,一张充满诱感的真正男子汉神态。对我来说,很不容易碰上这种机会。”姜均满意地嘻着牙。

  “要照,也得坐着,就是站,也得有准备。回头像有什么好的。”

  “回头一瞥,艺木魅力最浓。再说‘回头这词的哲理味还挺深。”

  “深个鬼!不就那么扭下脖子。”

  茸麦认为他简直在胡说,书读多了脑袋里就会钻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偏要说得这么悬。

  “扭脖子,仅是回头的一个表面。如果回过头看走过的路,如果回过头想想做过的事,再转过来思谋今后,心里不是亮堂多了。”

  海子的水蓝蓝的,蓝得真浓,随便放什么进去毫无疑问也要染蓝。

  茸麦满以为他会发狂。没想到他竟面对海子愣怔征地。一言不发。水面,几朵云影懒洋洋地游荡着。这娃娃看啥还是想啥?茸麦忍不住了:“喂,敢下水么,将军?”

  “敢,这么美的水死在里面也值得。”沉默的姜均说话了。三两下,茸麦已经一丝不挂,姜均红了红脸,也脱掉三角裤。于是,一前一后扑进了海子,溅起颗颗水珠。

  等两人游够爬上岸,让海子的风一吹,发红泛青的皮肤立马起了层鸡皮疙瘩。茸麦躺到沙滩上,用细沙一阵的猛搓,少顷,皮肤又红了,热呼呼的。

  “要是有个温泉泡泡,才更高级。”姜均仰望蓝天,遗憾地自语。

  “热泉水么?有的是。”茸麦把沙已堆得盖住肚脐一带。

  “真有?快说,在哪?”姜均翻身爬起,伏到茸麦身旁。

  “就在那座小山包边。”茸麦伸手指了指几百步外紧依海子的小山包。远方望去山包虽小,却长满了树。

  “走,去看看。”

  “就这样去?”茸麦向他光身子努努嘴 。

  “嗯!”

  两人抱起衣物,光着屁股朝小山包跑去。

  一堵滴水岩下,冒着蒸气的椭圆形温泉映入眼帘,姜均高兴得三呼万岁。

  茸麦放下衣物就要跳进去,被姜均一把拖住。“别忙,待我取过水样再下去 。”

  他从旅行包内掏出个小瓶,在泉眼处盛了一瓶水,塞紧瓶盖,放回旅行包,又取出拇指粗的硬纸筒,倒出温度表,伸进泉眼。片刻后拿起来看着。“哟,六十度。要不是岩上浸下凉水,还真不敢进去。”他掏出本子记着。

  “哎,我说你的花样搞完没有?”

  茸麦不耐烦地把脚伸进水中,姜均做了个许可的手势,他便全身浸了进去。

  “嗬嗬,真美,真美……”

  “该回去了。”望着西移的太阳,茸麦说:“抄近路到鹿场,在姑娘们那儿填填肚子。再呆会儿,我连撒尿的气力都没有了。”

  受着饥饿的催促,两人的脚翻得格外快。拐过那道阻隔视线的山嘴,獐鹿场就展现在眼前。茸麦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

  “哎,我说咱们干脆到草坝上去吃。这屋里除了人就剩屁股大个地盘,吃菜也得轮着上前。”进了姑娘们狭小的屋茸麦皱眉提议。

  于是,茵茵草坪上,摆上核桃、酸奶渣、奶酪,还有一大盆蘑菇炖松鸡。当中还立着一坛刚启封的咂酒,五六根长长的酒杆翘首四方,几大盘馍馍各搁一方。

  待姜均放出第一个响亮的饱嗝,茸麦问:“想好明天的目标了吗?”

  “明天?明天我准备回去了。”

  “怎么,玩够了?”

  “不!”

  “呆久了怕交不了差?”茸麦又问道。

  “隔段日子,我还打算到这里长住。”

  沉默了一会儿,姜均又开口了:“看了一天,收获不少没白来,我来之前,县长谈了不少关于达斯波的山水。我想,出于对家乡的偏爱,或许有些夸张。实地一游,才知其实远没说够。”

  “去年,我写过一篇开发山区旅游业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我提出了不少自己的设想。不过总的来说比较空,没举出能说服人的实例。所以这次县长特意让我下来,搞个比较具体的规划。”

  茸麦似乎听出了什么潜在的名堂,只是还不实在。他没横加打岔,并摆手止住了粗嗓门姑娘快溜出嘴唇的话。

  “经仔细观察,我发现有三只鹿,两只 獐的鼻尖干燥没汗,可以断定有病,应隔离饲养。我脑袋中有个初步设想:把海子边那个小山包,全用双层围墙围上。修一栋有十米间隔的病房,用于隔离医治病畜,搞些适合獐鹿野性特点的窝,然后把所捉的獐鹿全放进去,定时定点喂些补充食品,慢慢消除它們的生疏和惧怕,争取第二代或第三代完全能同人自然相处。再在山上建造娱乐设施,造上百来条既安全又有原始风味的独木船。再进一步在海子边或树林中修几十栋经过改进、外观依然藏家风味,室内高雅舒适,食宿娱乐俱全的旅社,从眼下十四五岁的少年中选拔一批到外地培训,作为整个旅游区的服务人员。对了,温泉也得充分利用,得建澡塘,淋浴盆浴都应该有。泉水的质地我回去到防疫站化验后就知道了,说不定对皮肤病有特殊疗效。想想看,在海子里划船、游泳,然后在沙滩躺着日光浴。高兴了到林间与獐或鹿嬉戏一番,再到温泉冲冲。晚上,在藏式宾馆吃顿丰盛的藏家风味饭,然后是室内娱乐,不长的日子达斯波就会肥得冒油。”

  这时,彩色的晚霞笼罩苍穹。

  天越来越暗了,弯弯的月牙开始发光了,渐渐稀释夜空。

  茸麦突然跳起,抱住姜均就在草地上翻滚起来,俩人爆发出畅快的大笑。

  “将军,将军,你以后可以当元帅。”

  茸麦拉着他的手,大叫:“达斯波的姑娘敬重真正的男人。将来,到那天,你瞧得上哪位姑娘给我说说,我保证她很快就乖乖躺进你怀中,哈哈哈哈……”笑过,他狡黠地对姜均眨眨眼,“明天,我们就进县城。我还得找县长做笔生意。”

  (选自《新草地》198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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