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厨的艺术家身份是从两方面来说的。
一是他本身是画家,画油画,参加过几次大型的全国展览,名气三寸高,不能说没有,也不好说有多大;二是男厨认为厨艺这件事,之所以有个“艺”字,不是技艺的“艺”,而是艺术的“艺”。其中差别,天上地下。当然了,学过一点美学史、艺术史的男厨自然知道,古希腊古罗马那里,艺术和技艺之间相同又不同,根本还是不同,否则就不用亚里士多德老人家费劲来区分它们了。不过,男厨毕竟生活在当下,这个21世纪都过去五分之一的现代社会,这一点还是有必要专门强调一下的。
曾经,男厨的艺术家身份只有第一重含义,那时候,他不满30岁,常住北京798 一栋工业气息浓厚的房子里。男厨跟几个朋友合租了一个工作室,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如不访友,便睡觉;天一黑,几个人相继醒来,轮番到那个两平米的卫生间洗漱,有人喷洒香水,有人不喷。然后,他们到艺术区里的酒吧喝酒,有时在一个酒吧,有时不在。男厨喝到微醺,在晦暗不明的灯光和一些目光迷离的女孩的刺激下,灵感如清晨走出酒吧时突然而至的阳光,瞬间把他笼罩了。男厨回到画室,疯狂地画几个小时。
在这几个小时的每一秒钟里,男厨都心无旁骛,沉溺于创作的快感之中,并且这快感里滋生着某种骄傲——妈的,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改写艺术史的作品。偶尔停下来,把半路熄灭的香烟重新点燃,或把喝光的啤酒罐捏得咯吱咯吱叫时,男厨心里会跟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塞尚、毕加索进行漫无边际的对话,关于刚才画下的那一笔浓重黑色,关于他把那枚苹果处理成如今形状的深刻考量,关于厨房作为现代社会空间隐喻的绝佳象征;并且,毫无例外地大师们都被男厨说服了。作为画家的男厨,最悲哀的时刻就在于彻底完成画作,签上名字的那一刻,既不能添加一笔也不能减少一笔,但是这种无法加减并非是画作真的完美了,而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力有不逮、江郎才尽。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沮丧地默默承认了无能为力——不是对眼前刚刚诞生的画作无能为力,而是即便让他重画一百次一千次,也只能画成这样,甚至还不如这一幅。
这时候,无论天光如何,他都必须再一次走进酒吧,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心情,喝下全然相同的酒。不过,稍可安慰的是,经过三五次类似的迷狂和清醒,他知道这种状态下的自己会表现出一种充满魅力的颓废感,那正是被圈外人所渴求和追逐的艺术气质,因此,他反而比其他时候更能吸引那些无处释放热情和幻想的女孩子。颓废本质上是信任,是对怜悯的召唤,是精神上的平面主义,没错,对绘画来说无论你画下几维事物,本质上仍然是二维空间的魔法,而爱情恰恰是第三维,朝阳一样从画面上升起来。
男厨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遇见妻子卡伦的。那时候,他刚刚完成自己的代表作组画《厨房》:这是四幅把写实和象征融合在一起的作品,作画时,他的快感持续了两个月之久,然后才是颓废,也因此,那颓废就尤其深入,弥漫周身,令人一望便被浸染。那天,画完《厨房》的最后一笔,他并未如往常一样洗澡、换便装,而是穿着工作服——背心和大裤衩、拖鞋就到了酒吧。
他要了一杯啤酒,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喝。因为是周末的缘故,酒吧里满座了,正当他百无聊赖之际,一个高挑、优雅的女子过来拼桌。
后来,他们无数次谈论起第一次相识,男厨问卡伦,当时有好几张桌子都是一个人,可以拼桌,她为何选择了自己。卡伦的回答不尽相同:缘分,偶然,命运的选择。直到有一次,她给出了他最认可的答案——因为你看起来特别颓废,像一个心爱的玩具被莫名毁掉的孩子,惹人垂怜。男厨不知道,这句话来自卡伦偶然间看到的一本书,她终于用一句借来的话,终止了他执着的疑问。
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男厨的画家生涯在《厨房》之后开始走下坡路,但好在,他凭借这组画博得了一定的名声,至少在圈子内,他的名字偶尔会被提及,也仅此而已。
男厨后来想起,这一切都似乎早已注定,他之所以会画《厨房》,当然首先是他对这一空间有相当的了解。在798合租的四个人,竟然都较为擅长烹饪之术,男厨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除了吃外卖、下馆子,剩下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因此,四个画家轮番进入厨房,做出各自家乡的种种美食,然后在用一台机器的板面做成的钢铁餐桌上大快朵颐。有一天,四个人埋头吃各自的咖喱牛腩饭之后,男厨清理厨房、等待洗菜池污水从漏斗下渗的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所置身之地不是厨房,而是一整个世界的缩影。男厨福至心灵,浑身轻微震颤,他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绘画内容。于是,他分别以三个朋友和自身为素材,创作了这组画。
现在,男厨正在厨房里摆弄一只鸡。他要做白斩鸡,操作流程早已烂熟于胸。鸡是中国四大名鸡之一广东清远鸡,最适合白斩。男厨对鸡的颜色有偏执,他仔细观察鸡的大小、皮的薄厚,好决定汆烫时的水温和时间,只有一切恰到好处,才能让那只鸡看起来金黄圆润,一刀切下去,鸡肉米白,但是断裂的鸡骨中嵌着一丝轻微发暗的血色。颜色之间构成足够的张力,但又不显得突兀。
今天,男厨必须大显身手,烹饪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饕餮大餐。卡伦说,这是咱们家今年最重要的一顿饭,比年夜饭重要百倍。那是因为,卡伦要请她的领导和同事以及他们的家人吃一顿家宴,好巧不巧,其中一个同事的爱人还是儿子米豆的班主任老师,教英文。卡伦说,如今请人吃饭,家宴才是最高规格,去饭店显得过于官方,且诚意可疑。即便你点了满桌海参鲍鱼,上了拉菲、茅台,也无非是证明你舍得花钱而已。并且,这种奢靡和铺张有时候还会适得其反,引起赴宴者的抵触甚至厌恶。只有家宴才是高低适当的,哪怕只摆一些极简单的家常菜,人们也能在就餐期间借助食物达成某种心理上的亲近感:真正的共享,匮乏即餍足。
“你没看《锵锵三人行》吗?”卡伦说,“有一期就是讲家宴的。有个嘉宾说,家宴就是向客人展示家庭的秘密,把一个家庭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那是坦诚、信任和毫无保留。”
男厨其实不需要卡伦过多交代,对于浸淫厨艺多年的他而言,和食物有关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今天,他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家宴的食物部分,这一点,他自信满满,就像红色和黄色融合之后能调配出什么色一样手到擒来。
男厨曾默默给自己制定了不成文的规矩,家宴菜必须是双数,十道八道,再不济也要六道,今天显然是最高规格,十二道菜免不了。还要有海鲜有鸡有鱼有汤,荤素搭配,冷热均衡。都说众口难调,其实也没那么难,人对食物的追求是有一个最大公约数的,尤其是,你对来赴宴的人了解得越多,你就越能靠近这个最大公约数。比如,妻子的领导是湖南人,那必须有湘菜里的头牌小炒肉、剁椒鱼头;同事里两个陕西人、一个山西人,一道既可做菜又可做主食的面食自是不可少;海鲜更是“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女士们对热量斤斤计较,吃海鲜便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再者,他也深深认同网上看来的一个观点,吃海鲜有助于增进人们交流,因为不论吃螃蟹、虾、生蚝还是扇贝之类,食客都必须双手齐上,才能完整顺利地享受美食——放下手机,也就是放下那个外在的自我,彻底融入到餐桌的环境中。还有甜品,女士和孩子们的最爱,那是整场家宴的收束,既不可喧宾夺主,亦不能过于平常,恰如绘画的最后一笔。
如果说,对男厨而言,这顿饭还有哪个环节稍有疑虑的话,那就是他暂时拿不准赴宴者会喝什么酒:白酒、红酒、香槟……他倒不是遵循刻板印象,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之类,而是他心里有一个搭配表,恰如其分的酒不仅能让自己的菜发挥最佳风味,更是家宴中的催化剂、黏合剂。最后的结果,依然是取最大公约数,男人大概率喝茅台(五粮液也暗中备下),女人们应该是干红或香槟,于是,每种酒的下酒配菜便渐次于脑海中生成。
当然了,这一切都只是他在心中运算。他是不会跟卡伦去讨论的,这是作为男厨的骄傲。如果讨论,卡伦必定会给出自己的意见,甚至强烈的建议,那样他就会陷入两难境地:听从她的建议,很可能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打乱;不听从她的意见,又会导致她过后的埋怨:当初,我说做多宝鱼而不是石斑的,否则怎么会整条剩下?因此,男厨在厨房这块领地一向独断专行,他宁可得到负面的评价,也不会让自己的领土被侵占。好在大多数时候,男厨得到的都是预料中的惊喜:食客们不仅对食物的口味表现出惊叹,更对大厨猜中了他们的喜好而颇为感动。
男厨不是没有过失败,最重大的失败来自于儿子米豆。
自从米豆上小学起,男厨因为没有正式工作,自然是他每天接送米豆去学校,也自然是他给儿子准备早餐。一开始,男厨受很多网红的刺激,也对儿子立下豪言壮语:我要让你每天早餐不重样。他费尽心思,变着花样给米豆做早饭:三明治、清汤面、炒饭、焖饭、寿司、鸡蛋饼、馄饨、苹果派、烤香肠、意面,西式的中式的,简单的复杂的,可以列几十种。男厨把长长一列早餐菜单提供给米豆,让他提前想好一周要吃什么。为此,男厨每天提前一个到一个半小时起床,把每一个步骤都计算好,以让米豆起床十分钟之后吃到温度、口味合适的早餐。在米豆洗脸的时间,早餐通常刚刚上桌,男厨会举起手机,打开专门给餐桌照明的射灯,摄一张照片。然后,在米豆吃早餐的前几分钟里,他则用手机相机自带的修图软件稍微修一下,主要是剪裁尺寸和调整亮度、色彩饱和度,好让那些食物看起来比吃起来更具诱惑力。男厨毕竟是个画家,他相当了解该如何构图和颜色搭配,因此,他拍摄的早餐图几乎可以和专业的美食摄影师媲美。
到周末,男厨会从这一周做的所有饭菜里选最漂亮的九张图,集中发在朋友圈中。他总是能获得无数点赞,那些大拇指和表情符号,让他获得一种稍纵即逝但极具力量的成就感。他知道,这种满足相当浅薄,甚至本质上是生理性的——他以食物的影子为食物。人们不会知道,米豆对父亲精心准备的早餐并不太感兴趣,或者说,食物在米豆此阶段的人生中没有那么重要,他所求者是另一些事——玩耍,朋友,成绩等等。早餐成为一种负担,米豆坐在餐桌前,对着含有牛油果、西红柿、生菜、奶酪、煎过的鸡胸肉或牛肉的三明治,得到的并不是饥饿即将缓解的欣喜,而是父亲期待的眼神中无形而有力的压迫。男厨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米豆厌恶父亲这种无声无息的催逼,他知道他想让自己说食物特别好吃,谢谢爸爸,辛苦爸爸。他还不饿,至少不那么饿,他更关心的是今天老师会不会课堂测验,以及换座位时自己能不能避开跟那个讨厌的家伙做同桌,而不是早餐吃什么。但是男厨看着他,像一只猫在看着幼小的老鼠,一只老虎在看着偶然闯入自己捕杀范围的猎物。有时候,米豆的确被食物吸引,口水分泌,肠胃蠕动,便大口地咀嚼和吞咽食物,这种时刻,他什么都不用说,男厨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但是大多数时候,米豆只是在吃早餐,像成千上万其他人那样既不期待也不讨厌地吃早餐。人之所以吃早餐,是因为人应该吃早餐,而不是人想吃早餐。这样的时刻,米豆飘忽的目光缓慢地看向食物,用筷子或叉子夹起或者插起它,又缓慢地送到嘴里,然后缓慢地咀嚼,缓慢地下咽。男厨眼神里会漾出一层薄薄的询问和疑惑,就在他即将张口问出的前一秒,米豆说:很好吃,谢谢爸爸。男厨眼神里的火焰熄灭了,并不是可燃物烧尽才熄灭的,而是被某种液体浇灭的。明火已消失,暗火却始终潜伏着。
是的,男厨在旁边知晓这一切,包括儿子的心理活动。他只是个九岁的男孩,而他是个四十岁的男人,他有能力洞悉他的一切心思。只是他不能揭开这个秘密,那将是毁灭性的釜底抽薪。男厨在想象中借用儿子的心同情了自己,就像他那个嗜酒的策展人朋友经常在酒桌上干的那样:我替你敬我自己一杯。
偶尔,男厨在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知该做什么的时候,会被淡淡的失落感攫住。这几年来,男厨没有再画大作品,偶尔画一些小幅的素描,外人看起来惟妙惟肖,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一种简洁的复制,毫无创造性。但是,因为有一组《厨房》摆在那儿,男厨在绘画界仍然有属于自己的地位,偶尔被邀请出席某些画展的开幕式或者相关的艺术节。在这种场合,人们会问:大艺术家,是不是又在憋大招?他打哈哈道,江郎才尽,在家做全职妇男。听者心照不宣,觉得他是在故作谦虚。其实好多次,他试图在家里的画室里开始新的创作,但只在构图阶段就败下阵来。没错,结婚之后,他就彻底离开了798,住进了现在的房子。这栋两百多平的大房子,有一间独属于他的画室,这是卡伦早早就答应过他的。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也是因为这个承诺,他们最初计划买的一百六十平的房子,变成了两百二十平,为此多付了一百万的首付和每个月多了两千的月供。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卡伦的,她不是画家,而是一家影视公司的项目主管,主抓了近些年比较有影响的几部网剧,在业内小有名气,正努力竞争副总的职位。
因为这个画室,因为卡伦对这个家庭的贡献,男厨对从画家转为男厨并没有感到委屈,相反,他反倒觉得很平衡。有一段时间,卡伦请了一个保姆,每天定点来家里搞卫生、做晚饭,但是后来被男厨辞退了。辞退的理由当然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男厨无法忍受自己的无所事事。他必须得干点什么,画不出画,那就给老婆孩子做饭吧。就连这次家宴,也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干吗出去吃,把他们叫到家里来,我来做菜。男厨说。
卡伦在微微一愣后微笑起来,捏了一下男厨的鼻子说:好主意,我早该想到的。
下午六点钟,夕阳的余晖让整个世界变得暧昧起来。这时刻,连尘埃仿佛都是疲惫的,渴望尽快飘落到什么地方,附着在万物表面,休息一下。也有一些尘埃,永恒地飘浮着,从未有机会落定。
餐厅里欢声笑语,卡伦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们入座,红酒软木塞被拔起的声音响亮而圆润,米豆和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一男一女——把上下两片嘴唇抿起来,然后迅速张开,模仿开酒瓶的声音。嘭嘭嘭,嘭嘭嘭,此起彼伏,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酒瓶被开启,孩子们哈哈大笑,恍若醉酒。
男厨仍在厨房,还有最后一道菜,清蒸石斑鱼即将出锅。今天的鱼蒸得完美极了,他几个月前网购的那只蒸鱼的盘子,几乎如定制般契合了今天的鱼的形状。盘子很大,为此他又买了新的蒸锅。男厨对餐具的苛刻无须赘述,正如他创作时对颜料、画布的精细要求。切到头发丝细的青葱丝、白葱丝、渗汁的黄色姜丝、殷红的辣椒丝,像是一卷烫得五颜六色的爆炸头,铺展在石斑鱼身上。那一勺让人肾上腺素激增的热花椒油浇下去,滋啦一声,香味顿时把鱼仅剩的那点儿海腥气遮蔽,接着淋上蒸鱼豉油,蒸鱼豉油迅速沉到盘底,薄薄一层
这时候,男厨停了下来,他感到微微有些累,但还说不上疲惫。他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今天的菜肴,虽说不上尽善尽美,但没有任何可称纰漏之处。他隐约听见餐厅里的声音:卡伦在招呼孩子们洗手,男人们谈论着俄乌局势的风云变幻,有人给倒酒,醒酒器瓶口碰到玻璃杯的声音清脆如春日冰裂……他本该马上把鱼端上去,然后宣布晚宴开始。但是,看着那条正在等着被吃的鱼,男厨突然发起怔来。他想起自己的一幅画——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他始终无法处理鱼和它周围的水的关系。当然,他已经掌握了如何在平面上表现立体事物的能力,窥见了留白和暗影之间特殊的比例,秘密已是他的常识——是恰到好处的空白让暗影成为立体,是那些不存在让存在物存在。他只是无法处理鱼和水,水其实不是立体的,水甚至也不是平面——一杯水是立体的,那是因为杯子是立体的,但水自身不是。他不停地画鱼,也画水,这两样都画得惟妙惟肖,但是他无法画出一条在水里的鱼。旁观者甚至美术老师都看不出端倪,称赞他的画很有表现力,只有他自己能分辨出,那条鱼并不在那些水之中,它们仿佛置身于重叠的二维时空里。
卡伦走进来,看到发怔的男厨,问:有什么问题?
男厨恍然醒来,说:没,鱼好了。
男厨把鱼端起来,又放下说:你来端,我洗下手就过来。
卡伦明白他的意思,把上最后一道菜的机会让给自己,这是家宴开始前的关键环节。她快速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既表示感谢,又表示奖赏,然后端着鱼走出厨房,边走边略显夸张地喊:鱼来喽,开饭。
那边是已经饿了的孩子们的欢呼声,还有大人们彼此招呼、让座位的声音。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客人们十分懂得做客之道,不断用语言和动作夸耀着饭菜的鲜美可口,对主人的热情款待表示感激。女人们一边跟卡伦碰杯一边羡慕地说:卡伦,你可太幸福了,家里藏着一个大画家,手艺还这么好,真是人生赢家。卡伦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谦虚,也不能完全对这样的话表示认同,便笑道:还没喝好呢,你怎么就说醉话了,来,干杯!
正式开餐前,儿子的女老师忽然发出轻微的惊呼,众人目光立刻聚集到她身上。她指着桌子上的杯盘碗碟说,这些餐具,是哪里买的?真是漂亮啊。
卡伦把手搭在男厨的肩上,笑道:都是我家爸爸自己做的。
惊呼如浪涛,又泛起一波。男厨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主唱的那段戏,朗声道:是我自己做的,谈不上漂亮,不过的确用心了。我朋友有一个陶艺馆,我没事的时候就去那里,和一堆陶泥,自己手工捏一些盘子碗杯子,然后自己去烧制。反正是自用嘛,无需太讲究,因此出来的成品千奇百怪。火焰自会替我们选择用哪种色彩来描绘瓷器……
男厨忽然发现有些冷场,客人们甚至卡伦,仍在礼貌地听他介绍,但小朋友已经不耐烦了,用叉子尖端轻轻摩擦着面前的餐碟——那是一套十个的荷叶碟,男厨两年前烧制的,形似荷叶,不过因为发生了窑变,这些餐碟颜色各异。这是男厨的得意之作,现在正在几个孩子的叉子下吱吱作响。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竟然蹦出几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他意识到这是两首歌,但却无缝衔接了起来,在耳膜中盘旋,久久不去。
叉子摩擦陶瓷的刺耳声音,让男厨从飘逸的思绪中缓过神,他招呼大家赶紧吃菜,菜要凉了。于是响起凌乱的筷子碟子碗和咀嚼声,那一桌安静的食物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归宿。
饭局快结束时,卡伦的老板提议大家共同举杯,敬男厨:感谢给我们做了这么多美食,色香味俱全!大画家辛苦了。大家碰杯。
一个女人说,孟老师这么懂美食,真应该当美食主播啊。你不晓得,我虽然不太会做饭,可我太喜欢看别人做饭了,我抖音里关注的都是那些美食博主。
众人均附和:就是,孟老师很快就能粉丝过千万。
男厨哈哈一笑,他并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似乎笑声才是最好的应答。其实,他早就偷偷开了抖音号,观者寥寥,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等客人走后,卡伦说,老公你休息下,我来收拾碗筷。
不不,男厨阻止了妻子,说:你带米豆去玩一会儿,消消食。我来收拾。
你辛苦一天啦,你做饭,我洗碗,合理分工嘛。卡伦对今天的家宴十分满意,刚在最后一杯酒之前,老板轻声附她耳边说,下次董事会,他会力荐她当副总。
男厨还是把卡伦推到了已经穿好运动鞋站在门口的米豆身边。“君子远庖厨,女人更应该远庖厨。”
十年前,他们刚刚确定关系同居的那段时间里,的确主要是他做饭她洗碗,但是从米豆出生开始,他渐渐不再让卡伦洗碗。他宁愿自己面对一大桌残羹冷炙、杯盘狼藉,以及各种餐具上残留的油脂、气味。甚至可以说,他比享受烹饪更享受清洗的过程,同时他也用此种方式抵御着内心的荒芜感。男厨把杯盘中的剩菜剩饭倒进垃圾桶,然后放进洗碗池,打开水龙头。就在一周以前,他第三次拒绝了卡伦装自动洗碗机的想法,理由非常可笑:洗碗机洗的碗没有灵魂。但卡伦明白了他的固执,长期的共同生活让卡伦十分清楚该在什么时候退让,她越来越感到,自己跟男厨之所以维持着较为稳定的婚姻,除了孩子的因素,更多的是一种同情,这同情里有母性也有兽性。母性无须解释,兽性来自于一个强者对弱者抱有的某种怜惜之感,如同一只大象不忍心踩踏一只蚂蚁。
男厨发现了餐桌的另一个秘密,赴宴者吃了同样的东西,但是他们的餐盘里所遗留的食物残渣,却从未相同,他觉得那正是人们各异的灵魂无意中显露的形状。
男厨仔细而认真地清洗着餐具,洗洁精被温水激荡出一层又一层的泡沫,然后水流又把它们逐一消灭,与此同时,是他的手和清洁布沿着餐具固有的弧线快速抹动。半个小时后,一大摞餐具重新焕发光彩,带着新鲜的水汽,回到碗柜之中。
啪,一只摆放在洗菜池边角的搪瓷杯坠落摔碎。
男厨其实看见了那只杯子,一进厨房就看见了,并且注意到了它的位置所隐含的危险性。那只杯子来自于女教师的女儿,一根头发落进杯子里,有洁癖的小姑娘便再也不用它,无论她妈妈如何认真清洗,那只杯子在她的意识里都脏掉了。于是,献殷勤的米豆把它放在了洗手池的边缘,拿了一只新杯子给小姑娘。
他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故意忽略了它,让危险性变成了现实性——一幅头脑中的画瞬间变成现实。杯子坠落的瞬间,男厨的脑海里正浮现、叠加着上午去菜场买菜的某些片段。小区周围,已经没有了菜摊,只有楼下底层有一间商店兼菜店,菜品还算齐全,但是几乎所有的蔬菜都放置在恒温冰箱中,价格高昂不说,看上去都绿油油的新鲜,吃起来像是在吃秋寒后的草——他某一年去草原采风时尝过。“这些都是没有灵魂的蔬菜”。因此,男厨几乎从不在这家买菜,他通常步行十分钟到一个半露天菜场,那里有从各地运来的新鲜蔬菜,以及鸡鸭鱼肉和各种调料。这里的菜有灵魂,因为这里卖菜的人有灵魂。
男厨始终把菜市场看成是一幅涌动的画,每次买菜都如走入画中,攫取其中的红白蓝绿回家。并且,男厨显现出处女座的一些特征,他几乎只在同一个菜摊买菜,也几乎只在同一个水果摊挑水果,以此类推,除非迫不得已,他始终走进的是同一幅画的同一个位置。
进门不远处,一个菜摊,摊主是一位中年女性。真正吸引男厨的,并不是女摊主的波浪卷长发,而是她的菜摊。一个并不算大的摊位上,所有菜蔬都摆得整整齐齐,连苛刻的强迫症患者都挑不出毛病;更重要的是,红色的胡萝卜、紫色的水萝卜、青叶白杆的大葱、黄色的土豆、绿色的油菜、白色的豆芽……都是按照最标准的配色规律摆放的,当然除了男厨,菜场里的人们从未注意这一点,大家的焦点只在菜品和价格上。
男厨仿佛找到了知音,他在许多次采买中跟女摊主闲聊,甚至问她是否学过美术。
你是说画画?女摊主说,小时候对着课本乱画,算吗?不算的话,就没有了。
男厨遗憾地表示,她有绘画天赋,真可惜。
女摊主随即问,先生您是画画的?
算是。男厨小心地回答,以免对方听出他不多的一丝骄傲和一丝自卑。
那你一幅画卖多少钱?
给我拿一捆香葱吧,男厨说,并没有回答摊主的问题。而摊主,其实也不关心他的回答。
无论如何,在一次又一次的采买交往中,他们成了非常熟络的陌生人。他们交流菜价,说最近什么什么涨价了。她会把新到的不常见的藜蒿、水芹给他留一扎,他也会把别的顾客弄乱的菜码随手摆正。
她既已经知道了男厨其实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于是那句开玩笑的话就必然在某一天被说出:那您什么时候送我一幅画呗。
男厨当了真,回到家里的画室,用了两天时间完成了一幅小画,画的就是菜摊。尽管不甚满意,没什么创造性,但这是男厨近一年来唯一真正完成的作品了。
他郑重地签上名字,带到了菜市场,送给女老板。
当女老板接过那幅裱好的画时,男厨看见了她眼睛里的惊讶,他忽然间感到特别羞愧。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也用玩笑的口吻说:哈哈,随手之作,家里没地方放了。
女老板表示感谢,然后让他等一下。几分钟,女老板从卖肉区域回来,拎着四只猪脚。
“您这个礼物,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钱,我要是拿几棵萝卜白菜回礼,总觉得不合适。这猪脚好,都是前爪,您画画肯定手腕子累,可以补补。”
他不得不接过四只猪脚。
那之后,他有一周的时间没有去菜场买菜,每天都是用手机软件叫菜,快递小哥会送到家里来。方便,但是他很快便受不了了,因为快递送菜大都是定量,一捆小葱多少克、青椒多少克,而他每天的用量是变化的,因此总是会出现某种配菜不够而另一种剩下很多。他不得不再次走进了菜场,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那个菜摊。
女老板不在,是她的丈夫出摊。他知道,这个男人平时主要负责进货。男厨松了口气,买到了自己想要的几种菜。但是,他也同时发现男主人对菜的摆放毫无想法,那些菜蔬跟其他摊位一样凌乱地放在一起,像他许多次完成工作之后把废弃颜料挤在一个铁盒里。不同的是,那些颜料如果通过搅拌,最后可以混合成一种特别的颜色。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两种同样的颜色,红色和红色,绿色和绿色,无论多么精准的调配,都不是完全一样。
家宴的这天上午,男厨又去菜场采购。此时他跟女老板早已回复了正常的买主和卖主的关系。至少对女老板来说,他作为一个画家,和其他顾客没什么区别。男厨的篮子里装满红红绿绿的菜蔬,女老板又送了他几颗西红柿:真正的沙瓤西红柿,好吃,您尝尝。
他在表示感谢的一瞬间,瞥见摊位半腰下的一个箱子上,露出了一些蔬菜。再细看,那并不是真的蔬菜,而是画上的蔬菜。那张画搭在两个小箱子中间,作为一个过渡也作为一个连接,让箱子表面的空间得到了扩展。
画上的菜叶已经发黄、发蔫,有的甚至已经出现腐烂的霉点。
您还想要什么?女老板看他发愣,问道。
哦,不,没什么,我什么都不需要了。男厨仓皇逃离了菜场。
深夜,一切归于宁静,卡伦和儿子已经分别睡去,连一般每天清晨出门时才拎走的垃圾,也已经分类投掷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了。男厨走进厨房去倒水喝,并点燃一支烟,缓慢地吸起来。看着面前洁净的灶台、油烟机和调料架,他忽然有了一种创作冲动,几乎和创作《厨房》组画时一样强烈。他没有控制这种冲动,毕竟它如此久违而来之不易,任由它在疲惫的身体中泛滥,并且很快喧宾夺主,占据他的全部心神。
男厨开始画了,在他眼里,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画板,而浓黑的老抽、红亮的生抽、黏稠的蚝油、清凉的白醋、碧绿的芥末、白色的盐巴、褐色的花椒粉,等等等等,则是颜料;画笔有很多种:刀叉、筷子、刷子、搅蛋器,每一种都画下他从未在画室里见过的线条和形状。
很快,冰箱里的各色菜蔬也被用上,以及果酱、色拉酱、豆豉。男厨发现自己的新画室里应有尽有,并且每一种事物都是新鲜的,开启无限的可能性。
他完成了一幅画,这是一幅充满复杂味道和气息的画,但是男厨心里清楚,它还缺点儿什么。
缺什么呢?他终于发现了,这幅画里缺少红色。是的,缺少真正的红色,尽管画面上有玫红的草莓酱、暗红的郫县豆瓣酱,还有一些因为混合而形成的各层次红色,却独独缺少真正的、鲜艳的红。
红色如被神召唤般及时降临。
刀刃轻轻滑过男厨的一根手指,血滴落下来,在画面上溅出一大滴爆炸般的红。现在,这幅画已经完美无缺。
男厨疲累至极,瘫坐在地上,脸上露出了只有伟大的画家完成了理想之作时才有的那种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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