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漾濞核桃广场,沐着暖暖的阳光,望着苍山上的雪线,身畔便是潺潺流淌的雪山河。一念间,竟有万般放下之感,能终老于斯化为尘土,未尝不是幸事。
上苍对漾濞是眷顾的,山山核桃,绽放智慧之果;溪溪清流,润泽芸芸众生。漾濞人只须安守田园,便得人间清欢。不用外出务工,不用劳碌奔波。如此,便有魏晋风度,便有山水诗情。闲适而富足的生活,便是文学生长的土壤。这样的文学就不会是金刚怒目、力士挥拳;这样的文学就不会是苦难人生里绽放的荆棘之花。这样的文学就应当是诗酒田园,是山水怡情,是人世温暖,是大地牧歌。
一个地方文学的整体繁荣不是偶然的,漾濞也如是。2005年,我有幸参与《人民文学》漾濞采风活动,阿来、商政、雷平阳、车延高、朱零、瑞秋、倪涛诸君,便在那时相识。记得阿来赤着脚跳进石门河的雪山清泉之中,喝得酡红时用筷子敲击碗沿唱川剧,那样的场景让我们见识了中国一流作家的本真。之后的几年间,我受漾濞县的邀请,深入双涧、漾江和喜鹊窝采风,与基层文化站的干部和群众同吃同住,写出了长篇小说《喜鹊窝的秋天》,那样的写作,才是扎根人民的写作。对于写作者而言,能够自由地行走,才是较好的状态,行为的受限必然导致思维的受限。我要表达的是,漾濞对文学的看重,是长期的、不懈的、一以贯之的。因此也才有每年的漾濞采风活动,才有文学期刊《核桃源》,才有十万多人口中崛起的“漾濞作家群”。
“漾濞作家群”是个生态均衡的文学群体。其中有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也有评论家。我读过其作品的便有阮镇、蒙正和、杨纯柱等老作家,有常建世、左中美、李晓波、江静龙、吉海珍、杨木华、邱润芬、姚静等中青年作家的作品。
漾濞的诗歌写作,呈现质朴天成的艺术特色。常建世是漾濞一枝独秀的诗人,漾濞诗人较少,常建世是个异数。常建世不仅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诗人,很多人并不知道他还有网络写手的身份。常建世的诗,质朴无华、自然天成,语言简洁有力、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像条响当当的彝家汉子。这里,我在网上随手找了他的首诗:“我的代表作/是我爱的结束/恨的开始/它让我之前的诗歌/沦为糟粕/它使我之后的写作/穷途末路……我的代表作/是我诗歌腐烂后/仅存的白骨。”写得悲壮而富有才情。他的《父亲》:“瞄准城市/把笔直的身躯拉成弓/射出我这枚响箭后/你隐居了/隐居到了/安全的泥土里。”这首诗虽只有六行,却具有无限的张力,写出了“父爱如山”。常建世的诗歌写作,比起那些被炒得沸沸扬扬的诗人,也不弱,是留得住的。
漾濞的散文创作,这几年呈现出蓬勃之势,根植质朴深厚的母土。左中美是其中的代表作家,她的作品,可以用“怀素抱朴”四字来概括,其质朴与常建世的诗歌有相似之处,质如大地,朴如庄稼,用真挚之情打动读者。其散文集《不见秋天》获得云南省文艺基金奖二等奖,后来推出的散文集《安宁大地》可谓与《不见秋天》一脉相承。左中美是个很勤奋的作家,在此之前,她出版了《时光素笺》和《拐角,遇见》两部散文集,主要题材取自于城镇生活。我曾经向她提出建议,关于城镇的散文,不属于她的强项,而内地的作家,在此题材上写得好的甚多。而她的彝族村庄、她的母土,那是属于她个体的隐秘之地,是大可以挖掘的。她认可了我的建议。《安宁大地》的出版,是对《不见秋天》的延伸,如果能够坚持不懈,就像她的文章《守住一块地》,必有独特的成就。
散文创作,有两种方向,一种是外拓,一种是内掘。江静龙的散文,用的便是外拓法,文章写得长,内容涵盖丰富广泛,虚实相间,奇生相生,经纬交织,如同织一张蜘蛛网。这需要作家要有收放自如的把控能力,否则就会写破了。而江静龙在此就表现出非凡的才华。我读过他的一篇散文,写的是和村民一起追赶一只怀孕的麂子,写得触目惊心,展示了人性之恶,令我印象极为深刻。写作便是如此,我们不仅要看到阳光,也要看到阳光下的阴影。文学与各种艺术样式之间能连通,这在杨木华的散文中感受深刻。杨木华酷爱户外运动和摄影,因此,奇山异水、奇花异卉在他的笔下便显得极为惊艳,他的文章,常常呈现世人不登之山,世人不识之草,这种独辟蹊径的写作,值得称道。吉海珍的散文写作,呈现出向上生长的状态,其散文视野从原有的拘谨与逼仄转向开阔与大气华美。邱润芬是个天才写作者,其散文《走在苍山道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年幼的女童,跟着父亲赶马翻越海拔三、四千米的苍山到喜洲仁里邑去,在这条道中往返,本身就带着很大的冒险性和新鲜感,容易引起读者的好奇。而细节的真实又让整篇文章内容饱满充实。苍山马道上的文章还可以写多篇,可惜我至今没有再读到邱润芬这方面的文章。
漾濞的小说创作,写出了尘埃深处的人性之光。阮镇和蒙正和的小说,写得中规中矩,老到扎实,能够把小说写得老到扎实也是一种功夫,这两年新崛起的70后小说家葛亮和石一枫就写得极为传统,甚至承接了《红楼梦》《金瓶梅》的传统,在后现代主义甚嚣尘上的八十年代,中国传统被排斥,而这种排斥的根子在“破四旧”、在“十年浩劫”。甚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期,也对中国传统文学嗤之以鼻,甚至到了认为不谈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福克纳就不懂文学的程度。《当代》文学编辑石一枫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那些西方的作家作品小时候就读过,现在发现《红楼梦》更好。这就引起我们的反思。我们要避免不懂西方文学就说中国传统好,不懂中国传统就说西方文学好。只有广泛阅读和涉猎,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好的,什么才是真正适合中国国情的。姚静的中短篇小说写作,呈现厚积薄发的态势,2015年,她收集了12个短篇小说出版了小说集《尘埃深处》。姚静的小说,我读得不多,但在《边疆文学》《大理文化》还是偶能读到,正如她的小说名一般,写的都是俗世的烟火,写出了人性中或卑琐、或恶劣、或肮脏、或善良、或美好的部分,她写的那些人,写的那些事,或许就在你我身边,或许能引起你我的共鸣。她的这个路子和方向是对的,如果能再挖得深一点,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进行开掘,定能写出专家好评、读者喜爱的好作品,我们有理由充满期待。李晓波的长篇小说《核桃花开》,写的是中共地下组织在漾濞的战斗故事,题材好,也搜集了许多历史资料,其艰辛的创作是值得肯定的。长、中、短篇小说没有高下之分,但毫无疑问的是长篇小说最艰苦、最费劲,也最能体现作家的创作实力。考量一个地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文学水平,目前主要还是考量长篇小说的创作水平。因此,漾濞应当多有些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创作,要有人敢于尝试。
漾濞的文艺评论,扎实而真诚。近两年,我读到了杨纯柱老师写左中美散文和姚静小说的评论,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写的评论,首先是真诚,在写评论之前先认真把所有的作品都读完,而不是像某些大家般看看开头结尾序言后记就侃侃而谈;其次是扎实,他的评论,层次清楚、条理清晰、论点明确,体现了评论家良好的艺术修养和逻辑思维能力。我们欣喜地看到,在高校的专业研究者之外,还有基层的作者能够关注本土文艺创作,并站在更高的角度给予指导和推广。殊为不易。现在的文艺作品,可谓汗牛充栋,倘若没有评论家的介入,那么很多好作品可能淹没在残次品之间,令人扼腕叹息。
总之,漾濞的文学生态均衡,发展态势良好,值得期待。只要在阅读和创作,不论作品到了哪个层次,都是值得尊敬的,都是为丰富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奉献,都是为当地的文化艺术的繁荣添砖加瓦。政治、经济、文化是社会的三大柱石,文学不可退场,也不会退场。个人的名利得失都是暂时的,而文化的传承和弘扬千古不易。抛开狭隘的知见,才能成就不朽之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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