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被雨后清晨浓郁的女贞花香惊醒,房间里闷闷的,像阿敏张开的两腿。他半坐在床头眩晕了那么一下,就一眼瞥见了一夜之间聚集的尘埃,沙发脚,立柜边,不知从哪里落下的线团、面屑,在地面上跑来跑去。
它们都等着他俯身相向。
俯身,一天之计在于晨,20元钱一把的扫帚,在手中挥舞了起来。
小海扫得很慢,缓缓地压着,移动着,像对待阿敏沉实的肉体,这是他每日的早课。快不得,一快,尘埃就会蹿到空气中去,快感太容易获得的女朋友们,瞬间就会嗨起来,遗弃了身边的男人。他有时就这么无奈地望着这些飞向天空的尘埃,大概要第二天他们才会落回地上,安静,又随时要跑掉。看似快速的清扫,并不彻底。对,彻底,他的耐心和细致都用在了扫帚上,和地面缓慢的摩擦,拂掠,才能让尘埃更彻底地粘附到扫帚上,丝丝缠绕,嗯,把它们一网打尽。
“你干什么都慢!”近段时间,女朋友阿敏总是半夜来半夜去,胡缠两小时,吃上一包方便面就走人。她在一个洗浴中心做事,习惯了昼夜颠倒。
“你跟扫把做爱好了!”有那么几个清晨,她看到小海扫地的模样,牙床咯咯地响。
“嗯。”小海在心里答应,并不回头。
中途,他坐下来,一根根理扫帚上缠绕的头发,扫帚用了一年多,20元一把的一次性扫帚比想象中好使。他爱惜这扫帚,哪怕清洁它们会弄脏了自己的十个手指头,也不介意。塑料质感的硬毛,韧性十足,它们精密合作又独立翩翩,他的抚摸会让它们变得疏朗,充满了战斗力。
阳光透不进来,在这个朝北的房间,始终阴冷。房租不贵,一个月500,一室一厅,他们吵嘴时,分房而居。小海一个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海阔天空。然而曙光乍现时,小敏就会披头散发地对他一阵咆哮,他迷迷瞪瞪的,听不清楚,也搞不懂女人何故发作,地上被跺起的尘埃升腾起来,奔向阿敏抖动的双乳,小海低垂着眼,想,就你们还想翻起浪?这样的吵架通常是无疾而终,阿敏狠狠摔门而出,他一个人环绕在那些尘埃中,嗯,“我来了。”什么都不能阻断他清洁的决心。
做清洁不是苦差事,尤其是一个人时,简直就是享受。
单位里也常常是他一个人。
小海的单位在慈云寺。全国叫慈云寺的地方很多,他喜欢这个名字,这是取自佛教中的一句话:如来慈心,如彼大云,荫注世界。本城的慈云寺曾被国民政府征用,其中一个院落是国民政府的财务部,当年中央的小金库就藏在这里,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既受庇护,又掩人耳目。战火后,慈云寺被毁,僧尼还俗,庙宇被村民占为己用。几十年后,有巨贾出资重修完缮,香火才给重新续上。小海的办公室就在原来的财务部里,干燥通风,爬山虎铺满了小院,阴嗖嗖的,能嗅到久远年代的尘埃味,他有时就窝在这个老房子里抄抄拓片,阴冷的时候,就给双膝绑上护膝,这里的尘埃有暮气。
从出租房步行到寺庙也就几分钟,扫完家里的尘埃后,小海从容地赶去。时间还早,他烧了一壶水,注视着地面的蛛丝马迹。办公室里有3个女同事,但是从不做卫生,动不动就说“佛曰,随心,一切唯心造,一片虚幻。”又或抱一本《金刚经》在手上,示意正在修行。“不做事还那么多理由。”小海心想,自己是这个办公室里资历最老的,三年了,就没挪过窝。这些新人就没个新人样,还论什么修行?
但想归想,他还是一人默默地把地扫了起来。
“小海长了一颗女人的心,见不得一点尘埃。”有时他也听见别人嘻嘻笑道。
爬山虎的巴掌叶探到了房内,鬼头鬼脑,像数枚眼睛。它们也想来看我怎么做清洁的,小海凝神,“你看到没?”他问那些植物,又指指市内的桌、地,那些积了一夜的暗尘,密密麻麻,又薄如翼。扫帚在手,一尘不染,明心净性。
半小时后,主任来了,带了一堆资料,“最近寺庙要举行一个螺县拓片成果展,你消化整理下资料,好好布展。”主任说,定睛地看着小海的耳根。
主任的眼神总是奇怪,想探询什么,不多说,就会用眼神牢牢地锁住什么。又意味深长。
“最近家里好吗?”主任问。
小海摸摸耳朵,有点烫,“还好吧。不过好久没回去了,想去看看。”他又顺着说。小海想,早上阿敏离开的时候,没有抓自己的耳朵吧?他已经想不起来了。虽然自己和阿敏的事情一直没有公开过,但是人们总是拿话探他,阿敏的情绪一不稳定,周围的人就能注意到似的。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女性都是单身,不是离异,就是剩女,小海觉得这里的磁场不利姻缘,可也就是想想,没有对谁说。
“多给家里通通电话。”主任说,“你爸一个人,怪难的。我女儿也常跟我联系,网上发发个视频什么的。”
主任过去是搞地方志的,后来弄了个提前退休,跑到寺庙里来,做佛教公益项目。慈云寺的方丈合会法师年轻有为,准备举全力打捞本地九区十二县的佛教碑刻,主任的加盟加速了这件事情的运作。主任是个老江湖,就是懒了点,小海想,什么事情都要靠我办,他就只动动嘴皮子,贩卖一些过去收藏的文物,有时他也让自己给远在美国的女儿邮寄汇兑,也许有一天自己可以替代他。小海想。
寺庙里一切都好,尤其是抄拓片。带着腐臭的宣纸堆积在铁皮书架上,小海一张张摊开了,就趴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广种福田
九龙寺禁止碑序
盖闻莫为之前,□美弗彰,莫为之后,□盛弗传,然莫盛之举。
……
寺庙从各区县拓回来的以功德碑居多,也有家庙碑,贞洁碑。一个碑刻四五百字,逐字认下来,断句,也就一上午一个。寺庙的节奏很慢,也没有谁来催小海,小海就趴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写。上午抄一块,下午抄一块。他的硬笔字曾跟着卢中南学过,那个书法作品进过中南海的书法家,他一边抄写一边想,自己的这些手写体要好好保存,说不定哪一天也成了珍贵文物。
在他之前,寺庙不是没有请人抄过拓片。但是都呆不长久。他听方丈说,寺庙里的工作讲的是修行,所以待遇不高,年轻一点的,觉得吃不了一口好饭,年纪大的,就眼神不济。只有小海来了,才长久了。说来也巧,那日百无聊赖的小海在慈云寺里溜达了一天,路过拓片办公室,随口问了一句,“需要人吗?”就留了下来。
这工作就像是专门等给他的,他一来就呆了三年。
拓片上看不清的字都誊录到纸上,均用“□”字替代,“□”字太多,小海就有些迷茫,一个句子都失去了意义。他问过主任,有时也问方丈,但是他们都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搁那里吧,等出版的时候,编辑会跟你核实的。古籍出版社的编辑都是专家。”
每一本佛教遗址碑拓辑录的封面,都会署名合会法师著。尽管在文字上他只是动动嘴皮子。“人手不够。”方丈有时会感叹,只言片语透露要把全国的佛教碑刻都收录完整,现在也没功夫做具体的研究,只能先把原始资料尽可能完备地呈现。
客为僧官,千里僧官劳驻马;
堂宜花月,多情花月解留□。
留后面是什么字,小海猜测了很久,他觉得应该是“人”字,但怎么看又有点像“尼”字。玉泉寺的这一对对联不可能这么香艳。
僧尼住持的地方,历来清雅,虽然玉泉二字,有女色之意,但原意说的却寺庙里的一口井水,灵动润泽,甘甜怡人,夕照之下,周围山林石崖涂金抹丹,秀丽无边。俗人总爱妄自揣意,拿女人活泛的心思做戏,这对联上多情一词,就是证词。无奈。翻看送过来的拓片,想象玉泉不再,枯井涸泽,寺僧还俗,小海黯然了好久。
他想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整理录入后的拓片,他们就一直存放在电脑里,没人询问,也没人确定。刚来的一年,小海每天都在抄,从不会断句,慢慢地到填字,他已经很熟练。有时,他也会自己试着写几句禅语,咂摸。
寺庙安排给他的拓片陆续抄完后,他都用信封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竖排钢笔字一份,电脑横排打印字一份,合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那些忠县拓片、长寿县拓片分门别类地码放在铁皮书架上,古墓的味道像屋外的阳光,洋洋洒洒地倾泻下来。
方丈对小海抄拓片的工作十分满意,“字迹工整,逐字校正,一丝不苟。”尤其是喜欢他的钢笔字,“字不错,有空抄抄《心经》。”方丈待人随和,言语不多,慈云寺里到处都是他的题字。“般若”,“万古”,沉稳,方正。
间或朋友来看望小海,小海便带他们都这些题字下站站,有时会碰见方丈带朋友巡视,他颔首一笑,问,“你朋友?”
“是,师傅。”
“玩好。”方丈做了请的手势。
这一句江湖人情的话在小海看来竟有闲云飘逸的味道。他跟朋友说,“看,这就是我们方丈。”
去送审抄录拓片的路,是世间最好的路。阳光斜射,一帘蓝色幕布遮挡,上书“方丈”二字,旁边是念佛堂,木鱼声声,人来人往。方丈室总有各方名流前来拜访,没一刻清闲。有时,送完资料,小海就一直站在旁边看大雄宝殿的飞檐走角,龙头弯弯向上,水波微澜,天空一片纯净,虽然没有北方的炊烟,却也有一种浩瀚的温情。多少年了,他都没有回家,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一直待在这个寺庙里,暮鼓晨钟响起,想起北方县城里的木塔,恍如隔世。
他小时候就住在木塔下,应县的木塔五层六檐,塔顶八角攒尖式,上立铁刹。木塔的每层檐下装有风铃。他记得全家刚搬去木塔下居住时,总能听到那阵风铃声,齐声飞扬,好像远处的雨声。应县干旱时日多,这风铃是天界的灵音,它一响,小海和伙伴们就神思出窍般仰望,这铃声比听上下学的铃声还要多。
应县不大,孩子们都爱在木塔里跑来跑去,离开应县之前不知道这是个文物,更不想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梁思成赞誉过的国宝。夏天,妈妈就在木塔下摆个摊,做点小生意。
飞檐向天,那是指向妈妈的地方。蓝天中的某个位置,一定有妈妈,小海在心里发出叹息。
其实他的一生早就被注定,来到慈云寺后,小海时常这样想到。他走不出寺庙。
“小海。”方丈踱步而出,把拓片递过来,“做得不错。”空气清新淡薄,铃铛声忽远忽近。
“最近,寺里要安排去金佛山考察古代碑刻,你想一块去吗?”方丈把投向远处的目光转移到小海身上,不浓不淡。
幽谷听泉、石崖意禅,金佛山,是僧人们都爱去清修的灵地。但是小海没有立即回答,他脑子里闪过女友,和那家挂着大红招牌的洗浴中心。这个时候离开,他们的关系会不会不了了之。他犹豫。
“寺里请过好几个抄录拓片的,来来去去,没个定性,你来这里三年了,不长不短,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方丈说。他的眼睛清澈,鸟儿掉进去了也会沉醉。
小海点点头。
大当家颔首,“准备下,周三下午就出发。”
周三,也就是明天,说时迟那时快。
小海提前回家,做了东北炖菜,他好像很久没有给阿敏做过菜了,“很营养的。”他打了电话,嘱咐她晚上早点回来吃饭。这是他们用于亲密的暗语。
他对性其实没有太多的兴趣,就好像鸟儿正好停在了树上,洒水车正好经过了身旁,水滴落到脚上。一切都是自然发生,有就有,没有也不强求。
对于情欲这件事,小海会提前告知对方,他觉得这是一种尊重。就像放假需要提前告知,然后安排好手中的事宜。只是奇怪的是,和阿敏正式成为男女朋友后,他的需求反而少了。
阿敏讨厌他扫地,她说过多次。可是清洁总要有人来做。她怎么能跟一根扫帚争风吃醋?女人麻烦。
炖菜做好了。已经是晚上7点,小海又打了一个电话,催问了下,洗浴中心说阿敏正在上钟,于是他又等了一个小时,阿敏还是没有回来,他就先吃上了。9点钟阿敏回来的时候,小海已经在刷碗了。
“我给你盛一碗?”他在厨房里问。
碗端出来的时候,阿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
他们之间很少情话,姿势就是信号。可是小海今天想说点什么。他一直都想说点什么,比如跟阿敏好好讲讲扫地的乐趣,老家的木塔、风铃,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就连上床,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情话。
一次颠鸾倒凤,小海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我爱你。”阿敏脸色一变,立即打断,“别说了。”她莫测的神色刺痛了小海,他突然醒悟,她在那种场合是不是听过太多?
今天会不会有点不一样?
“过去点。”小海用腿敲打阿敏的腿。“很营养的,你看,有血旺、肉片、黄花、豆芽……”他一一细数。“我明天要去金佛山拓碑刻。”小海一边说一边观察阿敏,“前前后后会有两个月。”
阿敏面无表情。他摸摸她的胳膊,那股闷闷的味道又在房间里飘散开来,他的手就顺着那味道游弋了过去,阿敏不排斥。小海头皮有点发麻,他看见阿敏闭上了眼睛,在等待下文。而他自己的身体没有一点反应。
“等我回来,我们去旅行。”他把手缩了回来。
阿敏张开眼皮,嗖地站了起来,把自己往床上一放,“过来!”她带着一股恼气。
小海原是阿敏的客户,那时他刚来这个的城市,第一眼就迷上了这里的江。这是长江的上游城市,支流众多,道路都是沿江环山而凿,在公车上只见河面狭窄清幽,对面山石嶙峋,小海望着就觉得心里哪儿哪儿就不对了。
朋友带他一块去洗澡。“哪有男人不洗澡的。”
这里的澡堂和老家的澡堂不一样。老家的澡堂就是真真正正地洗澡,一个公共水池,热气腾腾,谈生意、拉家常,搓死皮,洗得白白净净。朋友间、夫妻间互相搓背,可这个城市不一样,这里是小妹给你搓背。单独一间房,有隐私,有暧昧。刚开始去的时候,小海觉得很新鲜,自己脱得光光的,洗澡小妹穿个三点式,能看不能摸,小海很快就有反应了。
“不行,不可以。”当小海按耐不住时,小妹制止了他,“除非加钱。”她手上的活儿不停,顺嘴给他说了几个荤笑话。
“多少钱?”
“300一次。”
“太贵了。”小海想。“你弄吧。”他说着,赌气闭上眼睛,这爱恨交织的情绪竟然让战栗猛烈来临。事毕,他咬牙下次不去了,都是交易,不给钱就黑着脸。
可没几天,他又去了。
周围没什么女人,就这3个清心寡欲的女同事,互称师兄,还经常叫他端茶递水。还不如扫地呢。他克制着不常有的情欲。
后来小海又换了一家离慈云寺不远的洗浴中心,800米左右就到了,客人大多是来拜佛的香客,不乏家财万贯的大老板,它还有个暧昧的名字“挪威的森林”,让人想起女人的茂盛下体。
在“挪威的森林”认识阿敏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很沉默,不像其他小妹一样,一上来就给你诉苦,说被某个老男人骗财骗色,上个月才去女子医院做了人流,现在还滴答不止。又或者说好是要正经谈恋爱,结果家里还有一个老婆。这种故事听多了,就是套路,小海闭上眼睛,想安静一会,絮絮叨叨的让他烦。他一烦躁,小蝌蚪就怎么也排不出来。排不出来,他就很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眼前人的气。他黑着脸让小妹坐到自己对面,命令她分开双腿,自己捣腾起家伙儿。完事后,小妹撇撇嘴,一直不高兴。“你们男人尽是这样。”
“哪样!”小海憋了一肚子气,老子花了钱,还要听你唠叨,自己忙活,你就张张腿,又没个损失!他挥挥手,去服务台投诉了这个小妹,“态度不好!做服务工作的,什么服务!”不知何时,他也变得和当地人一样刁钻,难道是这里的山水逼人?
他来“挪威的森林”半年多了,没有一次碰见同样的小妹,她们都回避着他,眼神怪怪的,直到遇见阿敏。
阿敏很安静,她给小海搓澡,看见他硬起,也面无表情,处变不惊,小海用眼神示意,让她帮忙,她也帮忙,小海的手就试探着够到了阿敏的胸上,阿敏不反抗,这样她手上的活儿会快点,3分钟就可以结束。
经她手排掉的小蝌蚪无数,小海就斗胆提议,不如做我女朋友吧。阿敏竟然也答应了。在小海看来,这样一个对任何事都淡然的女孩,是最合适他不过的了。很快,他们就喝了酒,一同回到小海家里,小海享受了一次免费服务。
“我们有大姻缘。”完事后,他悠悠地说。
“什么大姻缘?”阿敏抱着她,有了职场外的娇羞。
“很大。”
之后,他们就住到了一起。
说是住到了一起,但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从下午起阿敏就去洗浴中心上班了,一直要到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有时索性不回来,第二天白天回来,睡一整天,下午和小海一起做饭菜,看电视评书。和阿敏亲密接触后,小海才发现她总是喜欢120度张开双腿,凳子上,沙发上,地上,好像只有这个姿势让她最自在。小海虽不喜欢,但不可抑止地盯着阿敏的三角区看,那股闷闷的味道随着她看电视的笑声阵阵排出,像爬坡时汽车的尾气,他有些眩晕。
有一天,小海从寺庙里弄了点盘香在家里点上,这味道可以压住阿敏的那味儿。
“把它灭了,弄得像寺庙一样。”阿敏厌烦地背过身去,合上了腿。
“扫地后,可以压压灰尘的味道。”小海掩饰着。
“真不想在这里做了。”阿敏疲倦时,会把这句话重复好几遍,今天也不例外。
小海坐到床边。“你要是不喜欢在那里,我们就不要做了。”小海想到阿敏给其他男人洗澡时,也不得不这样分开双腿,心里就不舒服。
“你养我吗?”她挑衅地问。
寺庙每个月给1500,没法养,可是小海说,“好啊。等我从金佛山回来,好好计划下。”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话阿敏已经问过好几次。小海不知道,他突然发现今天忘记点盘香了。
“地怎么又脏了。”小海低头看地,“等我一会。”
扫地的时候,他平复了自己躁动的心情。他想和阿敏说的却没有说出的话,让他感到焦灼,但现在他觉得不说也没关系。白天,方丈说到出差的事时,他很担心失去她,现在反而不害怕了。
星星点点的窗灯弥漫开来,这就是无数的人间故事,犬吠一二,他不寂寞。夜晚扫地凭的是一份良心,细尘是看不清楚的,唯有手上的动作,缓慢有致,终不会差到哪儿去。等他扫完地后,发现阿敏已经睡着了。他和女性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热烈,她们多半受不了他温吞吞的样子,陪着就好。
办公室上那堆资料还没处理完,离明天下午还有16个小时,时间过得真快,他一样事情都没处理好,小海披上衣服往寺庙里走去。
飞檐翘角在夜色中更显得苍凉。僧人们都睡去了,月光清朗,照在庙宇前栽种的荷叶上,绿叶泼洒,荷茎上,粉红色的螺丝卵密集地附着上面,小海觉得有点恶心。相比荷花,他更喜欢荷叶。绿盖掩荒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去办公室,不如在台阶上坐坐。
妈妈此刻是不是也在乘凉呢?或者在凝望着乘凉的儿子。他仰望天空,整个屋顶好像要临空而飞。
这一生,好像就这么无用而糊涂地过了三分之一。
妈妈,我是不是还要这样过下去呢?不想结婚,也不想努力把钱挣。他抹了抹眼泪。
家住木塔下。风铃阵阵。小屁孩也长成了少年郎。少年郎跟着妈妈做家务事,扫地,擦家具,做饭。妈妈开餐馆,他就清洗大肠。妈妈说,“儿子,用牙刷刷,慢是慢点,但是不会把手指抠坏,以后这双手还要留着找媳妇儿的,不能让媳妇儿闻到指甲里一股屎臭,不然会打光棍的。”一席话羞得小海低头不语。朦胧中他知道这是件丢人的事。
最初学会的本事总是伴随一生。
他清扫父母的房间,3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厨房,前庭,有各种毛发。他会把它们捡起来,对着阳光看看,这是父亲的还是母亲的,有的是卷曲的,他会放到鼻子下嗅嗅,判断下昨夜发生过什么。
后来念中学、大学,他也给宿舍扫地,同学们尊称他为“室母”,爱干净得让人发指。进入工作单位,他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他爱扫地,为什么他们都要嘲笑他呢?连最亲密的人,也要妒忌。还不如这些爬山虎可爱呢,它们总是默默注视着他做清洁。
自己骨子里很像妈妈,所以才不那么招父亲待见吧?他想。
他们俩互不待见的时候是何时开始的呢?是妈妈不再熬夜等他回家的时刻,埋下的种子吧。
父亲年轻时做木工活儿的,总是随叫随到。那些年木工活儿生意好到爆,父亲常常是在别人家里歇息,几宿几宿不回家。
妈妈最开始还要等,三十几岁的女人,穿着棉卦,坐在炕头,守着豆油灯,男人凌晨1点回来,她就去给男人烧水泡脚,热粥。
但是40岁一过,妈妈就被怪病缠上。人好像是快进着完过一生,脸青面黑,吃不下饭,拉不出屎,恶臭一股股从肚脐处渗透出来。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比猪圈还臭哄。没有人愿意来串门,说着关心的人也强忍着恶心,看看妈妈何时落气,好给父亲张罗婚事。
保姆换了四五个,没有一个能待过半年。小海亲自帮妈妈处理肚脐的粪便,整整半年,父亲不知去处。小海也没找工作,在家呆着,想到妈妈不久于人世,他就把自己关在那味道里不出去。
妈妈离世,父亲才回来,还带了一个寡母子回家住。
“这么个大男人,还不出去找工作!啃老吗!”父亲撵他走。
寡母子张罗着重新装修了房子,妈妈的遗像也被摘了下来。
离开老家的时候,小海哭得昏天黑地,自己和妈妈一同被扫地出门。他在木塔下站了很久,风铃也催促着他赶紧离开。
离开——离开——冬天的夜里,他们的声音格外凄厉。
一丝不挂,了无牵挂。梵音从天空飘下,小海坐着火车,即上即下。
出摩尼殿,向前,有牌楼,抚摸清代戒台,内有铜铸双面佛像。
茫然走过山门、牌坊、无量殿。
侧身前院中的戏台、左右廊房、献亭。
……
时间薄成细沙,小海踩在上面,晃晃悠悠,不以为意。只有游走各种寺庙里,他才觉得自在,他要寻找的答案就在那里,可是具体是什么他说不出来,好像是那些楹联、偈语、碑刻,或者是虚无缥缈的香火。那东西像游丝,从摩崖缝儿里蹿了出来,倏忽就不见了。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披头散发地奔向木塔下的那个家,“妈妈,妈妈,”他叫着,却是一片残垣荒石。妈妈的魂灵一直藏在他的身体里,他没有得到解放,在世俗人看来,他一无是处,吊儿郎当。他便吊儿郎当地在躺在各路山门前的草地上,怀念刚刚被他清扫的树叶。飞檐走角,红墙灰瓦,香火寥寥,“一夜飞度镜湖月。”
还有两个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办公室的资料还未消化整理,小海感到迫切,但只是一瞬间。
露湿台阶,肌肤刺冷,空气更潮了。一根蚯蚓爬到脚背上。
他突然感到丹田一阵悸动。
太阳就快从荷叶深处升起来,山雀也将鸣叫,低沉、原始、悦耳、悲哀,单一,没有变化。含苞的初荷快要醒了,池塘里有扑通的声音,那是癞蛤蟆在勾搭。禅房窸窣,僧人们快要出来做早课了。他加速了手上的动作,吧嗒,吧嗒,明天他就要去金佛山了,这是大当家的第一次让他外出拓片,还会有第二次,他会有更多的时间在碑林,在蔓草从,像他的那些师兄一样,师兄们累了,辛苦了三五年,该轮到他了。他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佛家子弟说,一丝不挂,没有牵挂。只是,他感到有些疲倦,他会别一把腰刀,砍向蔓草,让掩藏的石碑裸露眼前,还会用35度视角给它们拍照,他再也不会担心阿敏无理取闹,也不用为那股闷闷的味道四处寻找盘香。从今以后,他要做一个荒草野人,妈妈、妈妈、木塔、木塔,他想回家,他看见一块岩石向着朝阳的方向,巍然不动,他很快就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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